【魂归桥·终】

那是一个人类与妖魔的界限都尚未明确的年代。你想听到那个年代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又或是想要身处其中去书写怎样的故事呢？

但无论如何选择，刻印在每分每秒的都只有同样残酷的事实而已。事情有开端也就一定会有终结，如此循环往复下去，历史才会不断向前推进。

时光就这么来到了长德二年，恰是那个惊心动魄的立春之夜落幕整整十年之后。

秋日斜阳照射进朝堂，把大极殿的陈设全部染成朦胧的昏黄。披甲卫士团团围住这座饱经沧桑的大殿，密不透风，无人可以随意出入。任谁都看得出来，又一场决定了京都命运的剧变正在上演。大殿中央，高官在天皇面前列阵，拱卫御座，而当头是两位双手反绑被卫士扭送到御前跪地受审的少年罪人。两个贵族少年已经蓬头垢面，看不出一点原先的身份，浑身是土灰和水渍。他们是在辞别母亲后逃亡的路上被截住的，相当狼狈，还要被领头的武士们摁倒在地上不得起身。

至于御座中的今上天皇，只有十八九岁模样，比面前这两位少年大不了多少，理应到了意气风发亲自拿捏政事的年纪，却双眉紧蹙不忍探视陛阶之下的两个罪人，搁在坐塌上的双拳一直紧紧攥着没有松开过。

“陛下，惊扰法皇陛下的大逆贼人伊周和隆家，已经被臣等擒获，请您给予公正的裁决。”

着玄衣执白圭板的公卿群中，走出一位身材壮实的青年。他正是一展雄才的二十余岁，竟然就已荣升为百官之首，笑意张扬，睥睨于朝堂之上。他无疑是大臣的实权者，除了陛下以外，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关白大人，朕的意思是把他们交付法司即可，无需……”

“他们企图在花山院以弓箭袭击已经出家的法皇陛下，这是多么严重的罪行！必须由陛下您亲自做出裁决才是。”未等天皇说完，当朝关白已经抢过话头，厉声提出主张，凶狠的气势已经是压迫得在场所有人不得做声。

唯有年轻的天皇从座上站起身，右手直指为首发难的关白，严正应对，丝毫不畏惧藤原氏新当家人的气场。

两位被捕少年是藤原兼家的孙子，前任关白藤原道隆的儿子，在父亲去世以后希望继承权势，却被他们的五叔父藤原道长给占据了关白之位。气愤的两个毛头小子又误信传言，滋扰花山法皇的住处，不慎一箭射穿了法皇的衣袖，酿成大祸。道长抓到这个机会，彻底清洗了哥哥的残余势力。

“朕对于伊周与隆家的处置自有主张，还是说关白大人心中另有不可言说的私欲吗？”

“臣不敢，但陛下理应给予外界一个交代。如今朝野上下，对于前任关白道隆大人非法持有大量田庄的指控，已经愈演愈烈。伊周与隆家二人身为道隆大人的子嗣，仗着父辈功绩，骄奢淫逸从不收敛，恣睢妄为，惹下如此滔天罪行。臣作为摄关家的新族长，自然不能因为亲缘关系姑息藏奸。为了您今后执政的顺利，以及陛下与法皇之间关系的平衡，微臣主张陛下应该立即下达御令处置两位逆贼。”

“为了权力，对于自己家的后辈也如此狠毒吗？藤原道长，你真的变了。”

“请陛下恕罪。如今臣之所念所想，除了陛下推行朝政能否顺当，并无他物，这也是臣身为关白应有的职责。”

“也罢，他们经此一难，已经不可能再与你竞争下去了。但朕绝对不会亲自对他们做出裁决，他们的处分就由你以藤原氏族长的名义决定。如果关白大人坚持对失势的亲族赶尽杀绝，不止会失去朕的信任，还要蒙上残暴不仁的骂名。朕希望以后的朝政不要因你再起波澜，你明白吗？”

“遵旨。”

关白嘴角上扬，向座上的天皇再度行礼。这场拮抗归根结底也只能以双方的稍微让步收场。两人眼神交汇之际，互相都停滞了许久，在彼此形同陌路的眼神中寻找最后一丝认可。最终，是年轻的天皇先闭上了眼睛，不再与这位权力斗争的胜利者对视。

残阳的光芒投射进来，在两人面前划开一道无形的界线。新任关白身处日暮光辉之中，而天皇则被阴影笼罩。

这是藤原道长担任关白的第二年，他借由打击两个侄子的机会站稳脚跟，成为权倾天下的重臣。动用无情的手段，已踏足父亲当年曾经到达过的荣华之巅。俯瞰众生，他的面前再无阻碍，完全可以昂首阔步于御堂之上，再为摄关家争取更多的荣耀。

你想听到的是这样的故事吗？又或是想身处其中去书写这样的故事吗？

在这场宫廷对峙结束后不久的一个凉爽秋夜，关白道长独身一人远离喧闹的家宴，身披绿袍的敦实身体倚靠在假山之侧。他仰望空中那一轮圆满到不真实的月亮，伸手向那个方向探去，试着要把那黄金的圆盘也纳入掌心。

“我太早享受到父亲当年的生活了。仅仅几年，这人世间就变成了由我统治的人世间。难怪在外人看来，我的经历就如这轮明月一样完美无缺。”

十年前，想都不敢想能有今天，因为自己前面还排了好多兄长，怎么样也不可能轮到自己继承摄关家。甚至假如十年前就拥有这样的权势呢？一切悲剧就不会上演了吧。

可是，为什么而今自己的内心只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空虚呢？

立春之夜发生的种种，斩断了好多人之间的羁绊，那当中也包括这位年轻关白的情感。那段住在民间，带着喜欢的孩子一起开酒楼，和朋友们自由嬉闹的岁月，已经全部回不来了。

少年时的他，最后打破了已故父亲兼家留下的酒瓮，里面是一张成年礼上才能得到的写有赐名的白纸，上书“道长”两个苍劲的大字。原来兼家早就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即使身故，他最小的儿子也会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字。

那一天，豪爽的酒家男孩五郎太，突然成为了藤原道长，他的童年消失了。

单纯只是父亲的死还不至于让他完全绝望，关键在于那天与他同样改变了身份的人还有怀仁。怀仁亲王为了主持危局，下定决心接过了贞光从宫中偷出的圣旨，站出来成为天皇，这才是让道长彻底不再对人生抱有期望的原因。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成为君臣，这是最苦涩的结局。不需解释，朝堂上两人的对峙已经是最好的注脚了。藤原家与皇家，是权力斗争的两边，永远不能亲近。他们之间的感情，与人鬼殊途其实差不了多少。

在外人眼里春风得意的新关白，内心始终有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

如果不发生那些事，如果不遇见青鬼，如果不带着怀仁住在宫外的话，是不是还有机会逃过如今的痛苦呢？当然道长很清楚这是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他们长大了迟早会分开。

“五郎太。”

年轻的关白因为这个熟悉的声音浑身战栗起来，起初还怀疑是酒醉产生的错觉。已经十年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小名了，更何况还是这个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声线。

很久很久以前，当愣头青胖小子五郎太愁着怎么开酒楼的时候，有个穿着斗篷手持竹笛的旅行者经过他身边，给他出主意，还唱过一首悠长的旧都歌谣。

“阿青……？”

藤原道长扶着假山粗糙的石块，难以置信地回首。满月透亮的光芒下竟然真的伫立着当年那位飘逸的旅行者，一袭靛蓝装束，身影犹如鬼魅。青鬼与当年的外表别无二致，不会成长的身躯仍停留在少年时，唤起道长的所有记忆。

道长愣住了半晌，突然一股伴随着痛苦的怒火涌上心头，已经长大成人的他不顾威仪，抓起腰间的折扇就朝青鬼打去。

“你……我要杀了你！混账骗子！你骗了我……骗了我和怀仁！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关白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握住折扇的手什么时候已经被铁链缠住，固定在半空无法挥动起来。两行热泪从他的脸颊滑落，那个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关白大人，竟然会突然哭得一塌糊涂。

“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这样恨我啊，”青鬼悠然长叹道，“我那时候说过，即使你是兼家大人的孩子，也不可能一辈子悠闲度过，早点做打算比较好。”

“那是我该做的打算吗？如果不是你骗我一起开酒楼，如果不是你瞒着行踪不肯与小赤相认，如果你没有偷圣旨给怀仁……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大家也都还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青鬼，你就是个虚伪的家伙，明明什么都知道，你才是十年前真正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的黑幕！！”

十年来，道长在权力斗争中经受锻炼，终于想明白了青鬼在立春之夜所扮演的乃是观察者的角色。这个鬼族少年隐瞒了太多秘密，早知道会发生大事却没有告诉大家，悄悄操纵着布局，不至于让一切失控，他当然也要为所有人的牺牲与不幸负责。

青鬼放缓周身的铁链，向内心受伤的关白致歉：“对不起，当初委托我的人是安倍晴明。他说如果他在对抗奈落鸦的过程中不幸身故，就由我来暗中捍卫京都的秩序。所以我不能和小赤相认，故意接近你跟怀仁，也是为了确保怀仁能登上皇位。这个决定我是绝对不会后悔的。”

“因为我们凡人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战胜奈落鸦，所以你就诱导我和怀仁一起接受了最苦涩的宿命吗？你太狠毒了。”

“坚强一些，五郎太。事已至此，你不必绝望。你现在是关白，权力巅峰上的你与怀仁的距离也就一层纸罢了。为了找回当年的友情，更要主动的人不该是你吗？”

“那你现在突然回来找我……到底是要做什么？”道长皱紧眉头表示不解。

“听说你已经成了朝廷真正的掌权者，我也来补偿你和怀仁最后一个‘睡前故事’。十年前大家最后都怎么样了，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关白的心悸动起来，他要说不想知道那一定是假的。他只了解那几位仍住在京城的伙伴走向了怎样的归宿，而更多失去踪迹的人则一概不知了。所幸，位高权重的关白心中还顾念着过去的同伴们，压抑许久的愿望也就在青鬼面前表达出来了。

尤其是他再也没有见过的小赤。

“告诉我吧，他们……到底都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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