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条长路。

2

成步堂，你呢？最近你还好吗？

我一切安好，无需挂念。已经很久没联系上系锯刑事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真宵还好吗？查理又因为真宵浇了太多水而被泡烂了吗？

成步堂，我最近时常想，如果我当初回去了，如果我没有选择去最高检发展，现在的我会怎样。自从那天留下“检事御剑怜侍选择死亡”的便条，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你还在原来的地区做律师吗？你还和原来一样，即使没有底气，也能装作自信满满地喊出“异议”吗？

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我和你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系了。这二十年间发生了太多事，这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狩魔豪被执行死刑，冥嫁人，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二十年前我也不会写这么煽情的信吧？自从天路工程开始建设，一切都改变了。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这句宣传语并非只是说说。以一人为引，获得无数的平行世界人力资源，谁看了都会称赞一句伟大的发明。在这个婚育率低得可怕的时代，这种发明简直是拯救生产力的福音。你不这么觉得吗，成步堂？

我现在的工作，百分之八十都与天路有关。你是律师，应该也有同感，天路带来的社会问题已成为目前社会的主流。法律界为那些平行世界婴儿——当然还有爱侣——的人权问题而操碎了心。前两天最高检刚刚颁布法律，平行世界居民来到本国后将作为社会的一员，获得与原住民同等的地位，相关条例基本是参考出生地原则制定的。不得不说，那些人简直就是原始人，但他们经过教化，也能与我们的同胞一样礼貌、友爱、富有教养。他们一定很高兴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的文明发展水平比他们高得多。

啊……写到法律问题，似乎总有一个我们常常避开，故意不谈的人。那个被束缚在红蓝天路的交界处，作为两界之引的人，官方文件上称他为“文明纠引官”，两界仅此一名的。他——我听说是个男人——被绑在那里已经快十年了，对吧？他身上的法律问题比其他所有法律问题加在一起更加难以解决。不，与其说是难以解决，倒不如说是不可能解决，因为他身上的问题，不是只有法律问题那么简单的。

我们没有必要谈他。还是谈谈你吧，成步堂——你还好吗？你给我写的信，我都收到了，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回你。我该怎么告诉你，我来到一个与祖国相隔半个地球的国家，进入最高检埋首工作十几年，只为了忘记曾经那可笑的失败？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现在的我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我想你一定也是。你已经快十年没给我来信了，你的事务所大概办得不错吧？如你有意，我们可以约个时间，找个地方聚一聚。下个月，整个最高检都要休假，整整一个月的假期我都有时间。地方由你定，只要在地球上。关于这部分，我们可以在回信里详细谈谈。

你肯定会好奇我怎么会允许自己给自己放一个月的假。如果只是最高检休假，那丝毫挡不住我的工作热情，毕竟他们一年有一个季度都在休假。但下个月的情况很不一样。下个月，那位文明纠引官要卸任，为了规避他身上的法律问题，上面要求我们下个月不准踏入工作场所一步，居家办公也不行，工资照发。我想趁这一个月看看杂志，学点代码，还有和你见面。

成步堂龙一，同你见面的事在我上述提到的这些事项中具有最高优先级，望你尽快回复。

你的

御剑怜侍

3

那天是文明纠引官卸任和交派新任的日子。整个城市的原住民都站在一个小广场上，和另一个小广场上的平行世界友人对望，两圈警戒线外是喧闹的人群，他们之中几乎没有原住民，绝大部分都是平行世界友人。离两个小广场几百米远的地方是红蓝交界处，那两条源源不断带来平行世界友人的天路交界的地方，此时那里所有平行世界工程全部暂停，为这一伟大的光荣时刻让路。

小广场上的人们心中又期待又害怕。天路对撞机一旦开动，所有人都禁止进入天路沿途方圆几百米内的区域，以防被卷入其中，发生悲剧。此时对撞机上运行的所有其他项目都暂停了，只有一个项目还在运作。

这个项目是发动本届文明纠引官任内最后一次对撞。这次对撞的规模很小，两边的人流加起来只有几百米出头，大概能带来二十万对爱侣和数目不定的婴儿。由于控制了规模并加强了安全措施，普通人得以在百米内的距离观看这次对撞。上级宣称，这是为了巩固本国原住民与平行世界友人的友谊，观看的过程中要保持安静，禁止喧哗，且要注意安全距离。

一道可以通行的通知通过中央调度组的终端传到每个人的耳机里，失聪者则戴着人工耳蜗或音声刺激转换器。听到通知，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往对撞机的方向走去。

隐隐的震动通过地面传来，人们有些惊讶，但很快适应了。两三秒后，两道肉色夹杂着深色的人潮从对撞机的红蓝两侧涌来，相隔数十千米远，在人们站着的位置暂时看不清。几个胆大的好奇者向前走了几十米，他们仍没有看清人潮的细部，但他们看清了被绑在红蓝交界处的文明纠引官的模样。

他脸上惊慌、恐惧的表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个全身不着寸缕、留着刺猬头的男人，他脸上的表情是已经习惯的恐惧，还有已经疲惫的惊慌。

4

御剑皱紧眉头，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眼手表。他已经按时来到和成步堂约定的地点，二十年前他们第一次对峙的那个小法院，他甚至还早到了十分钟。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成步堂仍然没到。

御剑暗道这小子还和二十年前一样迷糊，索性打开手机，划出一个手机自带的拼方块游戏，在半空中划拉了一会儿。路过的人纷纷侧目，这里是小地方，没几个人能认出御剑怜侍，但一个在法院里玩划方块的成年人就很引人注目了。御剑早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目光，但众人侧目下他还是感到羞耻，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关上手机。他百无聊赖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去买本杂志再回来等，顺便看看这里还有没有拉面馆。他刚要走出法院，就听见一个人急匆匆地向他走来，到他背后，把一个包放下。

“御、御剑……哈哈，我总算赶到了……”那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伸出一只手勾住御剑的衣服。御剑连连叹气，转过身来，不禁吓得往后跳了几步。他赶忙理了理衣服掩饰自己的窘迫，咳嗽了两声问道：“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您认错人了吧？”

“御剑……？我没认错，吧……”那个人的声音逐渐变小，语气逐渐卑微，“……还是说，是你没认出我来？”

御剑又吓了一大跳，他不得不目移了一会儿，才敢把目光放回眼前这号人身上。他真不敢相信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这样的人，看起来极度虚弱，脸上的表情三分卑微七分恐惧，空长了一副身量。他又目移了一会儿，才犹豫着问：“你认识我？”

“是你约我来这儿的，御剑怜侍。”对方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是成步堂龙一。哈哈，这个样子来见你，让你见笑了……”

“你是成步堂龙一？”御剑又吃了一惊，顿觉天旋地转，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耳边只留惊呼声在回荡。

御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了。他揉了揉后脑勺从床上坐起来，困惑地思考了一会他为什么会在这，然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不过这次他没有晕过去，他冷酷地强迫自己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之前见到的人就是成步堂龙一。

现在正从病房门口走过来的人显然能帮助他更好地面对这一现实，来者正是成步堂，容貌和先前所见无二，这次御剑认出了那熟悉的刺猬头。御剑强忍住哭泣的冲动，问道：“成步堂，你怎么变成这样的？”才说了半句，他的声音就哽咽了。

成步堂的表情有些阴戾，御剑很难想象二十年前的他脸上会出现这样的表情。不过仅仅半秒钟，他就恢复了那副三分卑微七分恐惧的笑面孔，打着哈哈回答御剑：“哈哈，没什么，别问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你还好吗？御剑，我很想你。系锯刑警我也很久没见了，真宵已……”

“成步堂，现在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御剑厉声打断他，“我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御剑，求求你别问了，求求你。”成步堂露出水汪汪的眼神，这个眼神如果由二十年前的他抛出来御剑只会感到调侃式的恶心，可是现在的他露出这个眼神，真的让御剑觉得可怜。御剑皱紧眉头以防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又认真地问了一遍：“是有什么必须保密的原因吗？成步堂，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交给我的秘密我绝不会告诉他人，只要不违法。”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因为这违法。”成步堂的嘴角抽动着，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别谈法律了，好不好？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还有好多事我想问呢，你不是也有好多事想知道吗？”

“你先问吧，让我冷静一下。”御剑单手捂住脸，从下面插入自己的刘海，另一只手握住成步堂的手，感受着那只手上的骨节。令他不敢相信的是，成步堂的手看似有力，实则柔若无骨，御剑甚至怀疑他能就这么掐断成步堂的血管。成步堂看着他的手，轻笑道：“变老了啊，御剑。”

“对了，说到这个——”御剑怜侍猛然抬起头来，“成步堂龙一，你怎么没有变老？”

“因为我保养得当嘛，哈哈。事务所的工资还是蛮高的。”成步堂笑着说，在御剑的目光中，他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他低声道：“瞒不过你。”

“说吧。和你变成这样一定有关系。”御剑说。这时正好护士走进来，御剑向她支付了医药费，带着成步堂离开了医院。

开车找到一家情侣餐馆，他们走了进去。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这样的情侣餐馆，只消花上十元就能在高档餐馆定一间套房，享受二十四小时送餐和二人世界的私密空间。御剑和成步堂定了一间，前台小姐给了他们祝福，他们走进房间。

“说吧。”御剑一坐下就说，“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如果御剑有勾玉，他现在一定会看到五个大红锁出现在成步堂身上，但他并没有。他只注意到成步堂的表情变得极度不自在，同时隐含着愤怒和委屈。成步堂低下头，看着地板低声道：“就不能过会儿再说吗？我肚子饿了。”

“几十年不见，你这插科打诨的功夫又见长了，律师。”御剑说，“等送餐来的时候总不能什么都不干。说吧。”

“哈哈哈，有吗。”成步堂的声音是笑着的，表情却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御剑，别问了，我们说点别的好不好。为什么定了家情侣餐馆？”

“你倒是给我找一家不是情侣餐馆的餐馆啊。”御剑说，“你如果实在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但我知道你这二十年间去做什么了……”

“你知道？”成步堂的笑容有点绷不住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这二十年间，去做什么了？”

“你这二十年间去做的，就是这个吧！”御剑打开手机相册，出示了一张新闻截图。那是刚刚宣布的文明纠引官继任公告，接任的是一位叫程心的女性。成步堂问：“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第一，你最后一次来信就是十年前，上一届也就是第一届文明纠引官刚好已经上任了十年，最近刚刚满任期卸任。第二，文明纠引官的工作性质会导致他们身体中的物质量和熵密度持续降低，降低后无法恢复到原有水平，你的外表也是虚弱不堪，导致我一开始差点没认出你来。”御剑稍稍停了一下，压住喉头的哽咽，“最后，文明纠引官处在两个世界的交叉点，他们不存在于具体的时间中，他们的身体状态永远定格在了被束缚到红蓝交界点上的那一刹那，而他们的时间在被从红蓝交界点解下来的那一瞬间才再次开始流动。你在我看来，几乎没有变老。”

“你说的这些都是推测。证据呢？你有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我就是去当了文明纠引官？”成步堂还在嘴硬。

“证据？我就让你看看证据！”御剑沉着脸把一份公文出示在成步堂面前，“这是我休假前上级给我们的机密文件，里面有关于上一任纠引官的详细介绍，来满足最高检对于存疑证据留存的要求。此前我没有仔细看这份文件，因为我知道反正纠引官的问题也解决不了，拿着它只是保留证据而已。我没有想到，现在这证据真用上了。”

如果御剑有勾玉，他现在应该看到成步堂的四个大红锁都噼里啪啦地碎掉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御剑等着成步堂坦白，但成步堂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为什么非得告诉你？御剑，我们已经二十年没见了，给你写信也不回。你知道我在那个地方遭受了什么吗？你一辈子也不会想象到，过去十年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但我关心你，成步堂。我关心你的人格，胜过关心你的外貌。”御剑叹道。这时送的餐来了，是带骨牛排。御剑扒拉了两下盘子里的东西，说：“成步堂，你要不要多吃点？我的这份也给你吧。”

如果御剑有勾玉，他现在一定会看到成步堂的最后一把锁也啪地碎掉了。成步堂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随后摇摇头，恢复了冷静。他扔下刀叉，对御剑说：“输给你了。”

“这么多年了，我总算赢回来了，是吧？”御剑笑道，“所以，是先吃东西呢，还是先讲讲你的事？”

“让我吃完。”成步堂说。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把两份都吃光了。

“你吃得好多。”御剑惊叹道，“没想到你真能吃完。”

“那种无法根除的饥饿感，也是后遗症之一。”成步堂说，他用纸巾擦擦嘴，“御剑，试着想象一下。文明纠引官，只要天路要一次引来一百人以上的平行世界居民，我就得待在那个地方。然后他们往我的身体里注射那种……专业的名称我不记得了，有个民间俗称叫平行世界春药，他们注射能把我全身的血液都换成那玩意的量，然后我会发情……我无法控制，那真的纯粹是我身体的本能反应，那时的我根本不是我。”他急切地解释，“然后，平行世界那些被我引来的人就会向我涌来。红与蓝的两边分别是平行世界的男性和女性，当他们越靠越近，他们会同时被我和对面的异性吸引，最后靠近到打破平行世界之间的屏障，来到我们的世界。他们会在天路的管道里开盛大的性派对，所有人先上我，再乱交。我能感觉得到，但这一切对我的身体都没有影响，只是我……”他有点说不下去了，但还是坚持着说完，“卸任之后，我试着像以前那样跟别人相处，试着做个普通人，但是我的一切都被改变了。为了保护我的隐私和尊严，我的资料被保护得很好，普通原住民并不知道我过去是谁，但是我真的还有所谓的隐私和尊严可以保护吗……每位平行世界友人都知道我是谁。每一位。”

御剑沉默了。他无法想象这种生活。被强制注射催情剂、被迫接受数十万人的轮奸、赤裸地被绑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无法想象成步堂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生活。他甚至不敢开口问原因，生怕成步堂给出一个能让他再次昏过去的回答。由于技术进步对于亚时间领域的应用，成步堂被人轮奸的速度快得出奇，几乎在对撞完成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已经上过他了，这点御剑也在资料上看到了。但成步堂不亲口承认或者否认，他还是不愿相信那个人就是成步堂。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成为文明纠引官。”成步堂说，“我被人陷害，他们认为我的意义特殊，应当让我来到这个位置……具体的细节就不说了。我…我只是想更靠近你一点，御剑，我只是想漂亮地赢下一场重要的庭审。但我没想到会这样。”

“成步堂龙一。对不起。”御剑试图拥抱成步堂，“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但是请让我补偿你。”

“不用了。”成步堂轻轻摇头，笑着躲开了御剑的拥抱，“纠引官的工资真的很高，我大概一辈子都不用愁了。只是我的寿命会减短，到时候请你来为我送个终，御剑检察官。”

他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御剑抓住他的衣袖想要挽留他：“成步堂？我们再……”

“御剑，别再碰我！”成步堂喊道，“别再靠近我！我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碰。你知道我有多厌恶人吗？御剑，如果不是你约我出来，我一辈子也不会走出家门的。”

“成步堂……”

“别跟我说话，御剑，我恨你。”成步堂用阴戾的眼光看着御剑，这次御剑切实看见了他眼中的恨意。他还想挽留，可伸出去的手却再也碰不到成步堂。成步堂离开了。

5

他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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