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之幕

白雪是分離也是重逢的契機。

＊＊＊

關於禰豆子的下落還是一無所獲，自從那一回看到疑似攜帶禰豆子髮帶的男性消失在人群中之後，炭子就再也沒有更多關於禰豆子的消息了，反倒是偶爾又會看到那個髮色跟髮型張狂的男子幾次。

再次偶然看見對方時，炭子這下又顧不得被發現的窘境，連忙跳下了花樹，身上挾帶幾朵櫻花瓣，就這樣來到了對方面前。

「謝謝您的點心！」

起初男子是愣了愣，隨後似乎終於想起上一回幫了炭子一把的事，這才開口說道。

「啊－－所以你原來其實是櫻花妖精嗎？」

在炭子愣了愣，弄不清對方在說些甚麼時，在那人伸手拿下自己在頭上的一片櫻花花瓣時，這才通紅起了臉，看來剛剛匆忙從樹上跳下的失態，對方可都看在眼裡。

「好吃嗎？那個蛋糕？」

「蛋糕？」

男人又接著說，但炭子卻弄不清意思了，他沒有聽過蛋糕這種食物，如果是上次的點心，他還以為是比較樸素的和菓子那樣的東西。

看著炭子一愣一愣的模樣，對方拍了拍炭子的頭，在隨後跟上的猗窩座叫喚下轉身離去。

「……杏壽郎，你這樣讓我很難辦事，有興趣的話……」

兩人離去前，炭子還隱約聽得到引夢人叨叨絮絮地說著，對方說的是事實，在夢町裡的人物角色是相當分明的，外人事實上不得這樣隨意與在夢町工作的人接觸，那怕是像他這樣的禿，畢竟禿終有一天會成長為新造，要是在「賣出」前就有人壞了商品可就不好。

由於那個人整個都是相當顯眼的人物，又加上有上弦位階的引夢人帶領，完全可想而知應該是在外頭若非位高權重，即是家財萬貫的人物；果不其然很快就弄明白了對方的來歷，據悉對方是煉獄一族下一任的當家，而煉獄一族從數代以前由武家發跡，經歷數代的權謀更替下，如今基本是以商業活動為命脈的豪族。

炭子還是偶爾會偷偷溜出置屋，他不可能放棄尋找禰豆子，也許是因為還年幼多半被關在置屋內學習，於是說不定再過一陣子，就能看見對方的身影也不一定。

不過比起禰豆子的蹤跡，大概是因為已經記憶起了那位「煉獄先生」的氣味與樣貌，在探詢禰豆子的蹤跡時，他開始發現可以看見「煉獄先生」的機會更多，有時是偷偷窺見，也有不慎被對方發現，得到一個溫柔微笑的時候。後來才知道，是由於對方相當喜歡歌舞伎，外頭歌舞伎座大多流於形式的表演方式與題材已經無法滿足他，於是在他人輾轉引薦下才來到了夢町。

而夢町中歌舞伎座中的大紅人，飾演多齣名劇中女形的「緣壹」名聲之響亮，在夢町不僅是太夫、花魁引領著整個夢町的衣著潮流，首席演員、藝者的才華還是扮相，也同樣牽動著這花花世界的色彩。

－－

時間自顧自地流逝著，就像是夢川，看似平靜，可事實上確實是在流動著。炭子、善子、豬子三個人年齡相仿，進入夢町的時間也差不多，與禰豆子分別的時間是五年，來到了夢町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年，四個春夏秋冬，也度過了無數個在夢町的新年還是七夕……一眨眼，在夢町的人們相處的時光已經快要多過於與家人共處的光陰－－

「唉－－藤原先生……」

「……好久沒見著您了呀松本先生……」

「誰快來幫忙一下呀，門口那些東西……」

當太陽西沉，那些高掛著的燈籠給打亮之時，就是夢町真正甦醒的時候，無論遊廓裡外通通擠滿了絡繹不絕的人潮，有的是刻意來此的尋芳客，也有著剛看完劇，開始在夢川兩側尋找下一個樂子的人，無論美食還是絕佳的歌舞伎通通網羅，頂級的藝妓、遊女、太夫、花魁道中日日上演，滿足了男人一切欲求，這就是夢町。

炭子正在幫已經跟在現任花魁身邊學習的豬子重新插上髮簪，雖然有著一張讓人難以忘懷的漂亮臉蛋，不過毛毛躁躁的個性，還是常常讓炭子擔心著，於是到頭來，分明兩人都還是禿，但炭子卻像是照顧花魁的番頭新造那樣，在豬子身邊跟前跟後地照應著。

「……說不定明年我就不會是禿了，豬子這樣可不行呀。」

聽著炭子說著像是長輩訓誡一般的話語，豬子卻沒有回嘴。再怎麼大咧咧，終究還是能明白這個世界的殘酷。與女性為主的置屋、遊廓不同，為了把握男性青春可愛的時間點，他們通常會更早就晉升為新造、遊女。

善子是三個人中年齡最長，體格也成熟得早，按本人說法，原本是打算往太鼓新造的角色持續在這裡的日子，但也就在一年前即將晉升前夕，他的樂器天賦跟歌唱天賦被夢川另一頭的遊廓主人挖掘，那個有著一頭銀白髮的男人來了數次，最後終於談妥了一筆金額，將善子轉往自己開設的遊廓作為宴席的三味線演奏者。

這種事就算在夢町中也是特例，善子表面上笑著說「這下可以每天被漂亮的姊姊妹妹包圍了呀，你們別太想我－－」，但在最後三人真正要離別的前夜，明明都已經是半大不小的人了，卻還是緊牽著手睡著，當然誰都沒有真正睡著。

「我覺得也許……也許到那頭，或許能知道禰豆子的下落。」

三個人都沒睡著，而善子卻突然地說了這樣的話。

「善子，難道你是因為這樣才……」

「正因為這樣，約好了……每個偶數月份的月圓清晨，就那個老地方，我們三個人就在那裡碰面吧。」

這樣只屬於三個人之間的約定就這麼樣子地訂下了。

＊＊＊

唰、唰、唰……

這種在雪地裡行走的感覺，讓炭子格外能回憶起故鄉隆冬時，踏足在院落跟山林的時光，明明已經有人將大半人行道上的雪清除，但他就愛踏在雪堆上，少了群山與森林的包圍，雪或許已經是他與故鄉最後的聯繫。

豬子雖然是三人之中年紀最小的，但卻也是當中、甚至整個置屋樣貌最出色的，聽說他的生母也曾是西岸名勝一時的花魁。跟他與善子不同，豬子是出生在夢町裡的人，甚麼大山與鄉村、甚麼都市的繁華，豬子通通都沒見過，當然礙於母親的身分，他基本在懂事前就被人送到東岸的置屋照顧，而大概也是看在母親的身分，跟那張從幼兒時期就看得出不凡的臉蛋，置屋也才破格收下了這麼樣過分年幼的孩子。

明明還只是禿，但是卻早早就有不少人大概已經將他視為目標，再怎麼毛毛躁躁又大咧咧的一個人，長期被壓在花魁的身邊見習，要裝模作樣起來還是有十足架式－－於是這樣出色的禿，會早一步成為花魁，並馬上有人拿下了屬於他的水揚也都是預料內的事，當然他也有了新的名字－－「清葉」。

「我要吃門口那邊攤子的點心！」

今夜是清葉首次花魁道中的日子，那個一般人要花上幾年才能獲得的頭銜與成就，清葉才短短幾個月就達到了這樣的成果，據往來客人們的說法，就是格外喜歡她的臉蛋，還有陰晴不定，時而任性又時而活潑的反差。

而今夜的重要主角既然提出了要求，在旁的禿以及新造自然也不得不向上稟報，看是差遣響凱還是哪個僕從幫忙跑個腿。

「炭子去幫我買就好了！你們都太慢了啦！」

「……清葉不可以對大家這麼兇，我等等去問問響凱先生能不能……」

一陣喧鬧後，最終還是順了清葉的意，當然所有在場的人對於這種極端的破格待遇也是面面相覷，畢竟一般的置屋對於「商品」們的飲食控管之嚴格，就算想拿零用錢買買小點心，要嘛偷偷開溜，或者頂多白日向路過兜售的小販買取。對於這樣破格的待遇，大家也只能推敲，今日要迎接的客人來頭不小，或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弄壞了自己店的新招牌。

就在大多數的人都散去張羅著今晚的盛宴，炭子打算起身準備動身出門時，他整個人的衣襬一把讓豬子給扯了過來，使得他整個人又跌坐回了地上，大半個身子摔在花魁那一身華麗的衣料上。

「你慢慢來就好，今天會來夢町的人很多！給我把握本大爺創造的機會豚太郎……」

炭子道這時才瞬間搞懂了豬子的用意，兜了一大圈甚至還故意擺起架子，原來是要自己把握機會找禰豆子的線索這個意思，而他也終於弄明白，豬子越級上陣前夕對自己說的「我也會跟凡逸（善子）一樣。」是甚麼意思。

走在佈滿落雪的路上買完點心，準備返回的炭子回想起稍早發生的插曲，又加上想到兩個夥伴居然願意為自己做到這種程度，對於自己始終沒能進步感到相當沮喪，尤其仔細一回想，在善子離開後，理應被推上線的大概就是自己才是，已經在置屋這樣的環境生活得夠久，對於成人的歡場之事從起初的震驚、害怕到習以為常以及麻木，而他就在這種恐慌、麻木，以及恐慌自己的麻木中搖擺著，也因此完全忽略了一個事實－－若不是整個置屋就是認定只有他才安撫得了豬子，所以大半時間將他們倆安排在一塊，不然自己應該早早就……

炭子猛一抬頭，怎料居然剛巧看到那個人－－煉獄杏壽郎。

「啊，您、您好……」

由於整個人已經完全停頓，面對那一張已經稱不上算是太陌生的笑容，炭子連忙鞠躬行禮，打上招呼，久久不敢抬起頭來。

「果然是櫻花妖精呀，遠遠地就覺得很眼熟，現在看起來長大不少？」

「妖……精？」所以那到底是甚麼？

「嗯－－是一種在西洋的妖怪喔。」

「妖，妖怪！」炭子驚呼之後，又在發現自己的失態後縮起了身子。

「不過大部分的妖精都不壞，比較像是傳說中會寄宿在古老樹木上的神明那樣的存在。」

「是這樣呀……」搞了老半天，炭子還是無法弄明白眼前的人究竟形容著的是甚麼，又是神明又是妖怪的，這怎麼又可以是同一種東西呢？不過感覺煉獄先生果然是懂非常多事情的人……說不定……對方有可能知道禰豆子的事？

「那、那個，不好意思，請問……」

就在炭子正打算問，對方是否有相關資訊，或是辦法時，該說是熟悉的聲音又傳來了。

「杏－－壽－－郎－－你怎麼又……你真的想要那孩子的話我也是可以……」

煉獄杏壽郎揮了揮手，示意猗窩座先暫停下嘴上的話題，然後回復了那笑容問著。

「是甚麼事呢？」

「我……我想請問，您有沒有看過，或聽說在這裡，還是……其他地方，有個有麻葉紋跟紅白市松紋髮帶的女孩子……」

炭子越說越小聲，畢竟他最終所能掌握的情報真的非常少，何況來到夢町的孩子真的太多，而他們的堪憐身世在這種地方也不足為奇。

「那孩子是你的親人嗎？」

炭子點了點頭，他覺得實在過意不去，怎麼腦子一熱就做了這麼失禮的請求跟提問，然而回應他的並不是來自引夢人的責備或是反駁，當然也沒有對方拒絕的言詞，是那雙溫厚的手掌輕拍在頭上的溫度。

「我明白了，我會幫忙注意看看的，還有……說不定狛治也會知道些甚麼？」

「啊？我怎麼可能會知道？那邊可不是我的範圍。」

看著炭子這模樣，煉獄杏壽郎似乎完全讀懂了對方的心思，他突然想到甚麼，轉過頭就對猗窩座說道。

「你說你可以幫我交涉是吧？那幫我跟這孩子的置屋說聲？」

「欸？」「你這也太突然了吧杏壽郎！而且這傢伙還不是……」

「這裡是夢町吧？」煉獄杏壽郎笑著，言下之意就是在這地方哪有這麼多規定呢？

隨後拿出了一大包看起來沉甸甸，聽上去有著響亮聲響的東西給猗窩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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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町限定小知識：

夢町身分的自由程度

歌舞伎女形－－太夫－－藝妓－－舞妓－－花魁－－遊女－－新造－－禿（是禿的話為了防止逃跑，事實上基本無外出機會，除非是像三人那樣偷跑或是年紀稍長，在帶領花魁的通融或客人的需求下才有可能離開置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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