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墙面上，红光不断的闪烁，把布莱德那只原装眼刺的有些发痒。

嘎啦啦的铰链声回响在房间内，阴冷的空气中夹杂着腐坏的气味，自那缓缓打开的铁门后扑面而来。

她晃了晃身子，伸手裹紧了风衣的领口，有些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拿上帽子。

“你好，长官。”

从铁门后探出一个年轻男人怯生生的脑袋，瞧见站在远处的布莱德，轻声向她招呼着。

布莱德迈步走上前去，不等他开口，一边从口袋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证件递给他，一边表明自己的来意。

“我是从属于十二区警卫部三队的布莱德·莫拉莱斯，今天过来是处理庄司裕真的行刑事宜。”

门后的男人松开那只握着门板的左手，悄悄的往裤子上抹了抹，接过了她的证件。

布莱德瞧得出来，这人八成是个新兵蛋子，不，叫毛头小子更合适。

“好的，好的，我是这里的值班传令员艾登，请跟我来。”

拿回证件，布莱德跟在艾登的身后往深处走去。

这座监狱与布莱德来之前想象的模样相比，区别不小——更黑，更阴冷，也更安静。

前阵子听说集团们削减了提供给市政部门的预算，不知道是不是也影响到了这里。

路很长，也很黑，两人走的很慢。

布莱登留意到前面带路的艾登时不时的回头看她，起初她以为艾登只是看她有没有跟上，所以没有在意。

可等她发现他的视线总是瞟向她的那只义眼时，心里便奇怪起来。

她并没有兴趣和艾登弯弯绕，索性直截了当的向他问道。

“你好像对这个比较关注？”她指了指自己的义眼。

布莱德突然出声把艾登吓了一跳，他连连后退，嘴里慌里慌张的向她道歉。

“啊，抱歉。因为那种型号我从来没见过，所以多看了两眼。”

“好吧，没事。”布莱德随口安抚了两句，向他解释说：“你当然没见过，这是边境军团定制的型号。”

“边境军团？”布莱登听了后眼睛一亮，“你曾经在边境军团服役过？”

“严格来说，我是现役，因为一些原因，临时离队，回城里待几年。”

“哇哦！”艾登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啰里啰唆的打开了话匣。

“边境的生活怎么样？我听人说那边的生活特别刺激，每天都要和四面八方的危险斗智斗勇？老实说我很想去一趟看看，为此我曾经参加过公司的面试，可惜他们不要我，不然我也可以成为一名光荣的边境守卫。”

当然不会要你，布莱德心想，边境军团的岗位属于纯粹的支出项，换不回来任何收益。

如果不是像她一样拿着双亲近乎一辈子的工龄来换，那帮人事经理根本就不会撒手。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天天巡逻，防着点走私犯和偷渡客。”

“有空的话，再去调解一下乱七八糟的居民纠纷。”

事实上，布莱德还是很喜欢这几年待在边境的生活，在她心里，要比城里强的多。

瞧着艾登那副想听故事的表情，她连忙拦住了他，现在还是干正事要紧。

两人继续前行，艾登将布莱德领到一个房间内，让她稍等片刻，他马上把囚犯带过来。

趁着这会功夫，布莱德掏出随身携带的移动终端调出了囚犯的档案。

庄司裕真，男，27岁，事发时任职于莫林娱乐。

因为觉得楼上的邻居太吵，于是提刀将他们一家灭了门。

布莱德心里感叹，这么一点小事情，不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

这时门外一阵咣啷啷的声音逐渐靠近，不多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艾登将囚犯带了过来。

他的手脚被锁链拴在一起，走起路来不太方便，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前行。

艾登将他带到椅子上坐下，做足了安全措施后，退到房间的一角，示意布莱德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她朝着艾登点点头，走到剩下的那张空椅子上坐下，盯着眼前的男人看了一会。

庄司先生带着一副眼镜，四方形的镜片被银白色的边框包裹，为他增添了一些斯文气质。

数月的牢狱生活让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并没有击垮他。

他闭着双眼，表情平静，没有半点精神萎靡的迹象。

收回视线，布莱德清清嗓子，开了口。

“你好，庄司先生，我是布莱德·莫拉莱斯，你也可以叫我布莱德。”

“今天我过来，主要是确认下您的现状，同时也通知您……我们将在明天……执行最后一道程序。”

布莱德紧紧盯着面前男人的脸，不知道他听过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

毕竟事关生死大事，哭闹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不过。

然而与她预想中的不同，庄司先生完全没什么变化。

他只是一言不发的睁开眼，看了一眼布莱德，随即再次闭上双眼。

片刻无言后，布莱德让艾登给他安排接下来的手续。

手续并不复杂，在设备上按下指纹，然后提取一些生物识别样本就结束了。

看着艾登忙前忙后，布莱德坐在那里，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为庄司先生可惜。

他的薪水不错，个人生活也算是美满，只要安稳的过下去，就已经比这座城市绝大多数人都来的惬意。

而现在，这一切都将消逝，连他自己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布莱德心里的困惑正不断的滋生，他究竟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不可？

不知不觉间，艾登已经将手续处理完毕，他扭头看了看布莱德一眼，见她皱着眉头，紧盯着庄司先生，似乎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艾登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的收拾好东西，来到房间的角落站定。

无言的沉默逐渐在房间内弥漫，引的原本闭目养神的庄司先生也睁开了眼睛。

“莫拉莱斯女士。”一阵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布莱德的思绪。

“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想回去休息了。”庄司先生缓缓说道。

布莱德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把眉头皱的更紧。

不断滋生的疑惑悄然的突破了临界点，布莱德决定直接向庄司先生询问。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这么极端的事情？”

“明明大家只要好好的说清楚，就能解决的小事，会发展到——”

“小事？！”原本温文尔雅的男人听到布莱德的话，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狰狞的表情。

“也只有你们觉得这是小事！”

怒吼在空旷的房间内回荡，急促的铁链声哗啦作响，庄司先生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宛如野兽。

艾登眼看要出问题，连忙抽出腰间的警棍，快步的凑到庄司先生跟前去。

“艾登，没事，我能应付的了。”

长长的风衣被布莱德脱下，扔到了桌上，展现出她漂亮的身形。

对于她这位边境军团出身的人来说，即便面前是个强壮的男人，她也没有任何压力，更何况眼前的男人已经被牢牢的固定在椅子上，没有多少活动的空间。

她把桌子推到房间的一侧，让自己和庄司先生留出大片的空间，然后坐回椅子上，与他平视。

“我相信，只要你好好的和对方沟通，甚至向我们求助的话，事情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解决，真的没有——”

“够了！”庄司先生粗暴的打断了布莱德，他整个脸颊，额头都被愤怒染成了赤色。

“你又知道什么？啊？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吗？”

“我找过那帮杂碎，要求他们停止这一切，可他们连门都不开。”

“街区的管理人员那里我也投诉过无数次，给我的答复全都是什么‘无能为力’‘没办法’”

“还有你们！我又给你们打了多少次电话？你们更是人影都没有，只是一个电话回拨过来，说了一大通漂亮话，最后也不过是这事不归我们管而已。”

“对了，我还找了律师准备起诉，三个律师，两个律师拿着我的钱直接人间蒸发，最后一位还不错，她很直接的告诉我没有办法，尽管法律条款写的明明白白，但是到了现实层面，依旧无解。”

他的声音，由最开始的愤怒，慢慢的转变，转变成那无助的苦痛与绝望。

布莱德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这部分的内容卷宗上根本就没有写，她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只能任凭他继续说下去。

“我查阅资料，研读律法，准备拿着法律的武器来保护自己，可到头来却撞的头破血流。”

“于是，就在那天，我已经无法忍受这一切。”

“所以我拿起了锤子和斧子，我弄开了那帮杂碎的门，敲碎了他们的脑袋。”

“听着他们痛苦的哀嚎，我感受到了无比的宁静和畅快。”

“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

“正确？”布莱德拧紧了眉头，“不得不说，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谬的说法。”

在边境军团的时候，她没少处理这类事情，只要和搭档登门，向加害的一方解释清楚管理条例，事情便迎刃而解。

恍惚间，她突然意识到，边境和城区之间，越来越不一样了。

仿佛一对亲兄弟，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疏远、陌生。

“那我还能怎么办？”庄司先生反问道，“谁又可以来解决我遇到的问题？”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甚至还去了中心广场，他们把我领到骰子跟前，告诉我只要向它真诚的祷告，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于是我就在那里，一天一夜，祈求它能带我摆脱困境，可这个世界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幸运儿。”

“就在决定动手之前，我坐在楼顶的天台上，吹着冷风，想起了我的父母，老师，以及那些我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

“我的父母养育我长大，去年一年里先后病逝，在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悉心照料，忙前忙后。”

“他们都是带着笑容离开了我，我尽到了我为人子的责任。”

“读书时我成绩优异，工作时同事夸赞，领导器重，我尽到了学生、职员的责任。”

“我遵守法律，讲求秩序，即便是遇到问题，我也是在寻求法律框架内的解决方案。”

“我一生循规蹈矩，避免给别人带来困扰，尽到我作为这个社会一员的责任，可这一切又换回来了什么？”

“换回来的只有‘与我无关’和变本加厉的报复。”

“即便是现在，我作为犯人等待着你们行刑，这也是在为我自己的行为而负责。”

“所以，什么时候你们可以为你们的言行负责？”

听完庄司先生的讲述，布莱德哑口无言。

面对现实，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了，还能去要求他什么？

布莱德的父母只是个普通的小市民，一辈子胆小怕事，但是却也让她学会了要去善良的对待他人。

边境军团的生活则让她明白了要去遵守秩序，然而庄司先生的事例给了她一个狠狠的耳光。

“你……有什么需要的吗？你知道的，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的语气已经没了谈话前的那股韧劲，柔和了许多。

“吃的？喝的？或者你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出钱给你找个站街的。”

“如果可以的话，能给我一颗骰子吗？”

布莱德有些疑惑：“这么简单？好吧，我待会去商店里买一颗给你。”

这时站在一旁的艾登举起手来，朝着她喊道：“长官，我这里有。”

他从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害怕斥责般的解释道：“我奶奶常说我们有着现在的生活，功劳都要归功于骰子。”

“所以我一直随身带着一颗作为护身符。”

庄司先生从艾登手里接过了它，用指腹轻轻擦拭着骰子的表面。

骰子四四方方，就像是一个正方体，白色的表面有些发黄，六个面上，黑色的印痕代表着不同的点数。

“我家从小到大对这方面都管的特别严，我一直都不敢碰。”

庄司先生盯着骰子，自言自语道。

“长大后，我依然保留了这个习惯，但我一直都想试试它。”

他将骰子放在掌心上，紧紧握拳。

“之前在中央广场的时候，有一位年老的掷骰者告诉我，早在那颗骰子出现前，他们就用骰子来引导自己。”

“他们会先定好点数的含义，比如说：”

“点数一：立刻结束生命。”

“点数二：吃一顿好的。”

“点数三：大哭一场。”

“点数四：重获新生。”

“点数五：看一场演出。”

“点数六：找个女人睡一觉。”

“就像这样，然后掷出骰子。”

庄司先生松开了他握住骰子的那只手，骰子自他的掌心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骰子掉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落在了布莱德的脚下。

她蹲下身子，将骰子捡起，把点数四的那面放到庄司先生跟前。

“谢谢你。”庄司先生说道。

布莱德还想着开口安慰他两句，可这时房间内，原本暗淡的灯光彻底断了气，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一阵骰子落地的声音。

那股声音与刚才骰子落到地上的声音十分类似，可是又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每一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明白，当骰子的声音在心间响起，便意味着那位于中心广场，带来无数奇迹的骰子已经再次转动。

不过数秒钟后，灯再次点亮，布莱德扫视了一圈房间后，发现庄司裕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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