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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伟蓝图,1

[db:作者] 2025-08-09 23:36 5hhhhh 3590 ℃

长假结束后一年过去了。我很惊讶自己竟能在半年的休假过后恢复到工作状态,毕竟按照以往的经验,人在超过三个月无所事事后会严重垮掉,就算还能重归工作也需要很长的适应时间;而快速消灭过渡期的关键因素便是让自己有所牵挂。

我不知道自己在牵挂什么、或者谁,但我很感谢它帮我度过这一年时光,而没有堕入酒精营造的地狱。

记忆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唯有飘荡的长裙在我脑中迟迟不肯消逝。每个不眠的夜晚,她的身影都会出现在我眼前:昏暗嘈杂的吧台旁,她修长的身姿隐藏在长裙之下;满是积水的道路上,她飘然而过,裙摆不沾染一丝灰尘。是真的吗?我曾有幸遇见这样一位女士?还是记忆出现湍流,将过去和现在绞结在一起,让我不断回溯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个日子,追悔莫及?

一年以来我从未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她仿佛一个幽灵,切入我的生活又飞速离开,留下的只有那片刻的冰凉和紧张,却又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工作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只是压力减小很多。以往几乎每天都有死刑需要执行,但现在频率却下降到数日一次。新助手同样不喜欢观看行刑,事实上,她连关押区都很少去——据她自己所说,她讨厌那里的氛围。行刑室隔壁的观察室在贵客到访过后再次被荒废,地面重新落满灰尘,掩盖住曾经发生的暴行。

这天,我照例在实验室里调制药品,胖胖的狱警突然来敲响房门,说是有我的信件。哈,我在世间无依无靠,谁会给我写信?

“是谁寄来的?”

“没有署名……”

没有署名的信怎么可能轻易送进监狱?我不免疑惑,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拆开信封。

信封内只有一张纸,其上有一行手写文字:

快点来吧,我要崩溃了

笔记潦草但是依旧工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仿佛一名舞者在纸上跳跃。纸的角落有些褶皱,以我的经验判断,是泪水滴在纸上又干掉造成的。

“没有别的了?”

“就这一个信封,我从来没拆开过”

于是我翻到纸张背面,想找到更多线索;同样是纸的中间写着一行文字,按格式判断,是一个地址。不需多想,我很快便回忆起这行地址所指代的位置。

怎么可能忘记?那是我和她初遇的酒吧。如同一道闪电通过我的身体,我明白了寄信人是谁。

原来,脑中的幻影不是臆想,而是某个真实存在。而现在,她需要我。

既然你在呼唤,那我就为你抛下这个世界一回。

坐在前往自由市的列车上,我不断重新审阅那张纸,想从中读出更多信息;但很遗憾,纸张干净的仿佛刚从造纸机里吐出来,除了正反两面的字迹以外什么也没有。

看来她真是神秘莫测呢。我微微合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但是铃声很快将我唤醒:列车抵达边检站,所有乘客下车接受检查。

反抗军少女的头颅依然摆在大厅正中央,时间在她脸上仿佛凝固。我没有在她身边驻足,因为欣赏一个死人的面孔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颗头颅不是别人的,而是我自己的一般。越过封锁线,便是城市。市中心的方向,密集的大厦尖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侧,是新郊区安静、宽敞的别墅群,仆人们浇灌草坪、清洗车辆,或带着小孩子们在公园里玩耍。

时间才过去一年半,变化就这么大了?我有些吃惊,想找回上次看到那种老城的气息;但是很遗憾,老城已经消失,至少,在这一片地区被清除殆尽。

“各位乘客,请把窗帘拉上”车厢里响起单调的女声。

“这是干什么?”坐在我前排的女人问道。

“应该是驱逐蛀虫的工作”她身边的男人说,“听说在一些街道,拆迁进度比预想的慢很多,就是因为那些蛀虫不愿离开他们的巢穴……”

“哦亲爱的,这么说我的族裔是不是太……”

“当然,你不包括在内,看,你和我一样住在干净整洁的公寓楼,可那些蛀虫呢?他们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在泥土间打洞,连接那些楼房的地道长达几千米,甚至直接通向城外和下水道……”

“天哪,太恶心了!”女人惊叹道。

“是啊,所以政府要采用最激进的手段,用毒气灌满下水系统,呛死那些蛀虫!”

“可这样会害死很多人吧……”

“难道你会同情一只被碾碎的虫子吗?你要记住,他们不是人,至少不是文明人,否则也不会做出焚烧警车这种野蛮行径……”

他们的对话使我心烦意乱;好在我很快便不再需要关注这些小事:我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却并不是出于自愿:整节车厢的乘客都做出同一动作。

是急刹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传入耳朵,令我牙酸;正在行走的乘客也不由得抓住扶手避免摔倒。这一过程持续了足有半分钟,然后整节车厢都陷入死寂——连空调运行的嗡嗡声也停止。

乘客开始躁动;有的人扒开窗帘,向外看去;那是车厢内唯一的光源。但是看起来情况不妙:因为从车窗传入的光线并非白色的日光,而是一片火红。

“列车正在通过危险区域,请旅客们稍安勿躁”乘务员扯着嗓子喊道,但无法压住乘客们自发的恐慌;更多人站起身,四处眺望;前座的夫妇也动手拉开窗帘,我便借着他们动作的便利向外看去……

民众和警察冲突成一片。燃烧瓶、烟雾弹在空中横飞,却向着同一个方向:目标都是圣凯妮亚人。一些人身上着火,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嚎;更多的则被烟雾弹驱散,连连败退,直到回到由杂物堆成的路障之后。警察组成密集的人墙继续向前推进,企图冲垮路障;但路障后的圣凯妮亚人不知从何处调来水炮和砖头,痛击缓步前进的警察队伍。

“请立刻关上窗帘!”乘务员大吼着,但声音被乘客的尖叫淹没。

“怎么可以这样!”一位女子率先发难:“难道他们不是自由市的居民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不算”刚才长篇大论的男人站起身,整理衣装:“根据最新通过的法律,圣凯妮亚人不再拥有在自由市生存的豁免权——理论上讲,我可以在这里开枪打死你,而不必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说着,他拿出手枪,对准女人的头部;乘警站在车厢另一端,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幕。

我缩在座位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只要稍微引起男人的注意便会招致杀身之祸。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我的内心备受煎熬。

只听惊天动地的巨响,车厢剧烈晃动,男人一个趔趄,倚靠在他身边的座椅上,手枪落地。人群的惊恐突然爆发,开始向车厢另一侧涌去,顷刻间便冲垮乘务员和乘警构成的防线。

“有爆炸物!!”

“车厢着火了!快让我们下车!”惊恐的乘客喊道。

混乱之中,男人俯身试图捡回自己的手枪;但是他被抓住肩膀,随着沉闷的噗噗两声,男人应声倒地。这一切发生之快令我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抓着手腕拖出座位,向人流的反方向挪去。

前座的女人也注意到男人倒下的情况,急忙扑上去呼唤;但是她的身影很快便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我这才想起来挣扎。但是抓着我的手是如此有力,我根本无法挣脱;很快,我被拖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才得以喘息。由于刚才的混乱,这里没有多少乘客。

我回过头去,却看见拽着我拖动的身影已经在尝试撬开车门;她很快便成功,随着刺耳的警报,车门弹开,她拽着我跑下车厢,留下一众乘客面面相觑。

我们顺着铁路桥奔跑足有几百米,直到我喘不过气才停下。列车在眼中变成拇指大小的玩意,带着我一路奔跑的人也终于摘下蒙面。

“是你啊”我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吐着口水。“你怎么闹出那么大动静”

她什么话也没说,上来就搂住我的肩膀,用力吻我。我被她堵住嘴,难以呼吸,只得用力推搡她。过了好半天她才把我放开,而我已经快窒息了。

“我需要你见证一些事情,实在不好意思,要用这种方法带你出来。

“我正在被监控,从跟你踏上那辆城内列车的时候就已开始;我能感受到。所以我用提前布置的炸药炸毁车厢,还顺便干掉那个种族主义者”她说着,撩开衣襟向我展示别在裤腰带上的手枪。

“可是你这样……”

“我早就是通缉犯了,多背负一条人命也没什么……跟我来”

她说着,翻过铁路桥的围栏;我赶紧上前一步,才发现她正顺着一根绳子向下爬。

“像我这样缠在腰上,不会滑脱……”她一边向下滑行,一边指导。

我们俩终于下降到地面。这是老城区域,但并非对峙一线;虽然见不到被烟雾和火焰所包夹的对峙现场,但人群的恐慌是无法掩盖的。店铺尽数打烊,要么早已清空,要么正在被洗劫一空;人潮不断从建筑里涌出,大部分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像是正参加一场大逃亡。更多的建筑物里正冒出滚滚浓烟,正当我疑惑那些建筑是如何着火的时候,一阵沉闷的砰声响起,啸叫划过天际,最后在建筑的窗户上破碎。人群匆忙逃避,玻璃、砖瓦碎片四溅,随碎片一同落下的还有燃烧着火焰的黏着物质。

一个人忙于收拾散落一地的零碎而没能躲开落下的黏着物,火焰随即从她身上腾起,将她化为一根火柱。女人痛苦哀号,想要奔跑逃命,但很快就摔倒在地,只剩抽搐。周围的人尝试救援,但无论泼水还是灭火器都无法扑灭火焰,反而差点儿引火烧身;几次失败的救援后,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成扭曲的焦炭。

“凝固汽油弹”她说,抓紧我的手,拖着我向前疾走:“不要被那玩意沾身上,碰到一点儿你就死定了!”

“可是为什么……”

“新的指令是期限之内必须清除该片区所有圣凯妮亚人,无论动用任何手段”她头也不回,声音压得很低,“我们要再快一些,不然无法赶在毒气释放前穿过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我们要去哪里”

“回到中北联邦——这不是很明显吗?”

“你给我的信上写的是那家酒馆的地址,我还以为……”

“酒馆早就没了”她打断我,“老板在前些天的对峙中被实弹击中,当场牺牲;那家酒馆连同其上的建筑则在稍后的爆破中成为一片废墟”

她突然拐进一座建筑;在一扇不甚引人注目的门后,她带我进入一座电梯。

“这坐电梯通往地下水处理系统,就我所知,那里依然安全——至少现在安全”

地下水处理系统的隧道阴暗、肮脏、恶臭,我不得不一直屏住呼吸,直到憋气到极限才换气,以免自己被熏晕过去。令我震惊的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竟然生活着这么多人。

“她们来自七国”她向我介绍,但脚步一刻不停,“带着‘去自由市找工作挣大钱’的理想来此,却被扣押、虐待,连身份都失去。通往地面的通道被外籍管理人员牢牢把控,因而她们从未见过自由市的地表。黑暗是她们余生的背景色,在这种鬼地方看不到什么希望……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疾病、饥饿、事故和心理上的绝望都能轻易夺走她们的性命”

“这听起来……像地狱”

“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地狱……与那里相比,这里简直算得上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至少,为了让她们有力气劳动,自由市政府还愿意提供泔水给她们饱腹……”

说着,她指向一个阴暗的角落;在一个肮脏的深蓝色大桶边,几名工人正在用勺子从中盛取食物;只需看一眼便足以令我感到反胃:这特么是给人吃的?!剩饭菜、骨头和朽烂的菜叶,还夹杂着没有去毛的动物尸体……我赶紧回过头来,想要从脑海中摆脱掉那恶心的景象。

我们经过一群正在搬运重物的工人;她们身上的连体制服呈现灰黑色,沾满油污;裸露在外的皮肤同样是泛着油光的灰黑色,乍看上去还以为她们穿戴着面罩和手套。我特地靠近些仔细观察,但她们毫无反应,好像我是一团空气。

“不要随意停下,我们时间急迫”她拉扯我的手腕,迫使我加快脚步。

我们拐进一条僻静的隧道,背景噪音低到能听清水滴滴落的声音。惨白的灯光下,隧道中央赫然呈现一段铁轨,其上有一个不大的轨道交通车。

“坐上来”她说着,翻身坐进交通车的一个座位;我也学着她爬上车,但是动作笨拙而可笑。没等我坐稳,她便拉动扳手,让交通车缓缓加速。借助下坡,车辆很快达到高速,冷风迎面吹拂,灯光向后飞跃,令人窒息的气味慢慢消散;我总算能正常呼吸。

“我们要去哪里?”迎面吹来的狂风中,我很难睁开眼睛,且必须扯着嗓子叫喊。

“这条通道通往城市边缘的节点,在那里,我们需要步行穿越边境——当然是在地下,地上的话会被打成筛子”

“真是宏伟的工程……这条通道是谁挖掘的?”

“它的建造历史可以追溯到战争以前,作为城市地下综合管网的一部分;战争结束后,这里主要供管理人员快速沟通各个节点”

“不会遇上他们吧?我是说……”

“几乎不可能,管理层早在几天前就已撤离,工人们完全是按照惯性在工作——当她们发现物料供应中断时也会发现管理层的缺位,但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没有办法拯救她们吗?”

“来不及,人实在太多了。光是刚才那个节点就有几千号人,而这样规模的节点在整座城市下足有数百个。收到消息以来我一直在尝试说服她们离开,但是在广播系统被破坏的情况下,动员效率非常低——再说,我还有别的工作呢”

“什么?”我突然察觉到,她的身份可能不简单。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交通车驶上一段平缓的上坡,耳边的风噪声慢慢减弱,直到消失;而风止之时,交通车也在她的操作下稳稳停在一段站台边。

“下车……不必担心,我有枪”她见我动作磨磨蹭蹭,便拍了拍自己的腰侧;曾经被洁白长裙覆盖的腰肢正隐藏在宽松的外套之下,令人浮想联翩。

我们再次穿过恶臭的地下隧道;与之前相比,第二个节点更显混乱,工人们似乎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混乱,无序地奔跑、斗殴,争夺所剩不多的食物;她带着我绕过人群,并警告我不要随意说话。

“难道我们真的……”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她指着我的鼻子,“如果有必要,我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你,任由她们把你撕碎”

余下的路程在沉默中跨越。我们终于来到节点的尽头:一个无比巨大,但已经被水泥封死的隧道。

“走这里”她说着,撬开一扇铁栅门,攀上一座梯子。梯子湿滑,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仅攀爬几步我便手心冒汗,不住地打颤;好在我们最终还是爬到顶,没有半路掉下去。

梯子顶端是一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小平台,此处可以俯视整个片地下空间。工人们正在聚集,急躁地呼喊,想要打开再也不会送来补给和配件的货运电梯。一些警告灯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但我无意思考那意味着什么。

“毒气比空气稍轻,因此会从地下空间的上层开始聚集,慢慢下沉到她们的位置。等到她们感觉到窒息时已经来不及自救,因为整片空间都充满毒气——当然,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该走了”

我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工人,尽力不去想象这么多人死在阴暗地下的恐怖场面。

她拨开堆在角落的杂物,一个等身宽的洞口出现在我们面前。洞口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儿。不等我开口询问,她便俯身钻入其中,并命令我也跟着她这么做。我还想狡辩,但她的语气变得凌厉,我只能接受她的要求。

隧洞内,她打开一只小手电,我得以看清四周的情况:隧道的四壁都是泥土,有不少工具开凿过的痕迹;显然,这是一条徒手挖掘的隧道。隧道上方有一条塑料管,其中吹出凉爽干燥的空气。

“送气筒”她说,“避免施工时缺氧窒息”

“这条通道又是谁挖的?”

她没有回答;而我也忙于奋力将泥土拨向身后,没有心思继续提问。

经过不知多久的爬行,阳光终于从前方传来,照亮四壁。重获新生的喜悦充满心房,但我没有力气爬的更快。最后,我几乎累得瘫痪,还是在她的帮助下才从洞口钻出。但这事着实不能全赖我,毕竟洞口只比我的肩膀稍微宽一些而已。

“实在抱歉,”她说着,一边用手拨开洞口周围的泥土,一边拉着我的手,将我拖出地洞;“挖掘的时候只考虑了女性的身材”

我们俩双双瘫坐在地,身上糊满泥土,原看上去仿佛两个土制人偶。我看着她,不由得傻笑;她看着我,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起来吧,我们的路还很长呢”

“就不能多歇一会儿吗”我抱怨着,但还是被她从地上拽起身;她的胳膊很结实,说不定力气比我都大,这让我多少有些安心——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我或许能期待她的保护。

“我们在哪?”我四下眺望,但是除了连绵无尽、由垃圾和废墟堆成的山丘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一条小河从我们脚边流过,散发着臭味;我赶紧后退几步,并且检查裤子有没有被臭水弄脏。

她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思考要如何组织语言:“……它曾经是自由市的卫星城,生活着百万计的人口”

“这么多啊……”我感叹到,闭上双眼,想象这座城市应有的繁华。

“但是现在,只剩下少许‘非人’生活其中”

她的话令我浑身一激灵;“非人”?是什么怪物吗?

“简单地说,就是因战争而产生的难民,她们失去家园,也不被七国承认身份,只能聚集在这里,依靠自由市的垃圾过日子。

“这才是真正的地狱——完全没有法律约束、也没有生活保障,能否活下去全靠运气。怎么,地狱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很惊讶吧?”

“我并不觉得……”

“你自不必相信,只有在这里长久生存才会体会到那种绝望——当然,我不认为你能独自在这里活过三个夜晚”

“那……城市原来的居民呢?”

“他们都已死去,被侵略者成群地杀死”

她的语气冷静的让我吃惊;怎么可能!那可是几百万人啊!就被一句话轻飘飘带过了?

“你可能很难理解,为何侵略者会放弃一座城市”她走近一步,紧盯着我的眼睛:

“但事实如此,我们不仅输掉了战争,还被迫承担战争带来的损失:这座城市靠近一片战场,在那里,侵略军动用了战术核武器;这座城市被波及,高浓度辐射覆盖了它的每一个角落,使之不再适合人居住。”

“辐射?!那岂不是……”

“放心,经过十年沉积,辐射水平不会比别处高太多……只要你不去触碰那些闪着银光的金属物件的话——那玩意可能含有足够把你手掌烧焦的能量。

“侵略军被迫撤离,但他们担心有人以此为据点积蓄力量、实施反击,因此在他们撤离以前,将整片区域划为禁区,同时将其中居民屠杀殆尽”

“天啊……这怎么……”

“后来的事情就很明了了:侵略者撤离以后,七国政府将无家可归的难民丢到这里自生自灭;最开始还有来自世界各地、各机构的援助,但是在他们知晓这里有远超危险水平的辐射以后便都飞速撤离,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至于难民生计问题,当然没有得到解决。

“于是难民在绝望和饥饿中展开自相残杀,最终只有极少数人活下来——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和原始人无异”

我呆呆站在原地,试图理解她所说的残酷事实。

“现在,请跟上我;我们要尽快离开辐射区——尽管辐射已经降至低水平,但仍会对身体造成一定伤害:切记,不要随便碰任何东西;还有,小心脚边的毒虫,被咬一口可不好受”

我赶紧低下头去,踢开一只形似蜈蚣的虫子;再抬起头,却发现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还有很多问题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在穿过废弃街道和垃圾山的过程中,它们一股脑儿地蹦出来,像暴雨一样洒向她,满足我的好奇心。

“那条人工开凿的隧道——尽头为什么选在这儿?”

“我说了,这里是完全的法外之地,出入口设在这里可以有效避免七国或者自由市的监督——至于另一头为什么选在地下,也是同样的原因”

“到底是谁挖掘了它?”

“我所在的组织,一个已经覆灭的组织,或者你也可以把它当作圣凯妮亚覆灭以来最大的笑话;追问一个确切的答案不会给你带来好运”

“这话听起来像谜语”

“就把我的身份当成一个谜好了”

我乖乖闭嘴,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我跳过流淌着污水的浅沟,绕过蚂蚁和蛆虫聚集的尸骸,它们有的是动物,有的是人。我不敢猜测它们缘何死去,以及,我们俩会不会迷失在这荒废迷宫中,乃至最终是否会落得和它们一样的下场。

阳光暴烈,但头顶没有任何遮蔽;这让我痛苦不堪,每迈出一步都要忍受口渴和疲劳的折磨。我真想驻足立定,再也不挪动一步,抗议她永无止境的引导。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听她的话去自由市,又为什么要跟着她的步伐在这片废墟里漫无目的地跋涉。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你想抱怨”我胡思乱想之时,她却突然开口。

“啥?”

“你想抱怨,因为你觉得此行没有目的”

“是又怎样?我腿都要走断了,却还看不到出路!你到底认不认得方向啊?!”

“要知道,能容纳几百万人的城市可不是两步就能走完的”

“那你说的‘非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怎么证明她们的存在?”

“你在怀疑,这很好”她说,语气依旧平淡如水,“毕竟人总相信眼见才为实,或者反过来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过嘛,若你不嫌麻烦,我倒不介意晚些带你去拜访她们”

“不能现在就去吗?”

“不能,因为我们马上就到了——而且你必须亲眼看见这件事”她突然站定,手指前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段生锈、半埋在沙土之中的铁栅栏沿街铺开;其后是枯死的树木和光秃秃、略有起伏的土地,可以想见这里曾经的温馨。

“这是其中一个屠杀地点,你若相信眼见为实,便请跟我来见证真实的历史”

说着,她拉着我穿过铁栅栏;我的身上沾上一层铁锈。在蜿蜒曲折、半埋在沙土中的小路走了不知多久,我们来到一个巨大的坑洼边;这里或许曾经是一个池塘,但早已完全干涸,枯死的水生植物风化殆尽,剩下的只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人的尸骸。

一层叠着一层,交错、缠绕,血肉被啃食干净,只剩下白花花、带着些许裂纹的骨骸半埋在沙土之中。它们陈列在池塘之底,仿佛一副延伸到无限远的恐怖画卷。

“市民们被捆绑着推到池塘边,侵略军在他们身后架起机枪、开火,无论男女老幼都没能逃脱魔爪。尽管池塘已经干涸,但加害者没有掩埋尸体的打算;他们要尽快撤离。但他们也许忘了:历史真相总会重现,也许五年,十年,二十年,但是他们手上的血迹不会褪去,他们永远背负着罪恶”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强烈,双手握拳,牙关紧咬,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似乎在抽泣,但我不知上前安慰是否合适。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当然知道!早前组织派我来这里调查——因为这座城市很长时间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我却只看到一片死寂!我继续追问,从侵略军和少量幸存者口中一点点挖掘事情的真相……你知道我有多愤怒吗?我把他们的手砍掉、牙打碎,用他们施加在我同胞身上的痛苦惩罚他们的罪行,可是……可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够……制造屠杀的刽子手有千百万,我一辈子也杀不完……难道就这么放弃?不行,我不能允许。我要找出侵略战争的最高级别负责人,把他烧成灰……”

“怎么可能,你又没有魔法……”

“不对!完全错误!”

她转过身,大声喝止,紧盯着我的眼睛;现在,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像是几天没有睡觉;脸颊也涨的通红,像是个受委屈的小女孩。

“那种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圣凯妮亚曾经拥有、现在也拥有!而我已经触及它的边缘,只需一点线索……我会找到驯服它的方法,并且最终按下按钮……”

突然,她紧抓住我的手腕;我想要抽出手来,却导致她更加用力;同时,她也用那对哭花了的眼眸紧盯着我,双瞳仿佛放射出灼热的光芒。

“你能否向我保证,在我无法完成任务的时候接替我的工作,为死去的同胞报仇?”

“可是——”我迟疑着,对她突然的接触束手无策:“即使那种伟力真的存在,也必然是机密中的机密,我一个平民怎么能……”

“请相信我!……那确实是你可以接触到的力量:出于某些我尚不知道的原因,那个指挥中心,或者别的什么信号发射源正在尝试联系外界,它的加密方式非常特别,任何常规监听都会将其忽略;但是——你猜怎么着?我刚好从组织那里获得了和信号相同的密码簿,因而可以解析出它的位置”

“……你说的都是什么,我完全没法理解……”

“只是些最基础的无线电知识而已,我相信你很快就能学会”

“我……我想我不能……”半天过后,我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为民族报仇这种事还是太……”

“是啊,你是一个普通人,你还没做好准备”她的情绪突然变得低落,好像被我的软弱伤透了心,“你只是一个平民,不该被卷入这场斗争里。

“但是每个人都这样想的时候,斗争就会失败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怎么会和战争有关呢?战斗理应是军人的事情,平民的特权就是受到军人保护——可是,又有谁来保护军人呢?

“之所以说我的组织是圣凯妮亚覆灭以来最大的笑话,就是因为没有人觉得能够、必须反抗列强的侵略。没有人支持我们的事业,没有同情和理解;甚至人们开始敌视、痛恨我们,认为抵抗是造成一切痛苦的元凶——是啊,我们不去抵抗,列强怎么会发动战争、屠戮平民呢……”

她终于松开我的手,抹去脏兮兮脸上的泪痕——泪水在脏污中冲出两道痕迹,被她一抹,倒像是滑稽的迷彩。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不要……”

“你说得对,都已经是历史了。死者已逝,有谁会在意已故民族的情感呢。……我说过要带你去‘非人’那儿的,时间不早,我们快点出发吧”

她头也不回地沿着湖边行走,我紧跟在她身后。太阳西落,我俩的影子投射在坑洼里,被死者的尸骸吞没;四周枯死的树杈仿佛挣扎着伸向天空的手指,在昏红斜阳的照耀下更显幽森恐怖。我在心里催促她走快些、赶在天黑前离开这个鬼地方,但身体不断发出呻吟,抗议此番长途跋涉;长期不运动的我在一整天的步行后已经精疲力竭。

“我们能不……找个地方歇一下”我恳求道。

“你觉得这就很难了?”她的语气变得凌厉,仿佛在训斥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什么意思?我只是……”

“圣凯妮亚的建国者们走过比你今天所走过远一万倍的路程,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是战争前出生的人,不应当忘记那时候的优渥生活是谁给你争取来……”

“可是我特么没有那种能力!”我终于被她的挑衅激怒:“我不是什么伟人,我也没有从废墟里重建一个国家的雄心!我只是一介普通人,一个特么连监狱都没出过几次,每次体能训练都被落在末尾的废物!我拿什么跟那群人比……”

“也是”她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语气像是自言自语:“你我都不是超人,会累,会饿……我又怎能以超人的标准要求你呢……”

她换了一个方向:“这边离开城市的路线最短,我还知道出口附近的一个旅舍,今晚就去那里过夜吧。明天……”

她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如果明天我们被迫分开,你会代我去看望她们吗?我是说,那些‘非人’,我一直在帮助她们,我不希望这种帮助因我的离去而中断”

“啥事啊神秘兮兮的”我对她的神神叨叨感到厌烦,“你就不能说明你到底为啥要离开?是继续组织自由市‘抵抗运动’还是去动员地下工人逃离?你把我送到旅舍就赶快回去吧,帮助非人也好,去自由市也好,我真不值得你这么浪费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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