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我旁边，圆润，可爱，大大的眼睛，白色的头发。他把一只手抬到下巴，似乎想捂住什么那样，显得有点无措。

他问我：“喂，能不能不开枪？”我看了他一眼，拉动枪栓退出弹壳，又开了一枪。

“一定要打死她吗？”

“不然呢？难道你想让她给你生孩子？”

“不是有那种，叫避孕套的东西……”

“我给你变出来？”

我退出一枚弹壳，又瞄准一个男人的脑袋，开了一枪。白暗的雪地里，他们都直挺挺地不动了。

“我去收拾，你把那个女的弄过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里是江西，中国江西，曾经的南昌市。雪落在这片穷酸的地方，也一并显得小气。这里是全中国最后一片能够生存的土地，在连绵的冰海与起伏的雪峰中间，有这么一片泥泞又湿润的地方，竟在大雪中保存下来一丝生机。

全球每个亚热带到热带的国家都有这么一片地方。离海不够远而又离山不够近，有几座天然屏障把寒流事先披身，便剩下来一些建筑、少许绿植，能让残存的人们在此苟且偷生。

我和白不幸在十五年前的寒流中活了下来。那时白还是个小婴儿，我还不会打猎，白的父母出门去过二人世界，临走前把他委托给我，只要我帮着看几个小时。我把白放在盖着被子的婴儿车里，躺在旁边的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所有的门窗全部被雪堵住了。

起先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我是东北人，雪对我来说并不陌生，童年回忆中一觉醒来窗上堆雪是再常见不过的场景。但这里是江西啊，温暖湿润、河流广布的江西，即使现在是冬天，也决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降雪。

我以为是我思乡情切，产生了幻觉，决定出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拧动门把手，往外推，一下，推不动。我皱皱眉，使劲推了一下，还是不动。我联想到童年记忆中六米高的新雪死死堵在门口，不禁有些呆滞，还是不敢相信我的想象是真的。我用上全身的力气把门推了一下，门外发出“咯吱”一声，门开了一条小缝，极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全身都打了个哆嗦，知道这是要命的情况，赶紧把门关上。

江西，下了这么大的雪？

我坐回床边，才感到刻骨寒意，屋里几时变得这样冷？我搓搓手，大脑自动思念起老家的暖炕，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我看了眼婴儿车里的白，还在酣睡，只是四肢都蜷缩起来，紧握着的小拳头每个指节都冻得发红。我抱起他，翻出一件厚被子裹在他身上，给自己也找出厚衣裳。很快我想起他的爸妈，掏出手机想要拨号，却发现所有信号都消失了。WiFi网络、移动信号、数据网络全部无法使用，我重启了几次，甚至把手机卡拔出来重装，最后认定是手机坏了。

此时我还不知道，附近所有移动基站、光纤通路和信号塔全部被摧毁了。我错过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如果我刚才在看新闻，我会看到所有电视台都同时开始转播一条紧急新闻：发生外敌入侵，请尽快寻找附近的防核掩体……而后，所有电视台的画面同时变成了一片雪花。五个小时之内，全球所有主要城市都被摧毁，绝大部分隐藏在各个非主要城市和荒野中的军事、通讯设施也被摧毁，由于部分国家还使用了天灾级气候武器，核冬天以极快的速度到来了。

白在操那个女人的尸体。我脱了手套，把双手凑近火堆，不小心被灼了一下。

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不忘传宗接代，这就是江西人。

白干完了。他坐到火堆旁，我猜他一定被冻得不轻，因为他的腿抖得太厉害了。他的眼圈下有一点阴影，随着火光起落而起落，显出些疲惫与绝望。

“你就这么把她扔在那儿？”我问。

“我总不能……”白很为难。

“把她埋了，留待明天吃。狩了这两个人，够我们吃三天了。”

我该庆幸我为了见网友而来到江西，到白的父母家做客。那场大雪后十几天，手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不敢相信地接起来，听见一个美式口音用英语说道：“重复一遍，这是全球通讯，人类已进入核冬天。”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白的父母从此杳无音信，他们多半死在了那一场大雪中。那一场雪杀死了全球百分之七十的人口，紧随其后的寒冷、辐射、动乱、生态毁灭和基础设施失灵杀死了剩下所有人口中的百分之九十五，最后地球上仅剩下不到一亿人口，所有国家的政府都被摧毁，人们在冰雪世界中挣扎着求生。

最初我们只是吃死人，雪地里偶尔能捡到硬邦邦的尸体，刚好我们又饥肠辘辘，再没有吃的就要死了。人死了就是一堆肉和骨头，吃了倒也没什么，我们死了也会有人这样吃我们，这样想着，我们把捡到的尸体放在火堆里烤熟，切成块，熬成汤，囫囵着喝下去。

一旦开了先例，吃人就不再是禁忌，人肉和猪牛羊肉一样，只是食物。我们用人肉做烤串，炒菜，包包子，和其它动物、植物的尸体一起吃下去。那段时间我们还能在城市的废墟中找到面粉，在水库里找到尚未完全封冻的净水池，在大户人家的厨房中把包子皮擀出来；后来，我们连能用来生火的有机物都找不到，只能烧掉吃不了的人体器官，烧掉图书馆里抢来的《毛泽东选集》。教员的肖像与藉藉草民的下水杂碎一同消失在火里，什么也不剩。

这片土地只剩下一个江西的名字。然而，生活在其上的人们秉性并没有变。

那女人的尸体已经硬了。白用铲子挖了个浅浅的坑，把人推进去，用土盖住。我知道如果有其他人经过，肯定能发现这里埋着人，但土实在是太硬，多挖一铲子就多耗费一点力气，还不如节省些能量。用那男人的肉熬的汤开始滚了，我和白坐在火边，无聊地看着火光变幻。火里烧着一本《狂人日记》，我手边是明天要烧的《史记》。

“白，你要不要听史记的故事？趁着还没烧。”我说。

“讲讲。”他说。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

“这讲的什么？”

“这意思是说，到了九月，赵国的兵卒们已经四十六天没有吃饭了，就暗中互相残杀，以人肉为食。他们想逃出秦国军队的包围圈，就组成四队，攻打秦国的营垒。”

“他们为什么要逃出包围圈？”

“到了包围圈外，他们就不用互相残杀，不用以人肉为食了。国家会给他们供应粮草……”

“什么是国家？就和‘江西’一样吗？”

我想了想，对他说：“区别不大。”

“江西不怎么样。”他说，“什么时候好像都这么冷，除了你抱着我睡觉的时候。”

“江西的确不怎么样，”我赞同道，“不过我们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了。出了江西，还要走好远好远的路才能越过雪地，到达离我们最近的保留地卡纳塔克。”

“你怎么知道？”白的眼睛紧盯着我，“你又没有出去过。”

“十五年前我接到的最后一次全球通讯里，有二十五个地区的人宣称了保留地，其中就有卡纳塔克。我记得那里是最近的保留地了。”我说，“知道又怎么样，已经没有人能出去了。这里的人越来越少，我的枪也快坏了。”

“这枪你用了十年了吧？”他说，“一开始杀些小动物，后来就……”

“枪很有用，不止是用来杀戮。”我说，“以前江西的治安不怎么样，要不然我们也捡不到枪。如果不是有枪，我们早就死了。”

“唉唉，说这个干嘛。”白向后躺倒在箱子上，我的目光锁定了他的喉咙，这十几年里我已养成习惯，看见人第一反应是想怎么杀掉他。我甩甩头忘掉这个想法，说：“没什么别的可说的，对吧？”

“我好想做爱。”他说。

“我们之间多久没有过新话题了。”我说，“我为了这个，还特地给你打了个女人。”

“可是她已经死了。操一堆骨头和肉组成的飞机杯算什么做爱啊。”他说，“什么时候你才能跟我做爱？”

“至少等你成年再说。”我说，“那女人身上有手枪，也有匕首，就凭现在的你，要是她挨操的时候还活着，早就把你杀了。”

“你的意思是说，除非杀了我，否则不可能和我做？”白笑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可爱，他的脸真好看，笑起来尤其好看。

“白，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怀孕了，一切就都完了。你根本承担不起打猎的任务。”

“可是，如果你怀孕了，你就不用来月经了。每个月的那几天，你都痛得直不起腰来。”

“等怀了三个月，我就会被肚子上的孩子坠得直不起腰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打胎措施了，想打胎只能用非常危险的办法，还不一定能成功；如果生下孩子，麻烦和危险会更多。比如，万一我生产的时候死了怎么办？”

“那样我就能加餐。”

“先把你加了餐。”我抓起枪瞪他一眼，“我去看一眼附近有没有人。”

“教我用枪吧，”白说，“我要学打猎。”

“你终于愿意学了？”我说，“那就走吧，如果没有人，你就打几只鸟回来，如果还有鸟的话。”

“因为我想和你做爱……”他轻声道。

“你最好别。”

“有什么不好的呢？”

“刚才说过了。”

“可是也有可能，你能顺利生下一个孩子。”

“生孩子干什么？”我漠然道，“你觉得江西是什么好地方？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到这种地方来，让他继续过这种半死不活的日子？”

“有你就很好。”他轻声道。

“因为你从没过过好日子，孩子。白，白，白，核冬天开始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孩子，你从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雪花和极光以外还有什么景色。不要觉得这样的日子好，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早晚会灭绝的。别让孩子继续过这种日子。”

“可是，总会有人继续的。”他说，“会有一天冰雪融化，太阳升起，大地上一切牛鬼蛇神都随之燃烧殆尽。这不是你说的吗？”

“白，我早已变了。我早已变作你口中那个牛鬼蛇神了。太阳一升起，第一个被烧死的就会是我。”我说，“在太阳升起之前，人类就会灭亡。”

“那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活着？”

“为了……”

是的，大概还是为了每天一睁眼，看见的那一缕晨光吧。

“我们是为了体会苦难而活。”我说。

“为什么？”

“为了……体会苦难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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