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第几天了，好像是第六天，也好像是第五天。

狭小的保健室亮起又变暗好几次循环，她依然蜷缩在狭小的铁床床底，怀中紧搂着一根在墙角发现的金属杆，似乎之前是用来当作吊瓶支架用的。

她双眼紧闭，依旧沉溺于梦中——额上，手臂上细密的汗珠，攥紧的双手和紧绷的身体都表明这并不是什么好梦。

月光穿过小小的窗户，洒进保健室的地上。

她呼吸急促起来了，“呼……不要……”，轻声的梦中呓语。

“不！”一声惊呼将她从噩梦中挽救了。然而她旋即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在梦中惊呼出声。

她们……或者说是“牠们”，会听见这声惊呼吗？

她不敢出声了，连呼吸都在尽力压制着，尽管一侧的身子因为长时间侧躺已经麻木，她依旧不敢稍微伸展一下。

她听见保健室门外的杂音了。这声音是她这几天的梦魇——

踏。唰——

踏。唰——

是什么人曳着步慢慢靠近的声音。

“饿——啊……”

是从牠们的口中发出的无法辨认音节的呜咽声。

泪水已经盈满她的眼眶，随后滴落在地板上。

“饿啊——”

她看到地上的月光被凌乱的身影遮挡了。摇摇晃晃的身影在窗前徘徊着。

她不敢抬起头，绻缩得更紧了些。

可千万不要被牠们发现啊……

这是她心里唯一的念头。

牠们终于拖曳着脚步远去了。她听着那些“哈——呃——啊……”的低鸣声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她的身体依旧没有缓和下来——身体依旧保持着绻缩的状态。她想松开手，却发现手心上深深的指甲印——被自己攥紧的手指紧压所致。她尽力地把金属杆轻轻放在地上，挣扎着舒展四肢——然而双腿近乎失去控制了，费尽力气才能略微挪动一下小腿。数天的高度紧张，以及紧勒着的裤袜无疑阻碍了一部分血液循环——更是火上浇油。

当她终于得以伸展四肢，她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在自己后脑下制造了一小片水洼。

深秋的斜阳从窗户洒在保健室的地上。她缓缓睁眼，又一滴泪从眼角滚落——庆祝着自己又活过一个夜晚。

她从床底匍匐着爬了出来。她知道，牠们在白天是不会乱跑的，都会静静地待在有阴影遮蔽的地方守株待兔——等待着那些慌不择路冲进牠们怀中的倒霉蛋。

她背着从保健室里搜到的大背包，怀抱着金属杆，悄悄打开了保健室的门。

她探出头去，走廊还算干净。没有太多混乱的痕迹，地面上零星散布着些许牠们走过所洒落的血迹。

按照计画，她打算继续挨个搜刮附近的教室和办公室。花了三四天才发现牠们的活动规律，所以近两天才开始搜索物资——保健室里的食品也快消耗光了。

因为必须小心行事，不得不极度谨慎，所以搜索的过程非常缓慢。她轻轻推开一间教室的后门——万幸高中在暑假时已经换掉了所有旧门，不至于在推动的过程中产生可怖的噪音。她猫着腰，踮起脚悄悄走进教室，从桌椅下打量着教室内的地面上是否还有落单的“牠们”的个体。幸运的是，这间教室在那天出事的时候似乎没有学生在里面。她始终压低着身子，开始在桌椅边挂着的书包内翻找着能用的资源。

“嗯……快过期的面包……一些饼干……饮料……”她自言自语着，“嘛，条件有限，还是可以接受的……再带些绳子回去吧，好自己做些防身的武器。”

不知不觉中，待她收拾——或者说洗劫更为精确——完整个教室，又是日落时分了。她从地上缓缓站起，待眼前打转的金星消失了才将背包甩到肩上。

当她路过昏暗的楼梯间前，她似乎有种希望踏入其中的冲动。

“铃……你在哪里呢？”

她想回到几天前与铃失散的那个楼梯间看看，却又怕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牠们……

紧咬着嘴唇，她最终没有踏出那一步。转头继续向保健室匆匆行进了。

“饿……”一双无神的眼睛在昏暗的楼梯间看着外面的走廊，看着她在楼梯间前驻足，又看着她匆匆离去。

“咕……呃啊——“这双眼睛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右手臂缓缓伸向楼梯口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脚步，却又停下了。

她回到保健室，轻轻反锁上门。坐在床上，拉上两层隔断帘，她让自己的身体瘫软在了床上。她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铃……“，她止不住地想着她。

于是她的手便滑向下身去了。

“铃……“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生理快感与心理痛苦使她有种脱离现实的虚无缥缈的感觉。

她加快了动作。“铃……铃！”

那快感到达了顶峰，她似乎看见自己于山巅上望见一眼日出的第一束金光。

随后便是从山巅跌落的失重感，以及光芒远去，坠于无边的黑暗中——

她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与前几天是完全相同的内容。回到混乱发生前的那一天，那一个小时，那一分，那一秒。

她看到坐在她右边的铃，依然拿着笔记录着老师讲授的内容。记完一节，铃轻轻扭头，目光和她对上了。铃笑了。

她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停在铃的笑容这一刻——

因为是女校，女生间的小小打闹老师们一般是不会多过问的。

她看见坐在前排的小枫正搂着稚——她俩平时就是不错的朋友。

接着就听见了稚的惊呼——

“啊！小枫！你咬我做什么？“

正喧闹的全班突然安静下来，其他几位女生正要前去把他俩拉开。

“啊！你咬我？“另一个角落里又传出类似的惊呼。转头看时，又一位同学正趴在另一位的下半身上，撕咬着她的大腿。被咬的女同学惊恐地胡乱蹬着腿，双手用力地试图将身上的那位推开。殷殷鲜血染红了地面。

同学们都慌张起来。她记得当时自己的手被铃紧紧抓着。铃犹豫不决地看着教室外——

教室外的走廊上开始有女同学向出口跑去。“离我远点！“”滚开！“”好痛！“混乱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铃抓着她的手，“我们走。“两人快步穿过乱成一团的教室。她尽量不去看正在被撕咬的受害者——

角落里的那位已经不再动弹，只是瘫坐在墙角，任由另一位女同学啃咬着自己的大腿，白色的裤袜近乎完全被染成鲜红色。

稚推开了小枫，此时正用一把椅子将她压在地上，一手捂着自己被咬伤的左肩，鲜血正从破损的制服和指缝中渗出。

她被铃拉到了走廊上。远远地，她们看见两位身上沾有血迹的女生将另一位正全力跑向楼梯间的女生扑倒在地，随即咬住了她的小臂和腰。那女生痛苦地呻吟着，然而没过多久便没了声音。

她一时不知如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铃的反应比较迅速，“不要被牠们盯上，“铃对正在走神的她说，“快些走，去楼梯间那里。”

她紧张地点了点头。

铃拉着她，快步走向楼梯间。

然而楼梯间已经挤满逃离的同学——甚至有一边被啃咬着一边拖着身子下楼的同学。铃攥紧了她的手。

“不要跟丢了。”铃叮嘱她，坚定的眼神给了她些许信心。

她点了点头。

铃拉着她冲进了撤离的人潮。

她没有意识到楼梯间有多么挤，但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近乎喘不上气来了。

“铃……”

她尽力呼唤着铃，她感到自己的手正在被拥挤的人群牵拉着，正在脱离铃的手心。

铃似乎也感觉到了，她扭头发现了不对劲的她——喘不上气，人似乎要瘫软下去。

“坚持住！”铃试图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然而意外发生了——二楼冲进来一位浑身是血的女学生。嘴角依然在往下滴血，血迹沾满了她的衣襟，胸前的蝴蝶结被血染成了红色。

“饿——啊——”

她扑向了恐慌中撤离的人群。

压抑着的恐惧被点燃了。逃离的同学们惊恐着争相向前挤，甚至爬到其他人的身上。

铃的手再有力也无法挡住如此的冲击。她感到自己的手一松——紧接着就是铃的叫喊。

“不要！”

她记得铃便被逃离的人潮掳走了，而前进的方向上有不少已经在争相捕食同学的“牠们”。

她失去意识了。

在黑暗中，她试图寻找着铃。

“不要……不要离我而去啊……”

她听见铃的声音，“握住我的手！”

“铃！你在哪？”

“我在……”

她突然感到千钧的压力压在了她的胸口上，完全无法呼吸。

“不要……”她费劲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字。

“不要！”

她醒了。一扭头，她看见深秋的斜阳从窗户洒在保健室的地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铃的。这似乎无法追溯到一个源头。她只记得自己第一天进入高中的时候，铃就坐在她旁边。

“你好！”铃首先打招呼，带着浅浅的微笑，“我叫铃。初次见面，请多包涵！”

她没想到有人竟如此迅速的跟自己打招呼。追溯到初中乃至小学，她似乎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那类女生——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午饭，成绩也是中等上下，最容易让人忽视的那种。

她愣住了，随后结结巴巴地回应了铃。

她记得铃自始至终保持着微笑。

两人就做了朋友了。铃的成绩属中等偏上，平时学得也很用功，也会尽力帮周围的同学解答问题——尤其是帮她。她始终觉得铃太热情了——尤其是当铃紧紧依靠在她的身上，给她讲解问题的时候。

“这里，”铃用笔杆敲了敲她的脑门，随后又指着习题，“哪些离子是不能共存的？”

“嗯……用排除法可以去掉A和C，然后……”她感到铃的发丝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然后呢？”铃与她贴得更紧了些。她开始感受到铃的气息……

“然后……”她有些迷糊了，一方面是自己确实忘记了怎么分析这种问题，另一方面……铃的气息似乎搅乱了自己的思绪。

她觉得铃的气息挺好闻的，想深吸一口气，却又怕铃因此而介意，离开自己身边。

“你看，”铃叹了口气，继续向她分析着，似乎并未发现她的思绪已走进死胡同，“选项B，钙离子，氢氧根离子，硝酸根离子：钙离子和氢氧根离子是不能大量共存的，然而考虑题干问题是‘能否共存’，因此暂不作选择……”

她依然沉浸在铃的气息中——直到一记笔杆又轻轻敲在她的脑门上。

“听见了吗？”铃似乎有些嗔怪她。

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烧。“对不起，我刚刚在想别的事情……”她是绝不会说出想的事情正是关于正倚在自己肩上那位的。

“专心——”，铃继续道，“再看一眼D，偏铝酸根离子，铜离子，亚铁离子。这里有个问题：偏铝酸根仅能在碱性环境下存在，而碱性环境下的铜和亚铁离子都不能稳定存在，因此D选项不对，选B。”

铃立起身，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听懂了吗？”

“阿……”她懊恼着，一方面是为了自己怎么想不出来这个方面，另一方面是现在闻不到铃的气味了——早该仔细闻一下的。

她还是觉得铃太过热情了，有时候铃会给附近的其他同学讲解问题，虽然——她仔细地观察过——铃没有像跟她在一块时靠那么近，但她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似乎少了什么——又像是一件本属于自己的物品，别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拿走用了。

日子也就这么继续过着。然而当她意识到自己对铃的感情已经明显超过友情的范畴时，她又害怕起来了。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当意识到这点后，她开始止不住地胡思乱想。面对这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感情，她又怯场了。

铃是什么想法？她能接受我的这份感情吗？倘若拒绝了我，那我们以后怎么办？我真的能对铃负责吗？

跟自己反复搏斗了许多天——兴许是半个月，她终于决定面对现实。

她和铃的上下学是顺路的，可以一块走上一公里，最终在公园旁边的小十字路口处分开。在一个一起回家的路上，她终于鼓起勇气。

“铃。”

走在前头的铃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夕阳照在铃的身上，为她的一切打上一层金黄色的滤镜。

“我！”

她紧咬着嘴唇。犹豫着该如何吐出接下来的词语。

然而这已是箭在弦上，再无退路了。她嘴唇翕动着，终于发出了声——

“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她不敢看铃，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随后听见的是脚步声，一只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来吧。”

她抬起头，看见微笑着的铃，正伸出右手——

她想冲上去拥抱铃，然而身体却拒不服从。

最终，她只是缓缓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铃的右手。

“这几天，辛苦你了。”铃依旧是笑着说，“等你准备好了，再来跟我讲吧。”

她透过泪光，看见映在铃脸上的夕阳。

二人并肩向着远处走去。

结果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她有些小小的失落。不过，目前这一步，对她而言，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成功了。

她一直在懊悔，当时为什么自己没能把自己的真心完全吐露给铃，一直拖到混乱爆发的那一刻。然而一切已彻底无可挽回了，她总感觉那次混乱中的铃凶多吉少，然而却又希望有奇迹。

“铃……只要逃出去了就好。只要她逃出去了……我们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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