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玛拉凯依旧没有跟上兄弟姐妹们的步伐，而是沉默地站在门边。若论往日，他肯定是第一个起身离席，不怎么理会那几个哥哥姐姐无聊的午间游戏，或是其他的小小抱怨。他从小便不喜欢像派勒菲或者郭斯特一样无休止地发疯大闹，也不像唯一的弟弟卡尼尔一样沉默寡言又小心翼翼，比起一般孩子所热爱的，他更喜欢钻研复杂的语言和诗歌，还有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魔法药，这使得他在拖动床下那个独属于他的小箱子时总会搞得叮当乱响，从而让睡在旁边的卡尼尔和阿比盖尔怨声载道，温柔的艾玛菲斯塔却什么也不会说。如果你觉得他和姐姐普丽奈拥有更多的共同语言，那更是无稽之谈——爸爸妈妈送给普丽奈的解剖学图鉴，就算普丽奈大方地请他欣赏，他也不会主动去翻开；好学的姐姐也对诗歌没有任何兴趣，对她而言小说中的世界才更迷人。阿比盖尔曾说要收留这个“可怜的”哥哥，让他也时刻和自己还有爸爸在一起，如果是素日里他必然会拒绝，但是今天很特别，换句话说他站在那里迟迟不离去便是为了等待父亲的到来。

阿比盖尔早早察觉了他的用意，所以用餐一结束便缠在了父亲身旁，万见状只得无奈地把她抱到自己怀里。祂不知在和妻子说些什么，彼此间凑的很近，渐渐变成如胶似漆的调情，而夹在中间的阿比盖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而露出了罕见的满足神色。小妹妹在某次夜谈中说，她很羡慕能大方和妈妈撒娇的哥哥姐姐们，而当其他人问起原因时，她又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只说要做个不麻烦妈妈的乖孩子而已。就算不理解她的用意和做法，玛拉凯也看得出她其实很喜欢也很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作为哥哥的他此时并不想打扰妹妹，可母亲却敏锐地注意到了被忽略掉的孩子，连忙小跑着赶过来搂住他小小的肩膀。妈妈的孩子太多了，他想，所以妈妈才一直仔细地不想去忽略任何一个。蜷缩在万怀中的阿比盖尔因为母亲突如其来的离去而对自己无辜的哥哥做出一个挤眉弄眼的鬼脸，玛拉凯朝着妹妹的方向吐了吐舌头，他想告诉妈妈他并不在乎这些——于是他也伸出双臂搂紧了母亲的脖子，可以感受到金色的发丝传递出的柔软触感，还有那双极力想要托起他却又软绵绵的白嫩的手。

好吧，亲爱的，妈妈实在是抱不起来你。金光流笑着叹口气，揉了揉他蓬松的红色脑袋，示意他跟着自己站起来。万，这孩子一定有事情要说。玛拉凯点点头，摆出一副开朗又乖巧的姿态：我是来谢谢爸爸送给我的诗集的。

小崽子，你看起来笑得很假。虽然这么说，万依旧心情很好地摸摸他的发顶。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金光流好奇地眨着眼睛，玛拉凯这才意识到，诗集是他帮助爸爸支走总是缠着妈妈的卡尼尔得到的奖励，可这件事如果让妈妈知道了就不好了。所以他立刻笑盈盈地说，只是他自己的小爱好，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抬起头观察父亲的神色，一切如常，看来对于父亲而言，就算是他的回答露出了破绽，祂也总有办法去说服妻子。我就知道我家孩子总是这么聪明。可能是看中了他的好学，金光流显得比平时还要开心——因为就算是调皮捣蛋的郭斯特，做母亲的也要夸赞他活泼好动，祂在孩子面前从来没有生气或者失望过。作为鼓励和奖赏，祂在玛拉凯的脸颊上落下一吻，这个动作让他的单片眼镜覆满了白汽，但他还是在一瞬间瞥见了小妹妹瞪大眼睛不服气的表情，她的脸颊都明显地鼓起来，像卡尼尔养在鱼缸里的那条小金鱼。可怜的阿比盖尔，如果你每天不光顾着和爸爸一起玩，妈妈说不定也会这样去亲你。玛拉凯把这一切的原因归咎于父亲对阿比盖尔的娇纵。况且母亲每晚都会为所有人准备一个又香又甜的晚安吻，就吻在他们小小的唇上，阿比盖尔并没有缺了母爱，或许她只是想要独一无二的爱——可是谁不想要独一无二的爱呢？他们的小妹妹果真是被宠坏了。

玛拉凯，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陪你读那本书。万今天格外开明，不知道是受到了妻子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居然愿意挤出和金光流相处的宝贵时间，去陪这个略显聪明的孩子。谢谢爸爸，我想要自己看。他抬起稚嫩的小脸，拒绝了父亲的提议。好吧，那就只好随你便了，先说明一下我只是怕你看不懂，如果你能看得懂的话就最好了。万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万，这孩子一向聪明，他一定可以的。金光流在旁边附和着，就连阿比盖尔也点点头，不过谁都看得出，她只是不想连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份时间都被哥哥抢走。

阿比盖尔。万摇晃着在怀里撒娇的小女儿。快下去，和你哥哥一起去玩，你们妈妈要休息了。祂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完全是命令，就连玛拉凯都被吓了一跳。小妹妹也被惊了一下，慢慢点点头从父亲的怀抱中脱离。亲爱的，你吓到她了呀。金光流见状，又搂着委屈的金色小女儿亲了亲，直到她泪汪汪的双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为止。没有……不是爸爸的错……阿比盖尔攥着裙角，抽抽搭搭的。哎哟，亲爱的，你看阿比盖尔多喜欢你！金光流笑着刮刮她泛红的鼻尖。好啦，妈妈知道你最乖了，现在和哥哥手拉着手去玩吧。阿比盖尔不情不愿地牵着玛拉凯的手离开，不远处传来父母窃窃私语的声音，比蜜糖还要香甜又黏着。

玛拉凯，我讨厌你！刚走到走廊，阿比盖尔便忍不住吐露出心中的真实想法。你抢走了我的爸爸，还抢走了我的妈妈！阿比盖尔，你的爸爸妈妈也是我的爸爸妈妈……玛拉凯不想和她多做辩解，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可阿比盖尔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刚刚爸爸差点就不陪我看书了，都是你的错！

嘿，你们两个……卡尼尔脏兮兮地从花瓶后面钻出来。我等了你们好久，不要再吵架了。

不，我才不需要你等呢。他罕见地红着脸，卡尼尔居然没有跟着艾玛菲斯塔一起和萨芬娜玩，他不是最怕落单了吗？我……我看到你好久都没有出来，以为你做错事情了，爸爸发起火来很恐怖。卡尼尔一直低着头，刘海沉下来盖住了慌乱的双眼，他无论做什么都是这样战战兢兢的，瘦瘦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看起来弱不禁风。才没有！阿比盖尔的眉毛皱成了一团。他是去炫耀的，炫耀只有他有的那本书——是爸爸送给他的！

小点声，阿比盖尔。卡尼尔用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爸爸要是听到你这样说，一定会说你的。他是真心如此，而不是大加渲染——在卡尼尔心中，严厉的父亲的确是这样的形象。爸爸会说我，但是爸爸依旧是最喜欢我的。小妹妹架起胳膊，一副骄傲的模样。她生得金发碧眼，又最小最娇，所以才时刻拥有父亲的臂弯。

我不想要爸爸的喜欢……卡尼尔嗫嚅着，轻轻拍下身上的浮灰。他拉过阿比盖尔不情不愿的小手，三个人继续慢吞吞地走着，在他们的思维里，就算是吵嘴，也没有相互怨恨或者分开的选项。玛拉凯一向装得像小大人一样八面玲珑，卡尼尔无时无刻不在惶惶不安，而阿比盖尔只有在妈妈面前才那样楚楚可怜。或许于孩子们而言，只有在彼此面前才最开心，所以玛拉凯也并不反感弟弟总是挂着的眼泪和妹妹时有时无的跋扈。

玛拉凯哥哥，卡尼尔哥哥……肉乎乎的阿比盖尔停了下来，打了一个甜甜的哈欠。她在有求于人的时候会喊他们哥哥，听起来也是甜甜的。我想回去睡觉了，我好困。她松开紧握着哥哥们的软软的小手，攥成小团揉了揉眼睛。我也好困……卡尼尔的声音又细又轻，紧跟着也打了个哈欠。好吧，好吧……玛拉凯只好拽着他们的衣角，一拖一拖地拉到了大家共同的房间。哥哥姐姐们方才睡下了，小床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小小的阿比盖尔已经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爬到床上，脱下身上的小裙子，吃了午饭后的小肚皮圆鼓鼓的，她摸到自己的睡裙后，把原本的衣服随手一扔，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像在妈妈的摇篮里般睡着了。卡尼尔也换好了衣服准备睡觉，他的被子盖的很平整，一点也不像阿比盖尔一样乱糟糟的。玛拉凯？他小声喊他，声音像个女孩。你为什么不睡觉？我不困。玛拉凯也小声回他，钻到床底下，小心翼翼拉动着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小箱子，里面正放着父亲送给他的那本诗集。他的鼻尖上沾了一层灰，箱子的顶部有点脏了，他还没有擦过，因为没有仆从敢随便动这些少爷小姐们的东西，它们就在床底下静静地落下灰尘，陪着孩子们安眠。尽管他拉得那样轻，可效果却适得其反，箱子依旧吱吱嘎嘎地响着。玛拉凯瞥一瞥熟睡的艾玛菲斯塔，她依然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箱子没有上锁，用手指在金属扣上一顶就能撬开。里面塞着几瓶五颜六色的魔药，一捆风干鼠尾草，卡尼尔送的小鸟的羽毛，几张他钻研许久终于看懂的乐谱，无数标画着痕迹的书籍，还有那本诗集——就好端端地摆在中间，看起来那么新，那么漂亮。封面是皮质的，上面用烫金印着精美的文字，打开后一阵独属于纸张的香气扑面而来，这个味道令他感到喜悦和安心。这本书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还有些重，他用双手举着托起来，又尽量无声地放在地毯上，母亲给他们铺上的地毯既让他们在摔倒时不会疼得哭泣，又让这些重物落地时的声音变得轻轻的难以察觉。他坐在软绒绒又暖和的地毯上，紧紧搂着那本冰凉的书，他砰砰的心跳就随着硬质的封面又传回他小小的胸腔。他想了一会儿，决心找一个洒满了阳光的地方好好读这本书，他要跑到一个谁都看不见的——谁都不会注意到的去处，就这一下午，在大家都欣然睡着的午后，谁都注意不到他短暂的离去，他小小的脚步就这样顺着地毯消失在半开启一条细缝的门扉之后。

要去哪里呢？普丽奈和爸爸一起读书的书房可以吗？兄弟姐妹们平日里嬉笑打闹的长廊可以吗？妈妈最喜欢的花园可以吗？似乎都不行，他还不想被发现，毕竟他和爸爸说好了，他不需要帮助也可以看完这本书。那，金碧辉煌的大厅可以吗？用来接待他人的茶室可以吗？晾晒着雪白床单的后房可以吗？似乎也不行，会有叽叽喳喳的仆从们察觉到他的离开，婉言相劝让他回去睡觉的。弥漫着酒香的酒窖不可以，奶香四溢的牧场也不可以，被风吹起金色巨浪的麦田更不可以。他想到了他们在一起戏水的浴池，那里没有人的时候便会冷冷清清，石砖又湿又滑，但是几根洁白的立柱拔地而起，俨然将外面的世界分隔开。和花园里的景色不一样，从那里看到的世界，铺满了翠绿的青草，又能依稀看到远处浅浅的群山和上方飘动的一朵朵浮云。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穿过石柱间的缝隙，投射到水面上，吹起一阵晶莹剔透的水波。他靠在柱子上，继续向前跑便是看不见父母和其他兄弟姐妹的世界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中，只有这一栋建筑熠熠生辉地屹立在这里，他突然觉得好空旷，又好孤单。

大家有想过从这里一步一步地远去吗？那样的话，就再也体会不到妈妈的手掌贴在脸颊上的触感了。他蜷起双腿，背靠冰冷的石柱翻开那本书，内里充斥着的晦涩难懂的文字在他面前长了翅膀似的飞扬：你在寂寞黎明的薄暗中伸出手去抱你床上的孩子时，我要告诉你……

大风之夜，雨点潺潺地落在叶子上，这时你会听见我在你床上喁喁细语；而我的笑声，会随着闪电从打开的窗口闪进你的房间。

这是怎样的故事呢？他搂住膝盖，一页页向后翻去，掀起正如雨点落在树叶上时的沙沙响声。他合上书，像放置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一样把书立在了石柱边，而后试探性地向前走去。没有人喊住他，也没有人制止他，就连平日里总会响起的那个，属于母亲的轻柔柔唤着所有人的声音也不复存在。四周唯有草叶拂过又淹没小腿时的嘀嘀咕咕的响动，在陪着卡尼尔埋葬那条奄奄一息的金鱼时——曾经它像个掩着轻纱的精灵，在小小的一隅水缸中恣意游动，他一直觉得那条鱼很像阿比盖尔。父亲说它的肉体会在泥土中被分解，被吃掉，变得黏糊糊的，在阳光下膨胀又紧缩，它的一生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小小的卡尼尔站在树影下哭了。

现在躺下来的话，我会像那条鱼一样安静地死去吗？大家都会围绕在我身边，哭哭啼啼的——他只记得那天的阳光，穿透树木的枝杈和绿叶，毫无顾忌地倾泻在哭泣的卡尼尔的脸上，他平日里暗沉沉的双眼就像宝石一样透亮。

他站立在鲜翠的草场上，每一片叶子都像镰刀，在他露出来的小腿上划下血淋淋的痕迹，他没有很想哭，只是在想，如果再往前一些，是否能把那片山峦也收入囊中。忽然一阵摇篮曲似的声音从远处不紧不慢地游荡靠近，他的身体被一双大手举了起来，另一双纤细柔嫩的手则用一块手帕擦拭着他粘上了泥土的脸颊。

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只有你不在，你也没有把你的箱子放回去，全都乱七八糟的。

我不困，爸爸。他如实回答。我不想吵醒他们，就没再碰那个箱子。

亲爱的，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你的腿都被划破了。金光流紧咬着下唇，祂远没有丈夫那样气定神闲。

我想在这里看书，不过太难了，我有点看不懂。父亲把他放在背上，红色的发丝贴紧了他的脸颊。妈妈，他开口，继续往那里走的话是什么样子的？

没什么特别的，会跑到山上，不过对于你来说还是太远了。母亲微笑着捏他的脸颊。下次可不要乱跑了，至少穿着长裤再去，野草都是很锋利的，回去后我们要想办法清理这些伤口——你呀，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淘气了？

那，如果我去了那里，会发生什么事？

唔……金光流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会看见你没见过的景色，很漂亮，很值得一去。但是还有一件事……

如果你真的去了那里，爸爸妈妈会觉得很孤单，因为你离我们太远了。

真的吗？他瞪大双眼，纤长的睫毛和母亲的如出一辙。可是还有哥哥姐姐们，还有卡尼尔和阿比盖尔——只有我不在的话，并不会变得孤单呀！就像他心中一直认为的那样，在某次游戏中，谁因为某件事缺席了，游戏依然会继续。

谁说的？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喜欢逞能，你妈妈发现你找不到了，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万无奈地摇摇头，所以不要乱跑，就连派勒菲都没有跑过这么远。

好了，是时候去睡午觉了。金光流俯身捡起那本厚重的诗集。玛拉凯，你想和我们一起睡吗？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

父亲背上的孩子点点头，打了个哈欠。爸爸，你可以陪着我读那本书吗？太难了，我有些看不懂。

他的父亲停下步履，转过身看向被石柱分割的外面的景色。那一片片翠绿的看不到尽头的野草，还有被烟岚掩盖的影影绰绰的脊背般的山群，在那之下，祂方才揽着妻子的胳膊，望见那小小的孩子迷失在草叶中的一片红色的、星星点点的飞扬着的影子。祂从中隐约看到了另一个奔跑在开满了鲜花的草地上漫无目的的红发孩子，像一阵转瞬即逝的清风般消失不见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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