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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神明的胎记,1

[db:作者] 2025-08-10 14:17 5hhhhh 4180 ℃

(上)

浓稠的黑暗里,无数的黑色肉束在地上蔓延成一张巨大的网。

所有肉束都努力地伸展到极致,探寻着,渴望着,试图侵入一切能侵入的孔穴,撕开一切能感受到生命脉动的皮肤——而目标是被包裹在这片黑暗中心的苍白而小巧的身体。

大千鸟漠然地眺望着这光景,不断扑面而来的腥甜气味正一次次灼烧着他的理智。

“唔…”

眼前苍白的身体早已失去意识,只是偶尔从口中漏出轻微的呻吟声,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球时不时地颤动着。

一部分黑色肉束硬化成弧形的刃,从他的背后刺穿了胸口,又割破了他的脖颈。殷红的潮水随着脉搏一阵阵涌出伤口,打湿了原本蓬松而卷曲的樱色头发。

是谁弄伤了他吗?

大千鸟低下头,看到交缠在整个空间中的带状的黑色肉束,以及另一些长在肉束交汇之处的肉瘤般的东西,竟然最后都连在自己的右半身上。恍惚之间,温热的泪水啪嗒地滴落在这片黑色的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我在伤害他,是我撕碎了他吗?

这些东西里的哪一部分是我?

……我是什么?

※※※

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大千鸟从意识深处上浮,回到了现实。

左手,右手,左脚,右脚。

逐个确认自己肢体的位置后,大千鸟又在脑海中清点了一遍手指脚趾的数量,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现在是2222年5月,这里是审神者为真田刀剑增筑的寝室,大千鸟与泛尘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床铺的一臂之外是嵌着磨砂玻璃的格子拉门,黎明前的天空正渗出像海底般幽深的颜色。远处,偶尔能听到初夏的庭院传来虫鸣。

幸好泛尘昨天傍晚就随着第二部队去了京都的夜间战场。大千鸟想着,揉搓一下跳动的太阳穴,决定出去透透气。

这种荒谬的梦并不是第一次。

大千鸟盘腿坐在缘侧,微微发凉的地板让他冷静了不少。

这段时间,噩梦会时不时地突然造访。

最初,大千鸟只记得早上醒来后的燥热和倦意。次数多了,梦中的景象就越发清晰起来。

在一片昏暗的空间中,大千鸟总是看到自己变成形体暧昧的黑色怪物,仿佛毫无理智地对自己的搭档——或者是与他有着相同面孔的什么人——发动袭击。那怪物的袭击有时看起来像是在进食,有时是单方面的凌辱。而最后的结局总是一样,就像今早的梦里这样,将对方的身体一点一点撕裂。

战场上以闪电般的速度扫荡敌人的真田胁差,在他的噩梦最后总是仿佛陷入沉睡一样毫无反抗的意图,任由自己蹂躏。

大千鸟端详自己的右手,回忆起它变成束状绞缠在对方皮肤上的触感,感到一阵寒意。

就在这时,本丸正门方向传来了甲胄与武器互相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夜战部队回来了。

“…大千鸟,这么早就醒了。”

泛尘沿着缘侧走来,搭在手臂上的皮毛沾着星星点点的红色,笼手和肩甲上也有些小的缺损。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对方关切地俯下身,想进一步观察大千鸟的脸色。樱色的发丝之间飘出的若隐若现的铁腥味,让大千鸟刚冷却的身体又开始燥热起来。噩梦的事情很难完全瞒过同住一室的搭档,大千鸟只好一直用“记不清”了搪塞过去。

“没什么。被庭院的鸟吵醒了,准备去喝杯水而已。”大千鸟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不露声色地起身,与对方拉开距离。

别想什么噩梦了,快去研究兵法,操练战术。

大千鸟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背过身去走向厨房的方向,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那声轻轻的叹息。

※※※

“哦呀,真田的刀剑突然开始对兵书军记之外的东西有兴趣了?”从书架后探出头来的,是细川家的藤色打刀。

“只要能成为话题,找什么书都不奇怪吧。”大千鸟淡淡地答道,再一次扫视起了书架的最上层。

“你说到那些书,我想想………有关人类肉身运作原理的书,大概都放在理系的书架上。不过,那边的书架已经彻底被南海太郎打乱了,等他远征归来后直接问他是最快的。”

“是么,谢了。”

在大千鸟转身离开前,歌仙兼定再次喊住了他:“所以,你是最近突然开始做梦,才开始对理系感兴趣吗?”

“这是很罕见的事吗。”

“这座本丸已经运转了整整八年,诸多刀剑难免有烦恼。虽然我自己很少梦到什么,但身边也有一直为噩梦烦恼的刀。”

“其他的刀也会这样?”

“当然了。比如说,有的刀会梦到自己在历史上曾经去过的战场,遇到过的重大变故,也有的刀每晚都被自己的逸闻纠缠……不过,对于更多的刀来说,做梦就只是在回顾成为刀剑男士之后的日常记忆。”

记忆。大千鸟皱了皱眉头。那奇异的黑色空间不可能是历史或者逸闻。如果是记忆的话……怎么可能,自己怎么可能和那怪物相同!更何况,泛尘还好好地活着。

“噩梦会在白天出现,影响战斗吗?”

“嗯?会严重到那种程度吗?”藤色打刀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我记得,真田的物语中并没有那么可怖的逸闻。你梦到了什么?”

“……记不清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等你想起的时候可以说给我听。主上也一定有应对的方法,大可不必烦恼。”

说罢,歌仙递过来一叠朱红色封皮的草双纸。大千鸟无心读书,随手翻阅了一下,发现每本的标题都是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

“这些是给童子妇人看的东西,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睡前看些轻松的东西分散注意力,不失为一剂良药。这一层是藤四郎兄弟们多年筛选出的佳作。”歌仙一边说着,又翻出几本厚厚的合卷,“还是说,寝物语之类的东西更合你口味?虽然不甚风雅……”

“不,这些就够了!”

真的会有人在睡前看那些艳情的东西来徒增烦恼吗?大千鸟像逃似得抱着那叠东西坐去了无人的角落。

“……物语。”

朱红色的书封上,不知是谁的手指正在划过一个个黑色文字。

“给我物语。”

大千鸟猛然惊醒,看向四周。

不知何时,书库已经空无一人。

他就这么盯着那叠封面一直到了晚上。

※※※

模拟战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沙沙,沙沙……

细沙摩擦的声音回响在身体深处。

战斗开始时,映入眼中的永远是一条浅川。在川对岸的云雾之上,隐约可见一座城的剪影。

浓雾笼罩的川原上回荡着大千鸟粗重的呼吸声。快要炸裂的肺脏将湿热的雾气挤出体外,随即又填进了混着火药味的冷风。

在下一波敌人出现之前,他只有片刻时间得以喘息。

大千鸟凝视着浓雾中逐渐逼近的巨大影子,再次屏住呼吸,放低重心准备迎击。

嗖地一声,几条浮在半空的影子冲出迷雾。

蓄势待发的千鸟形的枪头也对空一挥,想要将影子挡在几步之外。

然而,枪头刚挥舞到半途,就咣地一声直直地落在了乱石滩上。

不行,枪身太重了。大千鸟狼狈地侧身,勉强避开敌人的第一波攻击,重新调整到防御态势后拾起本体。

手中传来沉重感并不是铁器本身的重量。大千鸟察觉到,自己的枪身之中涌动着几种性质不同的灵力,是它们互相牵制又互相排斥,把攻击轨道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就像是有好几双手正握着这枪柄…

好几双手?

大千鸟看到自己的右臂膨胀起来,分解成了网状的黑色肉束,肉束又在前端汇聚出好几只不成形的手掌。

“呃!”

迟疑的瞬间,大千鸟的耳边响起刀刃划过空气的声音,随即是后背传来的强烈冲击,和整个上下翻转的视野。

敌人的利刃像暴雨般无情地落下,不留给他任何挣扎的空隙。

就在大脑因为剧痛而短路的前一秒——

[模拟战调试 中止。]

伴随广播里无机质的声音,眼前的战场与敌人瞬间分解成了立体投影的残片,消失在空气中。

大千鸟躺在包裹了防水膜的柔软地面上,身下是一小片黑色的水洼——不,那是他的右半身体。因为无法维持形状,肉束的末端正像融化的金属一样铺在地上。

身边,樱色头发的胁差正抱膝坐着,将额头抵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给…我……”大千鸟用乞求的目光望向樱色的胁差,喉咙中发出的沙哑声音仿佛来自一台生锈的机器。

对方点了点头。

樱色的胁差起身把大千鸟扶到房间一角的座椅上,从座椅旁那台带有各种按钮的巨大机器中抽出两根细长的软管,分别接到自己和大千鸟的手腕上。

大千鸟隔着朦胧不清的视野望着透明的软管,看它一点点被红色填满。那台机器把高浓度的灵力从泛尘的血液中分离出来,又从大千鸟左腕的留置针缓缓注入他干涸的身体。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大千鸟很快就忘记了所有的疲惫与痛苦。

※※※

锵。

一声巨响打断了思考,梦中的虚像也瞬间消散了。

“注意脚下!大千鸟先生!”

从斜后方飞来的刀刃刺穿了敌方短刀的头骨,将它钉在一步开外的地上。大千鸟转过头去,看到同队的五虎退一边跑过来回收本体,一边担心地望着自己。

“抱歉,我失态了。”

大千鸟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在攻击途中突然停下,之后就一直盯着右腕发呆。

这几日,夜里那些奇怪的噩梦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会在白天突然闪现出来妨碍行动。

混账,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大千鸟在心中骂了一声,立刻挥开杂念重整态势,向两阵交锋的中心地带冲去。

穿刺、横扫、斩杀。

胸中的烦闷化为一股蛮力,大千鸟将枪头刺进挡在眼前的敌刀侧腹,又顺势将全身的力量压在枪柄上,对斜后方猛地一扫,将对方拦腰截断。敌刀一边发出不成语言的刺耳叫声,一边倒地挣扎,身体的空洞中不断涌出冒着黑烟的液体与脏器。

大千鸟漠然地看着纠缠在地上的黑漆漆的污物,又一阵头痛突兀地袭来。

不能再让无聊的幻觉趁虚而入了!

他低吼一声,用尽全力举起了手中的枪柄。

穿刺、穿刺、穿刺…

就算眼前的敌刀早已咽气,他也没有停手的意思,只是继续发泄着胸中的无名怒火,仿佛要将对方捣碎才肯停歇。

等到同队的泛尘赶过来制止大千鸟时,地上的敌刀早已失去了人形。

当晚,出阵部队回到本丸,队员们依照伤势轻重在手入室外排队等待的时候,倚在廊柱上的泛尘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真田之物的勇猛不等于鲁莽,这点你比谁都清楚才对。今天出阵时究竟是怎么了。”

大千鸟和搭档对上视线,看到对方原本就呈八字的眉毛上扬得更厉害了。

一瞬间。

就像雷电劈开夜空一样,梦中那张毫无生气的、被鲜血浸湿的面庞又闪现出来,与眼前的搭档重合了。漆黑的怪物低声呜咽着,一边蚕食着那身体。

眼底的刺痛混合着眩晕,让大千鸟不由得俯下身去,用力按住额头。

“大千鸟?”耳边,泛尘的声音从疑惑变成了担忧。

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碰到了大千鸟的脸颊。那对手腕上有几处伤,皮肤上平整的切口正微微外翻,半凝固的血液散发着不易察觉的腥甜的味道。

大千鸟有些恍惚地看着对方手腕上清晰可见的血管。如果趁现在捡起自己脚边的枪,用枪翼的部分切下去,就可以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收割这条手腕。亦或者,直接用犬牙咬穿对方的动脉——

叮铃。

五虎退和谦信拉开纸门走了出来,手入室门上的铜铃随之摇晃着。大千鸟如梦初醒。轮到他们进去接受修复了。

“泛尘,我有些头痛。”大千鸟咬紧牙关,轻轻推开了搭档的手,“今天的作战只是偶然乱了阵脚。放我休息一下,立刻就会恢复的。”

“是吗。”泛尘的手在半空中悬了许久,才收回到膝上,“…如果你还信任我这样的杂尘的话,不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烦恼。”

“我明白。”大千鸟没有勇气直视对方的眼睛,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手入室的隔间中。

大千鸟脱下沾着血与尘土的战衣时,隔壁也传来了武具的叮叮咚咚的声音。为了把意识从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搭档身上移开,他低头望向自己横放在地上的枪身。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噩梦出现之前,他的目标从未动摇过。奔赴前线,杀敌立功,只有战场才是他认同的归宿。现在,他却每日为这滑稽的噩梦而烦恼,让自己枪刃蒙上阴翳。

就算为了不辱日本第一枪之名,大千鸟也不允许自己再放任事态这样下去了。

※※※

“到此为止,不要再讲了。”审神者停下手中的事务,将食指竖在唇间,示意大千鸟安静。

“为什么?”报告途中被唐突打断,大千鸟不解地问道。

审神者一挥袖子,关闭了所有悬浮在空中的通信窗口,又在两人周围张起了隔音结界,原本流淌着微风的室内一下子变得闭塞。

这里是审神者专用的职务室,位于本丸最深处的上之间。门口处横着的一扇六折屏风挡住了庭院眩光,朝向室内的那面上投影着本丸结界的监控影像。屋中巨大的长桌上只摆着战术地图和通信机,珍贵的纸质文书则整齐地收纳在房间一角的乌木柜中。

审神者的行事风格就像这职务室一样,谨慎、有序、效率至上。刀剑的来历、逸闻、在这里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审神者只以战功评判刀剑,也极少干涉本丸的日常事务。

曾有喜欢与人类亲近的刀剑男士感叹过,不知自己和审神者哪边更像人,哪边更像兵器。但对于真田二振这种心在战场的刀剑来说,来到这样的本丸倒是如鱼得水——除了充满疑惑的此刻之外。

审神者重新正坐,直勾勾地看着大千鸟:“你的梦,是原型试作残留下的记忆。”

“原型试作?”

大千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从审神者口中听到这个禁忌一样的词。

只有那么一次,某位烂醉的政府刀在酒会上提到过它。刀剑男士在正式成为战斗力之前,会在时之政府的直接管辖之下经历一轮又一轮漫长的调试,那些用于调试的刀剑男士就统称为原型试作。至于调试内容……说到这里,那位政府刀身旁的搭档就慌忙举起点心,把那张泄密的嘴塞了个严严实实。

梦中的黑色怪物难道是自己的原型?大千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握紧了拳头。如果那位“原型”确实加害过泛尘……

见大千鸟陷入沉默,审神者压低了声音:“不要把梦中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搭档。”

“主上,但这样下去的话……!”难耐心中的焦躁,大千鸟忍不住站起身来。

“你们虽然来这里不久,但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战力,我不想轻易把你们交给回收中心。”

回收中心。短短的四个字就将大千鸟钉在了原地。

自己的本丸虽然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态,但关于回收的传闻依然流传在刀剑男士之间——某些性格或灵力过于脱离标准规格刀剑男士会被送去回收中心进行维修,但是,从没有人见过他们回来。

“原型试作的实验内容涉及到付丧神的诞生,在时之政府内也是高度机密事项。以我的权限,不可以再知道更多了。”审神者像是单方面地宣告结果一样,用坚决的语气说道,“我必须保护自己的立场,这关系到本丸的存续,甚至关系到我的一族的安危。”

“主上,我只是,”大千鸟深吸一口气,重新组织起语言,“我怕自己如果再这么被记忆影响下去,会做出危险的事来。”

“不必担心。”审神者轻轻摆手,示意他坐下,“以我所知的例子,这种记忆残留总是短暂的。在你复原之前,就暂时留在本丸做后勤工作。如果有异状的话,其他男士也可以随时应对。”

“至于你的搭档,我会尽量让你们少碰面的。”

※※※

就这样,大千鸟明面上以“特化研修”的名义暂时编入了本丸后勤部队,泛尘则被派去了延绵不绝的夜战战场,两人的日程只在晨间和傍晚有所交集。

然而,对于不擅长隐藏任何事情的枪来说,躲避高侦察力的胁差并不是件易事。

在大千鸟的记忆中,以往和泛尘共处大部分时间里,二人也不过是静静地在各自的纺织机前研究真田纽,或着在本丸各处寻找可以成为话题的东西。偶尔在战后兴致高昂意犹未尽时,就去道场研究战法切磋琢磨一番。

可是,等到需要捉迷藏的时候,大千鸟才意识到,自己脑海中一直以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的搭档,原来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咫尺之外。二人的纺织机是正对着放的,在大广间就餐时的座位也固定在彼此的隔壁。当大千鸟以后勤任务为理由迟迟不回房间时,泛尘就会开始在本丸四处走动清扫,并且计算着休息时间带着冷茶和点心前来慰问。

即使是泛尘出阵离开本丸的时候,真田二人的房间也并不是适合休息的地方。房间中与搭档相关的大小物件会时不时地唤醒大千鸟记忆,梦中的怪物就像随时潜伏在暗处一样如影随形。一旦想起那些记忆,别说是精彩的军纪物语,就连之前从歌仙手中借来的草双纸都会变得索然无味。状态不好时,白纸上蜿蜒的假名在他眼中甚至会变成那些黑色的触须,挠得他心头无比烦躁。

书库,马厩,道场,也被大千鸟一个个地剔除出了备选地点。常驻书库的细川刀剑们,见到独自前来的大千鸟便会问起下次读书会的安排——当然,默认了泛尘也会一如既往地参加。马厩的工作经常需要二人配合,一同共事的刀难免会问起近况来。至于道场,就更是如此。为了不在后勤工作期间生疏了枪法,大千鸟曾经伺机去道场外碰运气,却被当天负责管理道场的静形薙刀一阵揶揄。

“和你们真田家的胁差怎么了吗?如果不珍惜固定搭档的话,干脆由我来收下他。”

“和你无关!”大千鸟火冒三丈,马上就去房间取来了本体。

相对于本丸中十二振的长兵器来说,能与他们结对作战的胁差只有十振,永远处于人手短缺的状态。大千鸟明白对方只是无心发问,却难以抑制胸中的怒气。多亏了路过的巴形薙刀及时圆场,两人才没有从拌嘴发展成真刀真枪的比试。

就这样,疲于对付的人越来越多,大千鸟也终于投向了下一处归宿:本丸城下宽广的田地。

为了发泄无处可用的体力一样,他向审神者提出了终日驻守田地的请求,并迅速地摸索出了最佳战法:只要赶在天亮前离开本丸,就能避开归来的夜战部队,之后顺着溪流走去川边,吃完早餐再休息片刻,刚好是日出时分。上午去稻田里调整水位,仔细除草。午后在果园和菜地之间往返,把夏初的第一批农作物收进箱中,放上板车,等待厨房组将它们领走。等到太阳接近地平线,夜战部队的出阵时间过去之后,大千鸟才返回本丸沐浴用餐,早早地睡下。

这过于奇怪的日程似乎在本丸之中引起了更多猜测。万幸的是,唯一在田间与大千鸟共事的桑名江从不过问农活之外的事情。

和本丸比起来,田地总是飘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倒是与战场有几分相似。这气息既让大千鸟取回一丝平静,又有些寂寥。

有一次,他反射性地转过身去,打算将心中所想告诉搭档:

“信繁在九度山蛰居的那十四年,只与山林田野相伴,或许就是这样的心境吧。泛尘,你觉得……”

大千鸟对着眼前一望无尽的稻穗怔住了。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忽然,一个手捧硬皮书,坐在夕阳中朗读的侧影闪过了大千鸟的脑海。

“九度山村……是的,在那村子前面有一条叫纪之川的河川。信繁他们搬到那里时,河边的庄园里种着……”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大千鸟等着记忆闪回的眩晕渐渐离去,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坐在田埂上,握着手中的农具发呆。几步开外处,桑名江正一脸担忧地走来。见他恢复了神智,对方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拉上了拖车后座,说:

“嗯,虽然我很欣赏你这样热爱田地的人。但大地说,你还不到变成肥料的时候。”

不管大千鸟怎么辩解,桑名江都坚持认为他已经严重中暑,硬是塞给了他大量的茶水梅干,将他打发去了田边的树荫下。大千鸟只能勉为其难地躺了下去,在草茎和泥土的腥气中闭上眼睛。

※※※

草茎折断之处,有红色的水珠滚落下来。

一滴,两滴…

大千鸟看着它们汇聚到地上黑红色的水洼中,发现水洼的源头是自己的后背。他想将身体支撑起来,却无法动弹,只好转动眼睛望向草丛上方。那里有一座朱红的门,还有由漆黑的巨石垒起的石壁。

门前,十余个穿着甲胄的人包围着他站着,他们的面部表情藏在了头盔的阴影之下,看不清晰。其中几人正摆出要举刀的动作。

一道鲜红色的身影挡在了大千鸟与那些甲胄之间。

“不行!大千鸟,起来!最终调试失败了的话……”

泛尘背对着大千鸟,一边踉踉跄跄地调整重心,一边将刀尖指向那些甲胄。敌人则是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几柄长短不一的刀刃从泛尘的腹部刺穿到背后,在他的白色的短衣上开满了巨大的红色花朵。之后,大千鸟眼中的时间就像慢放了好几倍一样——泛尘无力地挣扎着,缓缓地,缓缓地,终于跪倒在了大千鸟前方。大千鸟举起折断了一半的左手,想去把那虚弱的身体抓到自己旁边,敌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又一把长枪落下,刺穿了泛尘的心脏,直到将他深深地固定在地面上。

“泛尘,我们……是不是……失败了……”

大千鸟看着眼前的光景,漠然地动了动嘴唇。虚拟的战场随后就崩解成了碎片。

※※※

天空已经呈现黄昏时分的血红色。视野最上方,有一双映着夕阳的、金红色的眼睛正盯着大千鸟看。

“泛尘,你怎么会在这里?马上就到出阵时间了。”大千鸟意识到自己正枕在搭档的膝上,赶忙坐起身来。

“是的,不过今天厨房那边难得做了新的茶点,我想顺便带给你。”泛尘指了指放在旁边草地上的布包,“没想到你竟然中暑倒下了。”

“别听桑名江的话,我只是换班时小憩一下而已。”大千鸟移开视线,伸手打开了布包里涂着黑漆的盒子。盒底整齐地铺着几块冷冻剂,放在正中的玻璃碗里盛满了水果寒天,没有洒出来一丁点。

“大千鸟,不管你最近是因为什么在回避我,至少累了可以回房间里休息。”

“……你注意到了啊。”

“就算我是杂尘,我看起来有那么迟钝吗?做到这种程度,我倒想知道本丸有哪把刀还没察觉到。”泛尘皱着眉头看向大千鸟,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如何说谎的枪干脆放弃了挣扎,老老实实地答道:“主上说,这件事不能告诉其他人……包括你。”

泛尘却是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草屑。

“等到出阵结束再谈吧。同为真田之物,就算你不能说出缘由,我也有能做到的事才是。”

丢下这句话后,樱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田间小径的尽头。

※※※

当晚,趁着饭后的休息时间,大千鸟推开了医务室的门。淡淡的药草味道飘散出来。药研藤四郎坐在桌子后面,一手举着洋文书一手摆弄着药秤。

“噢,是稀客啊。”对方注意到大千鸟的造访,有些惊讶地推了推眼镜。

“有没有能让人不做噩梦的药?”大千鸟单刀直入地问道。

“噩梦?”药研思忖片刻后,一脸恍然大悟,“啊!是因为最近和你搭档的事情吗。”

“……算是吧。”

“你的疲劳都写在脸上了,大千鸟。我之前还向大将提议该拉你体检一下,但是大将却说不用,真是搞不懂。”药研飞速地翻几下手中的书,很快就踩上了药柜前的台阶,“我前几天也听泛尘说过了。一起生活又一起战斗,难免会有大吵一架的时候……”

“大吵一架?”

药研侧过身来,狠狠拍了拍大千鸟的肩膀,摆出一副理解的样子。“我家兄弟数量众多,八年过去了,这种事早就是家常便饭。你也不用担心,好吃好睡事情自然就会解决。”

大千鸟想纠正些什么,却又觉得干脆就这样误会下去还更省力。这是泛尘那家伙的计策吗?大千鸟暗暗地感到抱歉,又有些感激。

药研从药柜的小抽屉的中熟练地取出各种材料,称量之后扔进了桌上的粉碎机。

“以前只给短刀开过这样的药,这次姑且按照两倍剂量……你今天就早点躺下吧。”

大千鸟接过对方递来的温水和药粉,面不改色地一口气吞了下去。药粉很苦,直到他洗漱完躺进被褥时,喉咙中还残留着药草的味道。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些噩梦并不是普通的药草就能压制下去的,反倒是残留的苦味唤醒了更多记忆。

※※※

黑暗中回荡着两个断断续续的声音。

[加强连结……深度灵力交换……]

“成分输血还不够吗?”

[只是提议…另一组实验体…成功的例子…]

倒在地上半睡半醒的大千鸟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白色的顶灯正画着弧线晃来晃去。

房间中的两个声音一个来自坐在他身边泛尘,另一个来自天花板正中的扩音器。扩音器中传出的是一种毫无起伏的合成音,分辨不出讲话人的性别。

“但这家伙已经完全不能动了。要我来做吗。”

[只要有黏膜接触就可以高效率地交换灵力,没有其他形式上的限制。需要手册吗?]

“我可是胁差。”泛尘淡淡地答道。

几分钟后,房间门外传来了玻璃器皿互相碰撞的清脆声音。大千鸟看着泛尘打开房门下方的小窗,接过放着两个小瓶子的托盘。泛尘拿起其中一瓶,一边转动着查看盖子上的标签,一边挖苦道:

“麻醉剂?平时连杯酒都不肯送来,这种东西倒是准备得周全。”

[嗜好品是投入实战的刀剑男士才有的特权。]

泛尘没再理会那个声音,只是默默地将大千鸟搀扶到床边,让他倚着墙坐下。大千鸟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右半身不知何时又崩散成了那种肉束一样的东西。略微潮湿的肉束是黑色的,表面有着很浅的条状纹路。它们正杂乱无章地蔓延在大千鸟身边的地上、床上。

泛尘小心地避开它们,在床单上找到一块空位坐下后,轻轻扶住了大千鸟的脸。一根手指滑进了大千鸟的唇间,将他的齿列打开,又把厚实的舌头压在下颌。

意识浑浊之中,大千鸟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饥饿,便咬破了那根手指,舔舐起了皮肤表面渗出的血珠。

“不是让你吃这个……”

泛尘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小瓶,将药液小心翼翼地倒进大千鸟口中。药液又苦又辣,就像流淌的火焰一样刺激着喉咙,一直落进身体中心,让胸腔中的空气变得干燥。

确认大千鸟喝干净之后,泛尘才打开自己的那瓶,结果刚入口就咳嗽了起来。

“就不能加点甜味剂吗。”

[调整成分需要研发部门的许可。这种麻醉剂的成分可以松弛肌肉,抑制痛觉,带来无关本人身心状态的欣快感……]

“够了,我不要多余的说明。”泛尘粗暴地打断了那声音,“关掉监视……别看我们。这不在契约里。”

天花板的扬声器安静了下来。

就如那个声音所说的,刚过去一刻钟,两人的呼吸已经变得灼热难耐。上升的体温、干渴的喉咙、接触空气就会微微发痒的皮肤、还有来自身体深处的、随着脉搏一同变得愈发强烈的渴望。

“你这家伙也不像是懂得众道的样子……老实躺下,按我下面说的去做。”

泛尘一边压抑着仓促的呼吸声,一边用微微颤抖的手帮大千鸟解起上衣的衣带。不经意间,发烫的手指掠过了黑色肉束表面。大千鸟感到一阵酥麻顺着肉束抵达脊背,又闯进了大脑。

就像沉睡的人听到钟鸣那样,黑色肉束被陌生的触觉一齐唤醒,渐渐汇聚成网状,爬上了泛尘的手腕。

“等一下,这是……”泛尘伏下眼,有些困惑地看着一点点伸进衣袖的肉束,“大千鸟?”

大千鸟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却想不起来如何使用语言,只觉得头脑中一片混沌。原本,因为模拟战中过度的灵力消耗,大千鸟几乎进入了昏睡状态,只不过在药液的作用下,他的肉体才勉强苏醒过来。浑浊的意识之海中,只有本能格外地清晰地漂浮在表面。

这皮肤之下一定有灵力的源泉。再多一些,要怎么做才能再多得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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