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请进。”我头也不抬地说道。

“Heather.”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编辑室。

“Mr. Pendleton.”我慌忙站起来和先生打招呼。按照校规，学生必须站着和老师打招呼，得到允许才可以坐下。我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我又再一次地观察先生。先生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搭配黑皮鞋，浆洗过的翼领衬衫的硬领紧贴着他的脖子直直地耸立着，黑色的丝绒领结紧紧地勒在喉结的下方。

先生摆摆手，示意我可以随意一些，随即开口问道：“你不去参加派对吗？”

我的心正狂跳不止，但我还是尽力收拾了心情，毕恭毕敬地答道：“我还没完成稿件的编辑，应该去不了了吧。”

“还有多久弄完啊？”先生走到我的座位旁，弯下腰来，随意地翻看起我已经审阅的稿件。

“可能还得两个小时。”我坐下回答道。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很诧异我竟然不自觉地把时间说多了至少半个小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撒这个毫无意义的慌。

“唔，那可不像你啊。”先生直起了身子，用轻快的语气说道。

“可能……是我病刚刚好吧。今天没什么力气……”我侧着头说道，不敢直视先生。我两周前的确发过一次高烧，不过此时早已完全好了。

“嗯，我记得。你缺了三天的课。希望你现在已经好些了。”先生收了玩笑的语气郑重地说道。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些感动，旋即又羞愧不已。我赶忙把原本侧着的头低下来，回避着先生的目光里可能存在的我本不应得的关心。

“这屋子也挺冷的。这样吧，你到我办公室来吧，也能暖和点。”

“啊……这……真的可以吗？”得到这样的特权，我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没问题，我正好要回去取大衣。跟我走吧。”先生说道，以一个不容反驳的口气。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径自打开门走到走廊上，回过头来发现我呆坐在原位，“还在等什么呢？”

“是，先生！”我急忙起身收拾好桌子上的稿件，把它们合在文件夹里连同大衣抱在胸前。我局促地低头从先生高大的身躯边走过，眼光丝毫也不敢离开地面。

先生今天换了双新的皮鞋吗？擦得可真亮呀。

我掏出钥匙，手忙脚乱地锁好了门。先生走在前面，我在侧后方跟随着，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先生的皮鞋轻轻地敲击着大理石铺成的地面，在临近午夜的无人的回廊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回声。我尽可能踮着脚尖，以免我的鞋跟发出声响，破坏了这奇妙的和谐。一时间，回廊里只能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

先生穿着黑西装，我也穿着。先生打着黑色的领结，我打着黑色的领带。这不是他平日会穿的西装，这也不是我平日会穿的校服。一根无形的线正连结着我们，线的一头握在先生手中，另一头挽在我的手腕上。先生拉着我，走过这短短的回廊。

我沿着墙边往前走，一边偷偷地望着先生。先生的领结紧致得几乎要勒进肉里。他对自己从来都是这样严酷吗？

平日里先生的领带也从来都是严丝合缝。他喜欢戴一枚金色的领针或者领棒，把领子紧紧地揪在一起，这样一来，领带结就被高高地顶起来。

领针和领棒在我们这样校风严肃而压抑的寄宿女校虽然算不上很流行，但也并不罕见，毕竟那是我们严苛而事无巨细的着装规范里极少数没有明文禁止的饰品。然而，自从一年半之前，先生从外校调来教我们文学课，身边戴领针的女生忽然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那是极细微而不引人注目的细节。然而，作为制服巡查员，这一切都被看在我眼里。

每次检查制服的时候，看着平日里领带松垮或者不扣第一个扣子试图蒙混过关的同学，忽然间都无比自觉地把领带勒得死紧，别上领针努力让领带呈现优美的弧线，一丝酸楚和嫉妒夹杂着的心情便会涌上心头。

先生的领带从来都是多彩又飘逸，你们这些只会笨拙地打厚重的深色校服领带的人是不会懂的。我无声又无力地在心里抗辩着。一时间，我忘了我也是她们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那一学年结束时，我辞去了担任了四年的制服巡查员的职务。

先生是照进我们生活的一缕阳光。只有和先生在一起，或是听他讲课，或是与他交谈，或仅仅是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我才能暂时忘记我自己，忘记我的过去和现在。曾经一度，我以为我终有一日会过上新的美好的生活，或许还可以从事一份我喜爱的职业。那是我曾经从未拥有过的希望。

想着这些，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双手忍不住将怀中的大衣和稿件又抱紧了些。

不知不觉，我们已来到先生的办公室前。先生掏出钥匙开着门，我低着头在他身后侍立，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脚后跟，不敢有丝毫的移动。

“先生是因为我中途离席才来看我的吗……”

这个想法像鬼火一样忽然在我心里冒出来。我吓了一跳，急忙狠狠地把它掐灭了。我不允许自己揣测先生对我的想法。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我没有任何勇气直视的禁忌。

我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怯懦。无非是注定了的失望，我竟连撇上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被搅乱了的心神，使我不由得将手伸到大腿后侧，试图用疼痛来使自己冷静。然而，一步裙的里衬从丝袜上滑开，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疼痛。

“进来吧。”正当我局促不安时，先生的声音又传入了耳畔。我连忙收拾了心情，迈步走进了办公室。

“有点乱，请多担待。”先生很自然的说道，一手搂着大衣，一手正拿着铁钎，拨弄着壁炉中的柴火。不一会儿，壁炉中便传来了啪啪声，可以感到有微弱的暖流传到房间中来了。

我看到先生手中的大衣，内心稍安，于是我把我的大衣放在沙发上。“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我走到办公桌旁边问道。

“当然，坐吧。”先生依然在拨弄着柴火。我捋着裙子坐下来，转过上身，望着那越来越旺的火焰出神。

先生忽然直起身回过头来。我回过神，眼光正好触碰到他的双眼。我触电一般地低下头来不敢直视他，生怕他在我的目光中察觉到任何。在那短短的一瞬，我已经又一次沉溺在他的双眸，那深褐色的，如湖水一样深邃而灵动的眸子中了。

“好。你安心在这里工作吧。如果还有时间，就来舞会上找我们。”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是，先生。谢谢先生。”

“客气。”先生朝我摆了摆手，走出了办公室，并把门带上了。我把冰凉的双手放到脸上，因为我的双颊正火辣辣地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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