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十二月十七日，Sacred Heart Ladies College一年一度的校庆日。

临近岁末，天早早地黑了，小雪扑簌簌地落下来。从宿舍出来，我蜷缩在大衣里，一条白色的围巾把脖子围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踏着地上的薄雪向礼堂走去。傍晚的风并不猛烈，却依然如刀片一般划着我的脸。我一边抱紧了怀中还未审阅完的校刊的书稿，一边望向前方。前方的路隐没在黑暗里，路旁的树上早已一片叶子都不剩，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

走着走着，漆黑的夜色里浮现出雄伟的礼堂模糊的轮廓，以及礼堂窗户里和门前星星点点的亮光。望着若隐若现的烛光和灯光，我的脚步也不禁加快起来。来到礼堂前的广场，我放缓了脚步，一边平复着心情， 一边在两排昏暗的路灯中间向礼堂的大门走去。每往前走一步，我内心的热切就增加一分。大门紧锁着，我推开小门走进前厅。早有两个同学迎上来，冒着风雪帮我把门关上。

“欢迎来到晚宴！外面可真冷啊。”

“谢谢。谁说不是呢？”我解下围巾，脱下大衣和皮手套递给她们。“我来晚了吧？”我问道。

“不算晚，刚刚上了前菜。”她们一边回答着，一边把围巾和大衣归置整理好。

“嗯，那就好。”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眼光透过门上的窗户望向正厅。模模糊糊地，我望见四列长桌，代表着学校的四个学院。四列长桌的尽头，是一排横着的主座，那是校长，老师，以及他们的家属的座位。

“同学，请问你的名字是？”其中一位同学问我。

“Heather, Heather Doyle.”我回过神，望向她的胸前，铭牌上写着“Mary O.”。

Mary查验了座位表，对我说道，“谢谢。你的座位在四列17号。”

“谢谢你Mary。今晚辛苦了。”

“不辛苦，服务同学是我的荣幸。”Mary似乎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很得体地答道。

我在仪容镜前整理了制服，随即双手交叠在身前，庄重沉稳地踏上礼堂的橡木地板。我往前走着，一边望向主席台。在左侧大约四分之一处，端坐着的是Mr. Pendleton的身影。先生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打着黑色的领结，正在和其他老师谈笑风生。我望着他，微笑不知不觉地挂上了嘴角，脚步好像也轻盈欢快起来了。

正在这时，先生回过身来，眼神正好与我的视线交汇。他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微微颔首回应着他。

先生，节日快乐。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坐下来，与周围的同学点头示意。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久违地欣喜与雀跃。说是不动声色，也许我的脸早已通红而不自知吧。

我坐在礼堂右侧，侧身背对着主席台。这使得我一旦不回头便无法看到先生。不过，想到先生的眼光也许会时不时从我挺得笔直的背上扫过，我便觉得如沐春风。我尚未喝上一口热茶，但我身上的寒气似乎早已被驱散了。这样的感觉打开了我一向不佳的胃口，我难得有兴致地打量起眼前的食物：土豆泥和沙拉作前菜，烤火鸡和牛排做主菜，听说等一下还有烤馅饼和果酱做甜点。我取了一点土豆泥和火鸡吃了起来，心里洋溢着久违的幸福。

正在这时，主席台上传来了校长“叮叮”的敲击杯子的声音。“老师同学们，请允许我致祝酒词……”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身面向主席台。我忍不住又朝着先生坐着的方向望去。他并未望向我的方向，只是将侧脸对着我。我好像从未从这个角度观察他。

那是怎样的一张侧脸啊：骄傲而高耸的鼻梁，克制而绝不呆板的双唇，眼窝深陷着，每一次的眨眼仿佛都是一首诗。我想起艺术课的图册上看到的文艺复兴的雕塑，想象着是如贝尔尼尼一样的大师来雕刻他，多一刀便嫌多余，少一刀便觉欠缺。校长的致辞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尊俊美的雕塑。

“……祝大家节日快乐！请尽情享用吧！”校长致辞完毕，礼堂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的笑声和欢呼声交织着，汇聚成一股暖流，在庄严的礼堂里激荡开来。我受到感染，也情不自禁地拍起掌来。

不经意间，我往先生的座位望去，却毫无准备地看到了让我从未预料过的一幕：先生侧过头去，忘情地吻着坐在他右边的一位身着黑裙的女人。女人温柔地依偎在先生的右肩，一只手搭在先生的胸前，仰着头与先生亲吻着，露出修长而瘦削的颈骨。

我仿若五雷轰顶。霎时间，错愕，惊讶，委屈，种种情绪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木然转回身子，眩晕着低下头去，锐利如刀刃一般的衬衫硬领顶得我的下巴生疼。深深的屈辱涌上了心头，顿时冲淡了我其他一切感官，周围同学们的欢笑声在一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这样的屈辱就像一种本能，不由任何理性的压制，在一刹那蔓延开来，充斥在偌大的礼堂中。此时的礼堂，仿佛比我刚刚走过的冰天雪地还要冷得彻骨。

我无法再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我顾不得仪态，便匆忙地抱起夹着书稿的文件夹，逃也似地离开了正厅。

前厅里，我搜寻着Mary的踪迹，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两位新同学。她们的脸色很不好看，不情愿地问了我的名字，找到我的衣物又很生硬地交给我。或许是她们累了，或许是我言语不周？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当她们去取我的衣物时，我分明在座位表上Mr. Richard Pendleton旁边看到了Mrs. Catherine Pendleton的名字。

我手忙脚乱地把大衣和围巾搂在怀里，狼狈地逃出了礼堂。雪比我来时下得更大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踩着脚下延伸的道路向前无目的地走着。偌大的校园里，仿佛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刺骨的寒风一吹，我冻得浑身发抖，胃开始隐隐地绞痛起来。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似乎这是我应得的。这种感觉使我受用，甚至使我有些释怀。挺好的。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呀？

雪越下越大。我一边走着，一边任由回忆的泉水在我脑中奔涌。

小说相关章节：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