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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封来信【十】(番外炎国篇),8

[db:作者] 2025-08-10 14:19 5hhhhh 2900 ℃

2.26

“……噗。”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斯卡蒂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博士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知道那个大熊要糟糕。你只要那样一笑,后边从来就不会有好事,非把人气到吐血三升不可。”斯卡蒂终于也把目光从人群那边收回,被推搡着前行的乌萨斯刚刚在跨过那道洞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满是愤懑和不甘。

“是吗,我笑了?那不是工作面具么。”

“不是指那一层,你——行了别装了,别人看不到你眼里的狡黠我还看不到吗。都不知怎么说你好,特地把人家叫住就为了这个。”

“劳心劳力多少天了都,总要有点奖励嘛,谁让他之前出言不逊,如此我方觉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博士两手插着衣兜,嘴角上扬的模样终于有了几分真实与自然,“再说,能博君一粲就更是超值。陪我装模作样这么久,一直要你扮成我的……工具人,辛苦了。”

“没……也没什么吧,反正我本来就整天都这个没有表情的表情,轻松得很。”

说不上究竟为何,但无数次过往经历表明,这人一正经起来,她便觉难以招架,此刻也是一样,因此斯卡蒂只好转过脸佯装在赏花,先前所见的芍药丛中,不知何时已有几枝悄悄绽放。

“接下来要做什么?现在事情算是了结了?”

博士摇摇头:“还不能高兴太早,仍有很多……”

到底还有什么,他却没说下去,而是回身进屋,斯卡蒂连忙跟上,只见他径直走到书房中央,将桌旁专用于焚烧废稿纸的源石炉火笼打着,然后从制服的内袋里掏出一叠纸张,一页页撕下扔进去点燃。

“这不是你们之前签的那份合同?罗德岛和直绛城的……”

博士再次摇头:“不是和直绛,是和万安所签,他无权越俎代庖。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个被私自动用的唐侯印信能被承认,合同有效,罗德岛也不应妄图从此事中攫取任何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利益,能保住小命不被怪罪就已是我们最大的幸事。”

“——说得好。”“——住手!”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冷不防地出现在门边,而制止的喝令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刚烧到最后一页的博士猛然转身捉住她左手用力往回一扯,斯卡蒂这才将她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便要挥出的大剑硬生生地收回,只是供她反应的间隔过短,收招实在太勉强,剑刃轻而易举地将精美的地毯连同底下的坚硬大理石地砖划出了一道深沟。她旋即将其拔出,横剑回护在两人身前。

本来,她还想上前一步将博士挡在身后,但他手上再次加劲拉扯,虽说这股拮抗之力当然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可意图已足够明显,于是她只得停在原地,警惕地盯着面前刚刚现身的这个神秘人。对方身着侯府普通侍仆装束,却在外边加了件漆黑的斗篷,拉起的兜帽下,一副暗沉沉的全面罩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从而掩盖了一切:种族特征、相貌、表情和眼神……

“收剑,斯卡蒂,这位大人没有恶意。至少暂时没打算取我性命。”博士这次的微笑似是勉力挤出来的,“您好,请问有何见教。”

没恶意?那干嘛不声不响地在旁边躲半天?斯卡蒂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能在她完全察觉不到的前提下悄无声息欺近至几步之外的对手,由不得她心里不警铃大作。

而且……真的没有危险吗?博士看起来的确不像如临大敌的样子,可为什么他的说话声里竟有几分强自抑制的颤抖?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不过尽管心里有无数疑团,她还是立时依言收起了防御姿态,只留下一双戒备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来人。

“令行禁止,好教人钦佩,看来罗德岛治军很有一套。”对方矜持地轻轻拍了两下巴掌,“要是像这样实力的人才再有两三位,应该足以让你们去攻城拔寨了。”

“大人说笑了,罗德岛只是一间制药公司,能做的也只有制药行医,治病救人。我们这群同伴聚在一起只为在这片苦难大地上寻求一条活路,员工们愿意听从领导指令,亦不过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所指的这条路。”

几句话间,博士语调渐渐回归平稳,刚才的慌乱似乎已被压制,说到最后甚至罕见地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骄傲:

“另外,既然您提到,容我郑重告知:她,独一无二。”

“意思就是还有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喽?”蒙面人发出一声嗤笑,“不必答了,那不归某管辖,某亦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阁下好像挺爱玩文字游戏。”

“让您见笑。”

“寒暄完了,说正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您问哪一件?”

“每一件。”

“我该从头说起吗?”

“你自己判断。”

稍一沉吟后,博士镇定如常地看向了那副底下不知藏着何等神情的全面罩:

“在罗德岛正常履行医疗合作协定、接受委托前来诊治三公子期间,万安之子擅自将其父准备构陷车氏的意图主动泄漏给了我们的干员铁镐,兹事体大,他自知无幸,不愿另外两位同事无辜受牵连而枉死之余还落得真相不明,便在被捕前将消息传给干员梧桐。而梧桐为了不让他们被当场灭口,抢先以高调骇入直绛官方基站的方式将消息发回至本舰,同时惊动负责城内公共安全的最高长官万安,后者意识到自己的秘密业已不止这四个人知晓,遂扣住他们作为人质,逼罗德岛派领导人前来与之谈判交易。以上是我根据已知情报所推测的事件起因,至此,每位罗德岛干员的行动目标都不过是,保全同伴的性命。”

“哦?很强大的推理能力,旁的且不说,你如何能确定最初将机密说出口的是谁?据某了解,你们收到的那条讯息不可能有那么详细。”

“在本舰时的确不知,但当面见到铁镐后,我与他临别拥抱之际,他借机低声对我说了一个词,重复了两遍,用的是玻利瓦尔的土语,并且尽量让它听起来只是情绪激动下的哽咽声,那个词在他家乡的意思是自己的孩子,但铁镐本身未婚无子,因此我明白了他真正所指的是当时在场的另一名佩洛,也就进一步掌握到了这场无妄之灾的直接起点。”

“在那种情况下仍不忘想方设法传递更多情报?值得赞赏。你们的员工职业素养比不少地方的正规军都要高。”

“作为一名饱经战火洗礼的真正玻利瓦尔人,铁镐的行为对得起自己的出身,但现在他确实只是一位负责保障外勤医疗干员人身安全的护卫。”

“你且说下去。”

“先后收到梧桐与万氏传来的消息后,我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来,几位干员必死无疑,而且此地日后局势如何,谁也说不准,贵国任何级别的权贵人物,我们都轻易开罪不起,何况他还有可能走得比现在更高。如果来了,势必被他牵扯到漩涡中的更深处,罗德岛只是一家跨国行医售药的小公司,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应插手当地任何内政,大炎的怒火,我们更是连一个火星子都承受不住。”

“然而你们还是来了。”

“数年前,凯尔希曾偶然发现,此地附近一处人迹难至的险峰之内,藏着多年前失踪的唐家小公子。因此我们计划,由我明面上应邀前来,先稳住万氏,她则暗地里救出小公子送回来。罗德岛希望这样的行为能传达出自己无意卷入此事的态度:不求有功,但求补过。这就是我们此行的实际目的。”

“能让在许多人认知中早成枯骨的武安侯最后血脉重现世间,着实可算大功一件,不过你们难道就没想一想,这种功劳为何这么多年我等却一直不去抢?”

“想过,凯尔希原先的判断是,小公子所在之处设计得过于险恶,教人投鼠忌器难以下手。种种迹象表明,隐匿他的人无疑居心不良,那么事情一旦败露,亦将对幕后黑手造成毁灭性后果。不难想见,如果贸然接近该处,很可能逼其选择玉石俱焚毁尸灭迹,因此才始终无人轻举妄动。不过,其实这只是部分原因,当她真正见到两位人质后,才从他们那里了解到更多的真相,关于后面这一点,贵方应该早就知道了。”

“我等知道多少与你无关,现在是你在陈述。”

面对这淡然中隐含高傲与严厉的语气,博士短促地笑了笑,似是在表示歉意,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在小公子两岁那年,人称阿晏叔的侯府老仆人晏九,无意中偷听到唐侯与某不知名人士的对话,言语中流露了对幼子的杀意。虽说此事以常理而言过于骇人听闻,但考虑到唐家近几代人围绕武安侯之位而掀起过的腥风血雨,即使它成为现实,亦不足为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子亦然,如果唐侯决意不要这个儿子,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这件事发生得合情合理,相信这也正是多年来知道小公子所在的人远不止一个、却无一人敢轻易让其返回父亲身边的最主要原因。总之,晏九为了保住这位小主人的性命,遂连夜抱他出逃。”

“逃亡的主仆二人究竟被何人扣住多年?”蒙面人又追问道。斯卡蒂很有理由怀疑,对方其实是在明知故问,但是,她想,博士此时大概也别无选择。

“此事说来话长。首先,他们俩其实很快就被车辖将军亲自寻获,这或许还属于不幸中的万幸。依照晏九离府前留下的书信所言,其本名徐义楚,乃当年被判族灭的勾吴徐氏仅存之遗孤,这话不假,但也只是一部分事实。其时奉诏诛剿徐氏的将领中,就有如今的唐侯缗之父,即已故的唐侯校,实际他曾在众人分散搜索过程中,带着循兽与心腹亲随二人,于灰齐山下追上了抱着襁褓中的徐义楚逃命的那名老仆,但老仆苦苦哀求他饶过无辜婴孩一命,自己情愿赴死。”

“唐校大人当日仍只是一位随父讨逆的青年公子,本身新婚未久,夫人尚在孕中,见此惨状不免恻隐之心大起。于是他命循兽咬杀老仆,把婴儿的衣物也除下来撕碎染血,伪造成主仆皆丧生于野兽之口的现场,以谎报复命。恰好他幼年的启蒙老师伍先生是勾吴人,那时已离开侯府告老还乡,正在城郊独居,他便悄悄将孩子送至先生处,徐义楚由此而成了伍先生收养的孤儿晏九。”

“接下来,晏九就在伍先生的草堂中长大,表面上看,他不过是个端茶倒水洒扫庭除的僮仆,但其实这位先生一直对他悉心教导,与其原先身份应有的规格一般无二,两人既是主仆又为师徒,亦似父子。晏九长至二十岁那年,已袭承爵位多年的唐侯校前去对他说知真相,言道念及当日徐氏老少尽诛之惨剧,时常心下难安,故来向其坦白以求赎罪,唯愿他知悉一切后勿迁怒唐家后人,自身甘愿一死供他复仇。”

“实际上,当初徐氏之事,牵连全族固然过于惨烈,然而自徐义楚之祖父以下,许多人又确实罪当伏诛,其时他饱读诗书,明晓事理,兼且这些年来亲身生长于勾吴,许多事情耳闻目见,是非早有判断,一朝得知自己亦为徐氏后人,反觉心灰意懒。因而一番深思之后,他表示世上再无徐义楚其人,自己情愿永远做晏九,而且,为报答唐侯校活命之恩,还愿意在侍奉先生至其百年之后,再入武安侯府以供驱策。于是数年后,为伍先生送终已毕的晏九果然来到直绛,以侯爵故师的面子,托付一个侍从入府自是顺理成章毫无障碍。自此,人人叫他阿晏,年岁大了,便加个叔字。”

“晏九将这些陈年往事尽数说予车将军,力陈自己当日曾向唐侯校发愿誓死卫护其后人,对小主人绝无恶意,同时也说了唐侯缗或将忍心对其幼子不利之事,又称倘若将军能保小公子周全,自己愿以死明志。因此车将军亦不敢就此带回小公子,转而打算先把他们隐秘送至别处,避开风头再从长计议。由于将军自己不便亲力亲为,以免目标太大走漏风声,他派心腹带着这对主仆乔装成普通偷渡客,借商船转运。孰料,途中商船遇袭,水盗劫财后又把船上诸人尽数抛尸江心,由是,将军遂以为小公子同样身遭不幸,多年来想必常常暗自神伤。”

“以上这些,都是凯尔希从晏九口中得知的信息。现在我们知道,小公子与晏九两人活了下来,可以大胆推测,其实当年那拨水盗也是假的,幕后黑手正是这些年一直藏住他们的人。抛开这个不提,藏匿他们的地方,据晏九所言,先后也换过数回。前几次大约只是对方为了谨慎起见,每个藏身处都待不长就又派人把他们带走,最后一次转移,才终于到了那个极偏僻也极险峻之处,一住便是十余年。”

“至于您适才所问,如此居心叵测之人究竟是谁,这点我们之前只能毫无真凭实据地臆测,直至昨晚,当对方时隔多年又要将小公子与晏九移至下一目的地时,凯尔希于中途将他们截住并救出主仆二人,又拿到了一封重要的信,这个问题的答案才呼之欲出。虽然还算不得罪证确凿,但这封信至少可以说明,收件方梁信宁大人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因为它正是唐侯缗在大约十年前所写。”

“如今权倾直绛的这三家大人,与唐侯缗年岁皆相去不远,更兼自幼交好,于他而言,实是亦仆亦友,有时相互间说说心里话,当面开不了口的则书信传达,也属寻常。在这封信里,唐侯便向梁信宁倾诉了对失踪幼子的思念伤怀之情,又说起当初一时听信谗言,气头上失言声称此子有不如无,果真丢了也不甚上心,如今却是追悔莫及云云。信中再三叮嘱梁氏阅后即焚,显然他并没照做,更何况,昨晚奉命前去带小公子离开的人,虽未直接提及梁氏之名,却正是持着这封信去的。”

“假如说,软禁小公子之事与梁大人并无关系,他对小公子尚在人世全不知情,因此他十年前了解到唐侯的真实想法后,于事无补,故而一切毫无改变,倒也说得通,那么梁大人只需解释一下为何一直将信秘密收起以及信件如何为他人所盗用即可。否则,事情便复杂得多,即使头几年的行为可以看作是和车将军一样意图私下保护小公子,收到信后这十年里为何还始终匿而不报,这事要寻个合理说法恐怕就没那么容易。”

“当然,本质而言,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与罗德岛无关,在昨晚之前我们也不可能了解到这些,因此我要考虑的只是,既然难以进入小公子所在之处去救他,那么能否让对方主动把他从这个绝妙住处再送出来。不管这个幕后之人是谁,其目的都不大可能是单纯养着那主仆两人让他们就此无声无息地隐居终老,一旦到了他认为适当的时机,例如城内局势有重大变化,他多半就会打出这张隐藏的底牌。所以,藉着万氏要求我协助他对付车氏的时机,我便导了一场动静不小、且能让那人尽快收到风声的戏,试图逼其提前将小公子转移出来。”

“这就是你自己这边的行为目的?”听到此处,蒙面人终于再度开腔。

“是。”

“你这场动静岂止是‘不小’。”对方又嗤笑道。

“如只是小打小闹,怕是敷衍不了万氏。”

“这就是你指挥万安带着他的特战队员潜行偷袭本地驻军指挥部的理由?”

“我没有指挥他们夜袭中军帐。万大人与车将军已有许多时候不曾正常对话,我便提议他们办一场军警联合演习,这种事从前也常有,只是后来渐渐少了,近几年更是未闻之久矣,然而刀剑不可不磨砺,为着用兵一时,总得练兵千日。在我的建议下,万氏这边的参战人员均使用非致命武器,全程仅以压制对方行动为前提来作战,而由于他们自身战术得当,尽管军方并未更换弹药,仍无意外发生,除个别队员受伤脱战外,双方均未造成人命伤亡。”

“只是‘他们自身’的战术吗?”从语气上听,面罩下那对旁人看不见的眼睛上方,或许已经挑起了眉毛。

“他们或许还从其他地方获得了一些想法和灵感,亦未可知。不管怎样,真正对直绛驻军详情了如指掌的,是万氏自己。”

“这种掩耳盗铃式的皮套,可算不上什么很好的金蝉脱壳法。”对方朝仍摆在桌上的棋盘扫了一眼。

“这大约就像观看舞台上的长靠武生表演,背后插四面旗子便代表统率千军万马,抬腿跨步即为驰骋疆场,几个龙套交叉走一轮已等于两军厮杀,如果台下观众非要深究说不过是装模作样空架子全无意义,戏便没法看了。或者像庙会上常卖的布袋玩偶,实质不过是个无生命的纺织品,可能还做得很粗糙,但孩子愿意接受它是牙兽羽兽,它就是,愿意套到手上让它说话让它动,它也就能活。”

“狡辩的力度且不论,你倒是对敝国民俗文化颇有了解。”

“入乡随俗是最基本的尊重,罗德岛一贯重视所到之处的实际情况,凡出外勤者莫不如此。说到辩解,若还能容许我为自己说上几句,那么我自认也确实尽力将事件可能的损害压到了最低限度。虽则事起突然,但由于有车将军本人向驻军全营广播公告解释,在第一时间内做到了避免军心动摇,关于演习的报道通稿也已事先准备好,作战甫一结束便当作普通新闻如常在电台播出,非常便于官方作出明面上的解释,不致舆论哗然。”

“不必急于申辩,我等自有判断。”

“您说得是。总而言之,以上即为罗德岛此行的背后实情。”

“且慢,还有个问题。你们自称拿到信后才知事情或与梁信宁有关,为何在那之前你的计划似乎已在隐隐针对他?”

“臆测。”

“你不会随意凭空猜想。”

“梁大人的胞弟乃天师府中举足轻重之人,他自己若不是肩负承继家族荣光重任,想必也可成为一名卓有建树的土木天师,以小公子所在处的机关之险恶精巧,绝非常人所能设建。”

“你还真是知己知彼,万安被你玩弄于股掌间一点也不冤。”

“都是一些正常渠道能查到的公开信息而已。至于万大人,我只是利用了一些情绪和人性,他如果一点也不想摆架子抖威风,毫无展示战利品以宣泄过往之气的心理,我就很难靠车将军来借题发挥拖延时间,而他若没那么贪婪没指望铤而走险得到更多,也不会因为我给出一点虚假的希望就肯跟我谈判由得我磨蹭半天。从他们两位公然一同自军营中回城的那一刻起,我的实际目的就已达到了,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候凯尔希带着小公子归来。”

“嗯,到目前为止,你所交代的与我等掌握的情况大体上无甚出入,希望你能继续保持这种表现。现在再说些我等可能不知道的。”蒙面人淡淡地接道。

博士犹在稍加思索,一股无名之火已在斯卡蒂心头腾腾升起:这算什么?审讯?戏耍?合着您本来就全都一清二楚了那还问个什么劲。而且,什么叫“可能不知道”?谁知道你有什么不知道?除了罕见地极想亮出这些年来在陆上诸国学到的各地俚语以外,在这一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其实不是一名罗德岛干员,这样她就可以立时上前掀开那个该死的面罩,把底下那张不知能有多跋扈的脸给徒手捶个稀烂。

“嗯——关于罗德岛在此次事件期间进入直绛辖区的所有成员的情况:我和凯尔希各自的行动如前所述。干员斯卡蒂,随我一同行动,提供武力支持保障,由我即场指挥。干员红,随凯尔希一同行动,作用同上,由她指挥。干员傀影、暮落和晓歌,组成某流浪剧团,于昨日城内庙会期间临时提供多媒体密室游玩项目服务,场地租用及演出许可均通过官方渠道正常申请,有案可查。该行动实际主要目的为诱导车家小少爷进场游玩并留下监控录像,以便发给万氏,用于误导他和车将军。”

“此外,傀影前两日另须负责监视干员梧桐的茶馆周边动向,以接收我可能增发的指示。晓歌因此额外于昨日傍晚与万家大少偶遇,并让他失联了大半个晚上。这三位是直接作用于本事件的,另有十一名干员,其中因公出差路过者四人,于休假自由行动期间路过者七人,数日间先后在城内有过若干活动记录。前述十六位干员,除斯卡蒂与红以外,其余十四人均已于最迟昨日二十三点之前以各类民用交通方式正常离开此地,具体的成员名单、活动详情及目前去向,凯尔希那里有一份详细文件,假如她此刻也正在接受质询,那么大约业已将其提交给贵方。”

“哦,路过?公差和休假?”对方似乎有点想笑。

“如果这几日里,事件朝着与现状不同的其他方向发展,那么因应具体情况,其中某些人的行为或多或少的,也能为我提供相应的便利。当然即使用得上,亦不过是于合适的时机出现在恰当的位置做了一些凑巧有利于我方的事,用不上那就更是普普通通的日常活动,没对本地施加任何额外影响。打个比方,就像是当某人想要攻击我时,路边茶座里自顾自补妆的姑娘举起的镜子反光却正好晃花了他的眼导致他失手。所以,他们的确只是路过。”

“呵。”

“总体而言,所有人在此期间的行为均合法合规,他们目前也还未离境,仍在贵国其他城市或正在前往这些城市的路上,如需了解更多情况,依照正常程序,我们的干员向来惯于积极配合当地执法者的调查回答一切合理询问。”

“把人迷晕在酒楼里也算合法合规么?”

“万少爷耽于酒色名声远扬,直绛城内人尽皆知。一个单身女子出门在外,碰到举止轻浮的陌生男子对自己有不轨企图,使用一些对他人生命健康无实质损害的防狼手段,我认为无可厚非,况且其后续行为既未谋财更未害命,充其量只能算个报复式的恶作剧。”

注视着对答如流的博士,蒙面人沉吟了片刻,才道:

“嗯……实话实说,博士,只要观众愿意买账,你的这场戏还算不错,各方面的考虑不可谓不周全,某甚感佩服,也相当惊讶——比起你们来了做了的这个行为本身,更让人惊讶的是你还可以做得好。然而正因为如此,你在别人眼中,也就变得更危险,你意识到了么?”

博士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原本真的只是一个矿石病学者。”

“嗯?”

“现实所迫,有时也只好充任一些其他角色,比如商人,比如作战指挥官。”

“你是一个很强大的指挥官。”

“不够强的那些都已拖着队友死在了荒野上,没有机会站在大人面前回话。”

“罗德岛究竟打算做什么?你们的人无孔不入,在泰拉各地开设办事处,派遣外勤队伍,实在活跃得很。某听闻,它从前还有另一个名字。”

“巴别塔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这事只能去问凯尔希。至于罗德岛,它现在就只是个制药公司。作为一个经济组织,若不四处奔走,如何发展业务让自己活下去,作为一群医者,那么自然是病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全面罩上半部分的单面透视镜片让外人无法看到佩戴者的眼神,但斯卡蒂能感觉到,对方此时审视着博士的目光里,颇有几分玩味。过了相当长的一个沉默间隔,他才继续发问道:

“你们总强调自己是来医病救人的,那么罗德岛究竟想医什么病,救什么人?”

“医世间病,救天下人。”

“嗬,好大的口气。”

“这难道不是每个立志投身杏林悬壶济世者皆有且应有的初心吗。”博士又自我解嘲般的笑了一下,“当然啦,怀揣理想,还是得脚踏实地。现实点说,罗德岛现在想做、能做的就只是,专注矿石病,关注感染者。”

“假如你们并非那些单纯想借机捞金的企业,而是真正想去医治,那么胆敢选择这条路,打从一开始就已不能称之为现实。”

“不治之症,就不必研究么?将死之人,就无须介怀么?”

对方似乎因为博士突如其来的反问而怔了一下,然后才回道:

“大地上值得操心的问题太多,因应实际情况进行取舍很正常,也是更有效率的做法。”

博士径直盯着他,再次短促地笑了一声:

“不错,问题早已经太多了,对于一个国家,尤其是那些庞大的国家更是如此。除了原本应有的内政外事,如今这片泰拉,北有邪魔南有海嗣,地上诸国犹在自相争斗,天外还随时可能投下不友善的凝视。在这么多内忧外患全方位的包围下,矿石病真像是一个微不足道应当舍弃的问题,即使要去解决,那也往往是简单的取健康人舍感染者。”

“但是大人,矿石病感染不光是感染者的问题,它实际上就是全泰拉大陆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在它的阴影笼罩下真正独善其身。大到国家小至人体,其实都是构造原理相近的同一种机器,外敌入侵犹如刀剑外伤,外感风寒,攻破身体屏障便会受伤会生病,因此人们当然要花大力气筑牢壁垒,这点不言而喻。”

“而感染者的出现却似自身免疫系统失衡,它让原本同属一具身躯的组织细胞分化成两方阵营互相戕害,无论哪边赢了,输的都是同一个身体,萧墙之祸,有时更甚于外敌之患。若单纯依靠镇压,镇得过来么,堵不如疏,疏不如引,一味封堵迟早决堤,何况今日的感染者,昨日也曾为健康人,而今日的健康人,焉能保证明日绝不会变成感染者。”

“大人,我现有的关于自身经历的记忆,全部始于切尔诺伯格,那座在我醒来没多久后就经历了地狱般浩劫的城市。诚然,击毁它的是天灾,令它没能及时移动避难的是野心家博弈下的人祸,但是对于那些居住城内的人们来说,真正动手烧毁他们家园夺走他们生活乃至性命的,是原本和他们一样的同胞。但整合运动难道生来便是心狠手辣的歹徒么,他们曾经也只是想在自己的故土上安安稳稳过活的普通人,是什么让这双方都不再互称同胞转而同室操戈?便是这蛮不讲理的强行镇压。”

“您或许会说,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像乌萨斯那般残酷,大地上其他许多地方对待感染者没有那么大压力。不是的,矿石病是感染者的苦难,当他们在与苦难作斗争的时候,除了走上前去帮助感染者以外,落井下石地迫害、视而不见地走开,乃至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劝他们看开点与苦难和解,这另外三种做法,实际都等于在帮助苦难那一方去打倒感染者。”

“因此罗德岛选择站在感染者这一方,同时又不仅是感染者,本质上,这就是站在‘人’的这一方。希望再渺茫,总得有人去试试,不能治愈,至少先帮助,帮助再弱,好歹算安慰,须知于许多挣扎在黑暗中的不幸之人而言,连这点安慰亦属奢求。罗德岛也没敢奢望自己真能救得了大地上的所有人,但我们仍想尽力救助自己遇得到的每个人。”

博士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直至他终于停下来,对方仍一语不发地注视了他半晌。

“看来,博士是真的很想做一个矿石病学者。”最后,蒙面人慢慢重新开口道,“容某再问一次,为何?你有头脑,更有魄力,你可以做到的事还有许多,比你声称想做的多得太多。”

“往大了说,如此才能为地上的人们带来更多希望,原因如前所言,矿石病与海嗣邪魔同属能吞噬泰拉的恶疾,没理由只治其一不治其二。往小了说,我喜欢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认为他们值得过更好的生活,他们本应享有的生活。撤离切城之前,罗德岛救助了不少当地难民,其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舰上。我与他们相处,看着他们生活,倾听他们心声,他们是千千万万感染者以及未感染但受牵连者的缩影。”

“您觉得,十来岁的孩子应当做什么?他们本该安安稳稳在学校读书,有能力深造的走向更高学府,无意于此道的也可以找一门傍身手艺先做个学徒,人人都有自己的路,平淡得乏味但实属难得幸福的路。他们也可以做很多事,唯独不该为了几口吃的就像丛林野兽一般弱肉强食,不该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选择送最好的朋友去死,不是不该这么做,而是不该让他们需要这么做。”

“是,天地不仁,一直平等地向所有人播洒着苦难,许多人过得比这还要惨,但人总不能一味比烂吧。成年人存在的意义之一不就是为孩子们撑起一把破伞,否则的话,这把年纪也算是活在兽亲身上了。早在加入巴别塔之前我就已是一个研究员,当时因何而立此志向我忘了,反正现在我所想的就只是,但愿我明天看到的世界能比今天所见的好上那么一点点,因为如今这个乌烟瘴气的样子实在好教人生厌。”

“至于您认为我能做到的那些事,它们对我而言无非就是一种可以不用但最好能有的自保能力,作用就是化险,避难。除此之外我没有兴趣拿它们来搞东搞西,有那工夫我情愿和我的盟友心无挂碍地下几盘字面意义上的棋。”

“即使你的愿景不过如此,然而那位凯尔希呢?某翻阅过不少档案,她的想法似乎更宏伟,经历也更丰富。”蒙面人又追问道。

“诸国的争端和各种势力的相互倾轧在凯尔希看来不值一哂,她真正在意的唯有人类的存亡,文明的存续。更具体的解释,贵方不妨慢慢听她说。”

“很好。最后再问问,既然博士有如此崇高的远大理想,何以又有那般疯狂的对战博弈?果真如此成竹在胸?”

“没有,万安大人或许以为自己只是输在了信息不对等上,其实依我看,他只有一半是败于短视,另一半则是由于傲慢。傲慢使他直到最后被将死棋的前一手仍自以为稳操胜券,至于我,由始至终,我都时刻准备着满盘皆输。”

“那么就还是那个问题,既如此,为何呢?倘若你真的中道崩殂,岂不可惜?”

“我并不这么看。火种已经燃起,总有人能接替,我从来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稀罕玩意。在来这里之前,恰好就有人与我探讨过类似的问题,斯卡蒂也在场,您还可向她求证。当时我的观点便是,对于一趟已经在轨道上疾驰的列车,干掉车头司机并不能阻碍它继续开往既定方向。如果罗德岛就是一列火车,我充其量只是那个让它开得更稳更舒适安全的司机,凯尔希或许算是扳道工,只有阿米娅,她才是那个保证火车仍可前行的至关重要的动力源。顺带一提,您也许会觉得我适才的发言充满了令人颇不以为然的妇人之仁,那么我向您保证,和阿米娅比起来,我实可谓太冷酷太无情。”

“嗯。”

缓缓点头的同时,蒙面人往前又走了一步,斯卡蒂几乎要忍不住再次作出反应,但终于强行压住了本能的冲动,而对方也只是从桌上拿起一枚棋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两圈。

“你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实则有点滑稽的简陋台阶,博士,可是同时,你也赢得了走下这台阶的机会。你行事颇有分寸,明白什么事不该看,不该说,不该做,故而罗德岛可以得到这个机会,但要注意,这也只是暂时而言。”他用棋子十分随意似的敲了敲精美的棋枰,然后丢开了它,“记住,只要踏入真龙治下,大炎便注视着你。”

“从不敢忘。”

“你们俩下午撤离?还有飞行器?”

“罗德岛有大炎境内的商务活动类近地飞行器长期通行许可。”

“这类许可只能在荒野上飞行,不得进入城市的航空识别区范围内。”

“是,所以会合地点选在了回龙湾附近。”

“你打算怎么去?唐竣做事不知轻重,以他的身份,加之在这个敏感时期,他不宜出面与你们再有更多瓜葛。”

“您知道,我已经再三婉拒他了。原先我是打算找一位只收钱不提问的道上水客雇个车或者船,不过现在看来,或许这样仍过于欠考虑,所以我打算改为直接步行抵达。”

“此去回龙湾八十里路,靠两条腿?你?”蒙面人轻笑了一下,“可别误了班机。”

“约定的时刻没那么早,即刻出发,时间犹有富余。”

“哼,甚好。某公务已了,你可自去。”

正要转身离开之际,蒙面人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盯住了博士。

“额外一问:假如,没有唐靖这个因素可以力挽狂澜,依你看,本地局势走向将会如何?”

“此乃贵国内政,无关人等怎敢妄议。”

“不必多虑,这一问并非公事,乃是某出于好奇以个人名义而提,博士但说无妨。”

略作沉吟后,博士抬起视线回道:

“长痛不如短痛,三家大人只道唐家血脉一绝,武安侯之位非得改姓不可,实则未必,也许朝廷心意早决。本地问题再盘根错节,终归不破不立,毒疮烂肉剜将起来,阵痛期虽说想必别有一番苦楚,然而犹胜于姑息而使之愈烂愈深。若不趁此良机拔除沉疴,放任病灶转移他处再扎下新的根,未来更乱更难。再大的惯性,在真正坚决的意志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看不清这点的人,无非是温水里泡习惯了而已。”

“呵,很有见地,也亏你敢畅所欲言。”

终于回身走向门外的蒙面人悠悠说着,但刚迈出去两步忽而又刹住,半回过头侧眼瞥向他们。

“此间朝西过了凉亭再折向西北约百二步,便是一处角门,一刻钟后自该处出府,某送你们出城,速速离去,不得耽搁。”

“多谢大人。”

“不必,某行事讲究有来有往价格公道,这是你应得的。”

说罢,他又往前走去,刚出大门,便倏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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