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四十二封来信【十】(番外炎国篇),3

[db:作者] 2025-08-10 14:19 5hhhhh 3520 ℃

2.7

沉沉夜幕正逐渐化为幽蓝,在这画布背景上疏疏落落地缀着许多云团,让人一看便联想起儿童节时的闹市里随处可见的棉花糖。然而若将视线沿着苍穹的弧度从头顶移向东方,却会发现不知从哪一朵起,似乎也不见有明显的分界线,那雪白便已转作灰黑,背面则隐约透出红光,提示着人们此刻已近黎明。

海蓝色的帽沿下,长长白发在风中猎猎飞舞,身背长匣的阿戈尔少女用几根手指在船舷上敲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乐曲节奏,看似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拂晓时分的江岸美景,实则脑子里没有一刻空闲。

凌晨三点五十分,罗德岛的两辆载重卡车驶离本舰,经过不长不短的一段越野飞驰,来到了对方指定的坐标。这是一处貌似荒废已久的小码头,在他们到达时,一大一小两艘船只也刚刚下锚。

前来迎接的炎国人里,为首的那个灰发黎博利自我介绍名为曲无咎,乃是“家主帐前供奔走驱策之徒”。啧,看来自己先前与博士谈到的至少有一句话要修正——直绛人言谈确与炎国别处无异,但这范围大概仅限于市井百姓,斯卡蒂暗忖道。本来一般的炎国语日常会话她还算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这些人在非正式场合还要一直文绉绉的拽词,那她搞不好得时常连蒙带猜。

不过即使如此,问题也不大,反正凡事不都有博士兜底?这种有所仰仗无须劳神的感觉相当不错。因此,虽然心下略嫌对方措辞过于复古,斯卡蒂的表现一如往常,像博士所说的,像同事们所见的,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只在与对方眼神交汇时冷淡地微一点头作为回应。

——至少她觉得自己表面上应该是毫无波澜。然而,寒暄过后,趁着炎国人转身的空当,博士却以罕见的迅捷凑到她耳边低语一句:

“幕僚。”

说完之后,他又立即恢复了原先姿势,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向江边,唯见嘴角挂着一丝与她心照不宣的微笑。

除了不能拿武器亲自上场动手以外,这个男人对周边的洞察力以及反应速度等等,实在不输于她以往所见的任何猎人。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斯卡蒂一边不由自主地想道。如果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跟着他出任务,其实应该是很愉快的体验。呵,说来也有点好笑,就在不久前,她还觉得离博士越远越好呢。但是,也许在这家伙身边待久了会沾染他的狂气吧,又或者是博士不知使了什么妖法重新唤醒了她从前在深海中遨游时的昂扬斗志,总之她现在的想法已变成,靠近便靠近好了,会招来灾厄又如何,先问问猎人的手中剑再说。

在斯卡蒂默默想着心事的同时,曲无咎带来的人已在夜色中麻利地卸了货,又迅速搬向大船,驾车的两名罗德岛干员与他们挥手作别后,便沿着来路绝尘而去,一切都平和得如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货品贸易。

然而还没等引擎声彻底消失,对方便提出了第一个让她心里警钟大作的要求。

这艘货船上本已载了不少货物,铁箱木桶层层叠叠地堆在甲板上,吃水颇深。曲无咎告诉他们,为了安全起见,罗德岛带来的东西需要藏在舱底,以避开途中可能遇到的查问,然后又说,因为要走“水路”,虽然他们自认已做足了准备,但在这些装备和药品方面毕竟不属专业人士,为免有所疏漏,有请博士前去协助检查。

斯卡蒂本想一同跟上,但没等那个黎博利再开口,博士便先行扭头对她恬然一笑:

“你在这等我。”

然后他们便大步进了船舱,边走还边聊得十分起劲,宛如多年不见的老相识。斯卡蒂无可奈何,只得留在外面。唉,她本来确实是底气十足的没错,可前提是博士在她看得见够得着的位置,万一敌人时常有诸般借口如法炮制,将两人分隔开,叫她这个护卫有名无实,那可如何是好?真是的,博士怎么也不事先……

紧接着她突然又反应过来:他事先没打过招呼吗,当然有,虽然不是特指眼下这种还是哪一种情况,但无论如何,她都以不变应万变就好。念及此处,斯卡蒂心意登平,一边告诫自己此刻任务已正式开始,须得牢记切勿只在理智上说着相信他却让情感又不自觉地带着身体跑偏,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周遭。这与她刚刚再次坚定的信条并不冲突,只是猎人的本能,所谓有备无患嘛。

此时天光渐白,愈近地平线之处却愈显晦暗,远处隐身烟霭后的山岭轮廓模糊,如同融入了一片渐变水彩,但见天际自褐色而至粉红,再往上却不知从哪一笔开始又一转淡青。斯卡蒂面朝着这幅造化随手而绘的壮阔图景,姿态悠闲地作赏玩状,实则已从眼角将码头上这彪人马打量了个遍。他们个个身着便服,作寻常水手打扮,然而举手投足间的精悍之色并非衣装所能轻易掩饰。对此她只是暗中嗤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反正若真要打起来,像这种级别的,数量再多十倍亦不足为惧,何况按博士跟她说的,此间犯不着动手,那么来的究竟是船夫还是特警又有何区别。

正当斯卡蒂心神益发宁定,真打算正经开始观景时,那两人已有说有笑地并肩而回。

“……是的是的,确实非常妥帖,而且这种新装置也教我开了眼界。”

什么装置?水客的新玩意吗?斯卡蒂心里嘀咕道。她自然明白,对方所谓水路,便是要玩走私客的老把戏,将东西捆在船底——并非藏进船舱,而是得悬在船体之下——以避人耳目。不过这次罗德岛上贡的那批防护服还倒罢了,药品是绝对要防湿防潮的,裹得严严实实挂到船壳子外边自然也可以,可那一般仅限极少量的小包货物,而且怎么又先搬进舱内再操作了?

这么一走神,她便没留意对方又客气了几句什么,但接下来的话却不由得让人心神一凛:

“……有请博士移步那边的小船,我们准备起锚了。”

“嗯?听曲兄的意思是,那么宽敞一艘客船,只招待我一人?”博士略显讶色。

“家主吩咐如此。而且您莫瞧这货船其貌不扬,楼上也有高级套间,我等必当尽心款待斯卡蒂小姐,绝不会怠慢。”曲无咎满脸堆欢道。

“哪里的话,承蒙万大人盛情邀请,无论住在哪,都已深感荣幸。只是前方尚有漫漫长路,厚着脸皮说一句,我大小也算个跨国公司高管,身边总得有个随从吧。”博士又笑道,神情半带戏谑。

“呵呵呵……理应如此。”曲无咎也笑了几声,“罗德岛近年名扬泰拉大陆,博士又是家主的座上宾,自须有符合您身份的接待,那边侍仆厨师诸般使唤人等保证一应俱全,定当让您宾至如归。不过,这船专为恭迎贵宾而设,房间虽多,能待客的向来却唯有一处,若是两位齐至,恐怕不便安排。”

他话语稍顿,见博士未置可否,又续道:

“另外实不相瞒,外面那群兄弟并非普通的码头船工,乃是家主从各支队抽调的精英好手,此去直绛山高水长,途中颇有几处险滩,万一碰着些许磕绊,他们必将奋勇当先,护您周全——啊哈,这话在斯卡蒂小姐听来或许过于不自量力了,但也的确是众兄弟一片拳拳之心。”

鬼扯,我来就是为了防着你们作妖,还说什么让你们的人保护博士?斯卡蒂心道,只是这话当然没法挑明,况且又被他抢占先机直接承认了那帮人的身份,更显得磊落坦荡。不过想来博士总有应对之法,因此她倒也丝毫不担心己方落了下风。

果然只听他从容而道:“曲兄言重了,贵国承平已久,境内民康物阜,纵然偶有凶兽作怪,这一路在万大人的庇护下,自是安全无虞,此事敝人在未出发前便已想过了,岂有不放心之理?至于我这位同伴,虽然也有一点狩猎经验,但怎敢在此间卖弄。因此这趟出来,路途虽遥,于她实与休假无异,护卫之事便仰仗各位了。”

“您太客气了。”对方笑得益发热情和善起来,“既如此,还请斯卡蒂小姐安心在此歇息,沿途赏玩风景便是。”

“呵呵,风景自然是要赏的……”博士朝他神气古里古怪地一笑,忽而转向旁边一直貌似心不在焉的猎人,“你先到那边去听听音乐好吗?”

一边说着,他已一边动作利索地掏出一副折起的头戴式无线耳机,不由分说便展开来直接扣到了她头上,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随身终端点了两下塞进她手里:

“阿戈尔的音乐资源不好找,你先凑合听吧。”

“什么?后半句没听清。”斯卡蒂掀起一侧耳罩问道,顿时,就连她面前的这两人都能听见里头正传出雄壮的铜管乐声与浑厚男声齐唱的乌萨斯语。

“我说,这个资料库所存有限,未必有你喜欢的,委屈你随便打发一下时间。”

“哦。”斯卡蒂重新戴好耳机将巨大的音量隔绝在耳罩里,遵命走开。

“失礼了,让曲兄见笑。”博士面带歉色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面前的东道主,微一欠身。

“博士此举何意?”

“唔……此话颇让人难以启齿……”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我与曲兄一见如故,说便说了吧,嘿嘿……”

“莫非遇上了为难之事?区区不才,愿尽绵薄。”曲无咎半身略向前倾,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博士神色甚至有些忸怩起来,“兄弟平生有两大心愿,其一是将矿石病钻研得更透彻,力求为这片大地除此恶疾。”

“志存高远,好教人钦佩。”对方说着一拱手。

“谬赞,源石研究艰难晦涩,我等目前所知不过沧海一粟,许是小子痴人说梦也罢,无非尽力一试。至于其二嘛,或许还更为实在些——便是与船尾那人携手看遍泰拉各地名山大川。”

“哦?这可……”现在轮到曲无咎脸露诧异了,“没想到两位还——有这等闲情逸致。但此话为何又要避开她才说?”

“她生性内敛,在此事上更是十分腼腆,故而还请曲兄切勿当面取笑。”

“岂敢岂敢。博士原来还是如此性情中人,在下佩服得紧。只是……”先前的惊讶一闪而过后,他已恢复了恭谨有礼的微笑,但看向博士的眼中又多了一丝探究。

“呵呵,若是平时的工作里,兄弟虽然不长进,倒也不至于因私废公,日常忙于学术研究与公司管理,确是无暇分身他顾。不过这段旅程如先前曲兄所言,尽可以当作游山玩水悠闲度假,机会难得,还望能行个方便,也算我这心愿进度条又填上了一点点。”

“嗯……博士既出此言,在下若还不知变通,那便是不解风情,着实该打了。不过……”他看了看仍在低头把玩终端的猎人,犹自沉吟未决。

博士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抬脚在甲板上轻跺两下:“斯卡蒂。”

“嗯?怎么?”感受到震动,少女摘下耳机回过头来,见他向自己招手,便走上前去。

“要是赏景途中还一天到晚背着这巨剑,也忒累赘了,不如寄放在此,与我空身过那边小船上安心休闲?”博士边接过她递还的设备边道。

“嗯,好。”斯卡蒂当即摘下背后剑匣,随手搁在一旁。

“哎哎,动作别这么快,咱还没问过主人家呢。”博士笑道,又看向那位幕僚,“曲兄意下如何?”

“乐意效劳,一定小心保管。两位这边请。”

闲谈间三人已换过了船,当先引路的曲无咎一直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什么,但斯卡蒂并没有心思听。刚才她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其起因或许有几种可能性,她懒得深究,只不过越是踌躇着不知此事是否属于博士之前对她说的“随心而为”,此刻似乎就越想这么做一做。

“——怎么了?”

“——有事尽管吩咐。”

前头两个男人一齐回过身来望着她,发现自己原来突然收住了脚步的斯卡蒂眨了眨眼,一时并未答话,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此时天色已然大亮,红日却犹未露面。

博士见状也抬眼一瞥,继而温和地微笑:“你想看日出?”

她默然不语,望了他几秒,略微低下脑袋,权当点头。

“但是……”

没等面露难色的博士接着说下去,曲无咎已连忙摆手:

“不必,不必拘礼,难得两位有此雅兴,就请自便。在下正好还有事嘱咐船上,少陪了。”

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舱内后,博士仍若有所思地往那边盯了一会,再次看向她时,表情已轻松了许多。

“到那边等着?”他指向甲板上的两个缆桩。

斯卡蒂点点头,走过去正准备坐下,却又被他举手拦住。

“等等,你坐那个,这个归我。”

这有什么好争?看着话音未落已抢先坐稳的博士,她本打算只在心里一笑而过,紧接着突然意识到了区别。

“喂,现在江面风很大。”

“所以你坐这边。”他拍了拍另一根金属柱,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又不怕冷,你逞什么英雄?换回来。”

“不可能。快坐,别逼我滥用命令。”

斯卡蒂蹙眉瞪了一会执意挡在上风口的男人,最后只得照办。

“要是冻感冒了我保证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你。”

“我身体现在不至于那么脆弱,再说我还有兜帽。”他笑眯眯地将衣领又拉紧了些,“这样放心了吧?好啦,别管我了,看上边,这一小段时间里可是变化最多最漂亮的。”

如他所言,在这片刻之间,天幕的整体色调又自暖而冷再变暖地幻化了一个来回,如今这幅巨画的底色已是一片清澈的浅蓝,其上的云团仍是半红半黑,但红的部分更多且更明亮了。

“啊,天上有人打翻了烧烤炉,撒了满天的炭。”

“本来挺有诗意的画面,怎么被你一说顿时烟火气浓重。”

“那可真是抱歉了,我就专爱那煮鹤焚琴的勾当。”

“我又没说这种风格不好。”

博士嘿嘿笑了两声,一时不再接话,在安静的等待中,斯卡蒂便重新理起了自己的思绪。

显而易见,对方本来打算将她和博士两个人分开处理,原因也很好理解:虽然现在手上拿住了几名干员作为筹码,但根本不保险,万一领袖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弃卒保帅再正常不过。这点他们想得没错,如果真的面临什么糟糕的极端情况,无论博士要怎么选,她都很清楚自己会怎么做。反过来说,要是博士被他们扣住,那作为最后保险措施的她投鼠忌器,也就没有了任何作用,是否撕破脸皮的主动权就完全在对方手里了。

关于这种问题,尽管博士并未和她商谈,在先前无所事事的那些天里,她也早已考虑过,然而除了确立绝对不能让博士被单独软禁这个目标以外,并没有想出具体该如何应对。当然实际她也没怎么认真去琢磨对策,只略略思考了一下然后觉得非己所长,就抛到了一边。本来嘛,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博士处理才更妥当。正如刚才那个姓曲的要求博士和他一起下船舱去,现在想想,大概就是一次试探,若她坚持寸步不离,便显得己方太警觉,到时估计就不容易维持这个表面极其友好的状态了,越是表现得毫无戒备,倒叫对方越不便拒绝博士后边的请求。要不是他此刻的确身处险境步步如履薄冰,斯卡蒂觉得自己绝对会很享受这种旁观他与人对弈的乐趣。

“——又发呆了?”博士的声音轻柔地飘入她耳中,“在想什么?”

“呃,没……没什么。”

她重新聚起涣散的目光焦点,看向身边的男人,心下暗暗责怪他没事问这种问题干嘛。出发前明明还是博士自己叮嘱过她,进了炎国人地盘,就要以两人的一举一动都时刻在对方监视下为前提行事,那不就更应该少说无谓的话吗,毕竟言多必失。何况自己以往遇事常常不屑于扯谎,自然也就不擅长圆谎,否则上次也不至于连格拉尼都骗不过。

然而,话一出口,她又有种感觉,似乎自己的回应,连同刹那间的窘迫,都在他预料之中。从前她会认为这种仿佛处处受制的感觉相当恼人,现在她对此却只感到安心。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然后博士忽而眼珠一动:“看,山上有个大红热气球。”

“这个比喻不够煞风景,还有吗。”她嘴角微扬,顺着他的视线向东边望去。在旷野那头,地平线上略微突起的一片连绵丘陵仍罩着薄薄的雾霭,一时让初升的红日亦黯淡得不太起眼。但顷刻之间,随着它的爬升,暗红渐变作橘色,继而又转为明亮的橙黄,一缕缕浮云不断在它面前飘过,留下剪影,乍看会让人觉得仿佛太阳也有表情。

“那,孑小哥做的辣椒酱鳞丸?”

“还凑合,可是鳞丸又不会飞。”

“这么难伺候?你几时也学会嘴上不饶人了。”

“那得问某个整天给员工做坏榜样的老板。”

很快,日光尽管尚未变得十分刺眼,也已不适合长时间直视。博士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制服:

“差不多该回去了,把主人家晾得太久也不好。”

“嗯。”斯卡蒂跟着起身,“谢谢你陪我。”

这句话就像她刚才想要和博士在甲板上待到太阳升起的念头一样突如其来,但是既然它们这么冒出来了,那便这么说,这么做。出发虽没多久,斯卡蒂已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在某些方面,博士这个指挥官大概比她本人更了解自己,昨日他所嘱咐的顺其自然原则,实为上上之策,对于她目前的状态而言,确是多思无益,反而更易扰乱心神。

不过,或许这回连博士也没料到她有这话,刹那间他似乎怔了一怔,然后才轻声道:

“该我感谢你肯作陪才对,想想看,来的若是Sharp兄,此刻风景再美十倍,我又能与谁共赏。”

但这温柔神色只一瞬便即隐去,随后浮现的又是他惯常的故作狡狯:“走,难得人家这么客气,良机莫失,去瞧瞧炎国老牌贵族的VIP级早餐长啥样。”

2.8

接下来的大半天,都过得十分平静。这些炎国人别的且不论,待客礼数确实极其周到,简直殷勤备至,可惜,恐怕都是笑面虎。傍晚时分,仍与博士在露台上悠然闲坐的斯卡蒂暗忖道。她敢打赌,要是这个和平友好的局面能一直维持下去,直到所有罗德岛成员都安全离开直绛也没人耍心眼,她就吃一斤恐鱼。

不过,既然目前还什么变化都没有,她也不必费神空想,只管跟着博士“度假”就好。在他摆出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其他人不仅轻易不再上前打扰,甚至都不怎么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和博士就这样恬静地坐在船顶的小平台上,两岸有时是一马平川,有时则峭壁林立,头顶天高云淡,下方水光潋滟……如果,如果这真是一段悠闲假期,好像还挺不错?想到这里,斯卡蒂不觉又看向被自己捏在三指间轻轻摇晃的酒盏,日头西斜后,遮阳伞已被收到了一边,此刻杯中的炎国名酿湖松酒,正映着头顶晚霞,色泽明艳动人,叫她忽然有点不忍饮下。

“哎——夕阳无限好啊——”旁边的博士忽而发出悠悠长叹,“但是,纵有千般不舍,真到了日薄西山之时,任谁也留不住。”

说这几句话时,他仍然望着远方,它们究竟是背后别有深意,抑或不过是随口而发的感慨,斯卡蒂不清楚。但是,她也用不着在意,甚至不需要认真接话,因此她只是抬起头来,将视线落点移回博士身上,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

过去的几个小时中,斯卡蒂都这么静静地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品着酒,随意地望一望天地间的景色,以及,长时间地注视着,以这幅山水为背景的画面上,一直斜倚在休闲椅里出神的男人。中途她还曾想到,眼前情形,本质上好像和她第一次担任助理时差不多,也是两人各做各的事,无须交谈而合作愉快。只不过此刻博士的工作是思考,她的工作则是陪伴,而且这回,也不再有人需要用不易被察觉的方式打量对方。

整个下午,博士偶尔也会从沉思中回过头来,有时只是短暂地看她一眼,有时则与她对视上好一会儿,虽然多数情况下仍是默然不语,表情也不见有什么波动,但斯卡蒂看得到那静若平湖的目光下掩着的温柔,极其克制,却由此而更见深情。哎,这个擅长用真话骗人的家伙。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博士实际上确有那样的心意,而是单纯以为这只是来陪他做一场戏,她大概会被这份演技吓到,并且会觉得他除了研究矿石病也可以考虑去蓝卡坞发展。

与面前这位职业欺诈师截然相反,斯卡蒂绝对不擅作伪,但好在依博士的安排,这场演出对她来说难度暂时还很低。清晨在货船上那会儿,戴着耳机走开后,她当然立刻就把那震耳欲聋的音乐直接关掉了,博士对那炎国人说的话自是在暗示她,不需要她有什么特别举止,继续保持以往的状态就好。呵,他想得真周到……

“——回去吧。”博士突然站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下次有机会再和你看完整的日落,今天起得太早,也该早些歇息。”

“好。”她十分自然地应道,一口吞下杯中云霞,随之起身。

晚饭的情形和前两顿一样,菜肴极尽丰盛奢华,用餐者却唯有二人,而当菜上齐后,除非他们自行摇铃呼叫,否则视野里便半个炎国人都不见。餐间,小口抿着热汤、顺便瞧着仍在沉思的博士时,斯卡蒂心下不禁想夸他这借口委实用途广泛,早上轻轻巧巧几句话,竟然就将东道主本该有的作陪全都免去了,而且还是对方主动自觉的,倒叫人落得清静。

至于船上的客房,看起来也的确担得起“唯一”之名,尽管面积囿于船体本身大小所限,至少装潢规格足以媲美她早年在工作中所见的,多索雷斯最顶级酒店的至尊豪华套房——咦,哪天要是有闲心,或许真该找个空当到那样的地方去度个假?届时下榻处自不必如此奢侈,但出行目的一定得是非常纯粹的,度假,而不是为了那些煞风景的事,比如接了什么破赏金单子要去找某个倒霉蛋的麻烦,以及,那样的假日,不该只有一个人……当客气又知趣的炎国人带完路便迅速消失后,站在起居室中央环顾四周,斯卡蒂一时不觉又思绪飘忽起来。

旋即,她又在心底叹了口气:说到煞风景,眼前不就是最能辜负沿途诗情画意的一桩破事吗,这船上哪有半寸真正能让人放松身心的净土?不论身在何处,斯卡蒂总会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和博士,那绝不是什么很舒服的体验。

博士无疑同样清楚这一点——但斯卡蒂有点纳闷的是,关上房门后,他扫视周围各个角落的目光,未免也过于明显了吧,难道人家还能把摄像头堂而皇之地挂在客房天花板上?不过一如往常,想不明白,那便不用想。于是她走到茶几边拿起那个造型古朴的水壶,毫不意外地发现里头盛满了显然刚烧开不久的热水,就顺手倒了一杯。

“谢了。”

刚把整个套房转了一圈的博士恰在此时大步走回,顺手接过杯子咕咚几口饮尽,又与她对视了两秒,忽而无奈地笑了笑,那声音更像是叹气。

“真是个好地方,可惜,终归还在工作中。”

“嗯。”

“所以,本质和在办公室也没两样,还是睡沙发的命。”博士说着便往那张长条沙发上直接一躺,“加班辛苦,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

斯卡蒂在原地多站了片刻,注视着外套也没脱就合眼入睡的博士,之后到卧室里寻了一条摸上去质感很好的蚕丝被,出来给他盖好,又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里,支着脑袋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决定,听令,睡觉。

来人的脚步出现在走廊那头时,斯卡蒂便醒了,但她耐心等到了门上响起几声礼貌的轻叩,方始抬起眼皮。听到叩击声,博士缓缓睁眼坐起,一时却并未下地。见他拥着被子无动于衷的模样,斯卡蒂便也给对方来个充耳不闻,转而取过先前被随手搁在矮几一角的水壶与杯,热水的温度已降到了常人皆可直接喝的范围,入口的暖烘烘感觉刚刚好。

博士从眼角瞥着她悠闲地自斟自饮,直至一整杯水将尽,才从容起身,整了整衣襟,走到大门前。

“曲兄,晚上好。”

“博士,对不起,深夜扰人清梦,实是无礼之至。”

“说哪里话来,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兄弟理会得。”博士哈哈一笑,心照不宣似地拍了拍他肩膀,“记得日间天色甚好,想来如今仍是月朗风清?”

“啊,没错,今夜双月映江,有如碎玉。”对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那便是了,斯卡蒂,陪我出舱赏月。”

说罢,博士抬腿往外便走,早站在他身旁的斯卡蒂紧随其后,曲无咎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三人前后脚来到甲板。才出舱门,斯卡蒂便留意到他们已下了锚,而更不可能忽视的则是,另有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舟同样停靠在旁,从大船上伸出的几条缆绳正扣在它舷边,还有一块跳板搭在二者之间。

但博士就像浑然未觉似的,先径直往面前广阔大江的方向又走了两步,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迎面江风清爽,水中月纹荡漾,确能令人顿觉精神为之一振。

“呼~即使不为这月色,也为这千里快哉风。”博士往空中伸展了一下双臂,扭头朝斯卡蒂微笑道,“大炎山水,名不虚传,是吧?”

不等她回应,他便又转向了曲无咎作揖道:“一时纵情,还望莫怪。有何吩咐曲兄请说。”

“哪里哪里,良辰美景确不可负,若非此间俗务未了,原须设上清酒两盏,以供贵客举杯邀月。”曲无咎还了一礼,“家主深夜到此,与博士有要事相商,还请移步小舟。”

“了解。”

“请。”

“请。”

短短的几步路,两人嘴里说着,手上比划着,一路相让地来到了跳板前,

“事关重大,家主须与您密谈,在下不便相陪,博士请。”

“请。”

博士仍然摊开一手,侧身作谦恭让路状,但这回视线稍微偏转,落在了一直默不作声但与他们寸步不离的第三人的眼中。

——于是在两位男士的开道下,阿戈尔少女当仁不让地走上了跳板。

“哎……”

惊诧之下,曲无咎未及出言制止,脚步迅捷的深海猎人转眼已走到了一半,然而此时原本站在小舟上,守在跳板另一端的那个魁梧身影也迎了上来。但他只踏上两步即站定不动,沉默地注视着来人。这跳板不宽,本已不容两人并肩,而大汉铁塔似的身材往当中一站,更是将去路堵得满满当当,其意不言而喻。

斯卡蒂也收住了脚步,同样一言不发地迎视着对方。由于船高舟低,原本身材颇有差距的两人此时视线恰好平行交汇,一个虎目圆睁,目光炯炯如烈火,一个冷眼直视,眼神淡淡似止水,那一头乌萨斯壮汉虬髯戟张,双臂抱胸岿然犹胜镇门神,这一边阿戈尔少女长发飞扬,两手插兜恬然宛若凌波仙。

一时间,在这两人的周围,便如同辟出了一片无形的舞台,连呼啸的江风亦仿佛被隐去了声音,而斯卡蒂身后,也正有一位袖着双手的观众,藉着所立之处的高度优势,事不关己似地俯视着这段小小戏码——当那人的身形将动未动时,博士就抢先迈上了跳板,尽管随即在前方出现状况时停步,然而终究已经站到了需要他先行退下让道才能让斯卡蒂返回的位置。

双月辉映下,众人神色各异地无言伫立了片刻,然后小舟中传出一个有几分苍老的男声,音量并不高,平和之中却含威严:

“阿丁,迎两位贵客上船后,你自去船尾掌舵。”

“是。”

话音未落,那大汉立即后退两步,让开道路,偌大一副壮硕身板,动作竟也极为灵敏。本来江面浮舟,即便下了锚,人们脚下仍免不了晃动,况且跳板既狭窄又坡度不小,常人前行尚要小心谨慎一步三看,他却头也不回就倒退而下,步子阔而稳健,显然功夫不俗。

待博士跟在斯卡蒂身后,也站上了小舟,守候在旁的壮汉默不作声地朝舱门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此时跳板已由客船上的人收回,他将连结两船的缆绳也随手抛过去,然后叉手行了一礼,便走向了小舟尾部。

对于这副礼貌姿态下丝毫不加掩饰的倨傲神色,博士只作没看见,将视线从那高大背影上收回时,脸上仍挂着之前向其颔首致意的微笑。

“今晚这画面意境真美,可惜我没那悠闲福气,你代我看吧,回头有空,讲给我听也好。”他轻柔地说道,指向船头。

“嗯。”斯卡蒂微一点头,转身就走。

2.9

“见过万安大人。得以识荆,幸之何如。”步入船舱,博士便向居中而坐的年长佩洛作了一揖,“累您久候,恕罪则个。”

“罗德岛的博士,久仰盛名。”万氏家主起身拱手相迎,“博士不辞劳苦远道而来,老夫有失远迎。”

“大人过谦了,承蒙一路款待周到至极,如此礼遇,敝人何以克当。”

寒暄间两人已分了主宾坐下,博士接着又道:“贵国地大物博,经久繁荣昌盛,敝人仰慕多时,只是一向俗务缠身,昔日虽曾入境龙门,也是稍一驻足便匆匆而去,此番托大人的福,终得领略大炎内陆风光,果然是地灵人杰,物产富饶丰盛,豪杰猛士亦教人印象深刻。”

“呵呵呵,丁白这孩儿是老夫昔年一位殉职部下遗孤,老夫怜他自幼失怙,一直带在身边,成人后便叫他袭了父职。此子生性莽直,适才若有冲撞,还请博士勿与之一般见识。”

“岂敢岂敢,敝人本就钦佩壮士身手卓绝气概非凡,未知原来还是忠义之后,失敬了。”博士笑道,“说到直性子,我那同伴或与他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人虽然面冷寡言,实则热心重义,只不过因其心地诚朴,行事亦时常颇为耿直,此次陪同拜访期间,如有失礼之处,容我先行代为谢过。”

“好说,老夫忝为直绛内守数十载,平生见多了鸡鸣狗盗之徒的花花肠子,最欣赏的正是忠厚直爽之士。”万安端起茶碗,不疾不徐地吹了两口,“只是,既然提到此话,那也不得不问上一问——若论起贵司言行无状者,恐怕还另有其人吧。”

“敝人此行,正为请罪而来。”博士随即起身,一揖到地,“下属行事不当,即为上司失察之过,然则我等至今未知他们究竟所犯何罪,还望大人明示,确属我方过失者,贵方所有财物损失,一应照价赔偿,冒犯之处,亦由本人代表敝司管理层诚恳致歉,总而言之,当负之责,决计不敢赖账。”

“博士不必多礼,还请坐下说话。”

稍顿了一顿后,放下茶碗的万安不再微笑,眼神也一转锋锐。

“双方冲突之事,容后再议,眼下先要请教一句,贵司于直绛并未设立办事处,是也不是?”

“然也。”

“既如此,何以又在城内暗设站点?须知老夫半生心血为的都是这直绛城的长治久安,如今旁的且不论,单是私下从事危害本城乃至本国安全的非法活动这一桩,便足以治个重罪。”

“这指控可就严重了,其间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博士诧然道,“敝司虽说根基尚浅,规模不比那等百年老号,但跨国行商也已为时不短,自非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雏羽,每到一处之前,必先使专人将该地法律法规了解透彻,方始涉足,凡外出公干者,事先须经培训考核,并严格勒令其入境期间循规蹈矩。说到危害当地安全之事,更是绝无可能染指,否则莫说以贵国如此强盛之势,纵使只是一座独立移动城邦,碾碎一家小小的制药公司也是易如反掌,又怎能容我们至今。”

“哦?如此说来,我城中竟无半家商号与贵司有瓜葛了?”万安挑起一侧眉毛。

“非也非也,这点并不敢否认。”博士连连摆手,“据我所知,确有一罗德岛挂名干员寓居直绛数年,为生计故,便开了一处休闲茶馆,所经营者不过几杯茶饮,另有桌面终端若干,以供茶客们于城际网络间冲浪娱乐之用,此乃其自负盈亏的私人小买卖,并非隶属罗德岛旗下。”

“掩人耳目的小伎俩罢了,莫说这所谓茶馆经营本金究竟是掌柜自掏腰包抑或另有注资,其目的又岂在于糊口,表面正常开店,实为挖掘情报,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

“诚然,作为公司记名在册的员工,在同事到访贵宝地时提供一些信息上的帮助,亦属份内之事,毕竟一般干员人生地不熟的,若叫他们两眼一抹黑地去开展工作,岂非事倍功半。事先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以便入乡随俗,免犯禁忌,正是为商者和气生财之道。”

眼中并无笑意的万安动了动嘴角:“往各大城市私下派驻探子的企业常有,似阁下这般大言不惭地公然粉饰者,倒也不多见。”

“大人说得是。”博士满脸堆欢道,“商人天性逐利,而商机则往往匿于街头巷尾的杂谈中,但凡有一定规模的跨城乃至跨国企业,自来无不重视此道,对此坊间还有个打趣的说法,大人或许也听过。”

“愿闻其详。”

“——‘往城里最大的酒吧扔块砖头,若是没砸到个把莱茵或雷神的耳目,便说明此地过于贫瘠’。”

“哈、哈、哈,博士,你言下辩解之意老夫理会得。不错,单纯开个小店也好,顺便打探周边情势并传回总部也罢,算不上非法活动,官府管不得那么宽。无论打着何等旗号,旅行,访学,经商,凡此种种,我国一向抱以海纳百川之度,持合法证件的境外人士在居留期间,各项基本权益与本地人别无二致,愿意居何处,从何事,皆为自由,前提是——来者的确本分行事,切实遵守了本地法律法规。”

面对万安说出最后半句时突如其来的凝聚目光,博士脸上堆笑丝毫未动:

“正是,如前所言,敝司绝计不敢逾雷池一步,唯愿平平安安做点生意,混一口安乐茶饭罢了。譬如这位挂职的同事,既在贵宝地经营已有数年,场地租赁与牌照申请及审验等相关手续想来必然合法合规。”

“呵呵,作为掌柜的,她在正经生意上的确无可指摘。若老夫所记不差,去年元日老梁搞了个全城模范商户茶话会,贵司这位优秀员工亦列席其中。”老佩洛琥珀色的眼中锋芒暂敛,替为一丝淡笑,“劫持当地通讯基站信道发送可疑讯息,在博士看来,是否仍属正当经营行为?”

“这个假设性问题有些匪夷所思,但也很有趣。倘若罗德岛内真有那等不法狂徒,实可谓家门不幸,还望执法机关依法将其缉拿归案,届时我方一定全力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当然,在走法律程序时,敝司仍会循例派出援助律师,相信这也是嫌疑人的合法权利。”对于万安仿佛漫不经心地抛出的质问,博士的回应亦是从容不迫。

狭小的船舱里静了片刻,对视的二人中,一个眼神捉摸不透,气势并非咄咄逼人,却充满玩味之意,另一个则仍是那副谦逊有礼的模样,镇定自若的神色间滴水不漏。最后,万安重新绽开笑容打破沉默:

“看来博士对下属的手段很有信心,笃定我们拿不住切实罪证。”

“我们是对万大人的秉公执法很有信心。罗德岛干员对大炎诸般国法家规的尊重程度,与致力于捍卫司法尊严及守护一方安宁的大人您一般无二,如今我等既蒙您盛情邀访,而非接到一纸状书,足可见那个糟糕的假设并未发生。但是不瞒您说,尽管只是戏言,这种奇妙畅想的后果也能吓得人直冒冷汗,还望您能高抬贵手,放过敝人这颗比我们岛上十来岁的孩子还要脆弱的小心脏。”

老佩洛继续盯了几秒斜对面这个即使在室内也未曾放下兜帽的怪人,然后又短促地干笑了一声:

“呵,‘紧张’么?博士大可不必。坦白说,即便是我们的首席信息安全工程师,也很佩服这位‘掌柜的’,基站之事,明面上不会有任何追究,事故报告已定性为设备故障引发的信号异常。不过自发生‘故障’次晨以来,她作为应邀访客已在寒舍盘桓多日,背后的原因,你们猜得到吧。”

博士闻言也微微一笑:“若是只有她一人,最容易的联想自然是大人您求贤若渴,颇有意于让本地相关队伍与她进行一些技术交流,以提升他们在这方面的业务能力。然而考虑到敝司近日尚有一支巡回医疗小队在直绛履职,其中更有一位是她的老熟人,故而此事与这支小队有关的可能性想必更大一些。”

“哦,他们果然相识?在透露这种情报时,博士倒是格外坦诚。”

“大人又说笑了,您目光如炬,对这点小事自然洞若观火,无需我赘言。当然若是犹嫌信息不足,敝人也十分乐意再作补充,且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比方说这两位老相识的出身,您想必早已看出他们都是玻利瓦尔人,不消说,能一起活着脱离那片战火纷飞之地的,即使没有过命的交情,至少也会有几分惺惺相惜,但或许有点反直觉的是,事实上这对老熟人在敝司重逢之前,并非什么战友,相反还是敌人……”

“咳咳,罢了,细枝末节的故事不妨留待确有闲暇秉烛夜话时再讲。”眉头微动的万安幅度不大地举起右手,顿了一下,“互相客套就到此为止吧,博士,你我明人不说暗话,贵司那位披着医生外衣的战斗人员恶意刺探并泄露机密的行为,严重危及我方安全利益,对此你们有何说法。”

“我很想恳请大人且容我等申辩几句,却又深恐自己言辞未免过于失礼。”

“但说无妨。”

“首先,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即使在早年那种人手日常短缺的纷乱战场上,我们这位玻利瓦尔老兵亦甚少充任斥候。敝司的人事安排同样讲究扬长避短,专人专岗,况且,抛开专精方向不提,如若真打算探听什么情报,也不会蠢到让他在带着两名堪称拖油瓶的医疗干员的前提下,再去勉强兼此职责。须知这片大地从来不缺舞刀弄剑之人,哪怕是前半辈子只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夫,也可能短短数月间就在命运的逼迫下,被筛选和锤炼成刀口舔血的战士,但一个专业过硬的医生培养难度与周期,较之远不可同日而语,更直白且残酷地说,在我们眼中,每一位医生都很贵,既然罗德岛连执行普通的巡回医疗任务都要额外为之配备护卫,断不可能拿他们冒此大险。实际上,对于需要频繁深入各国境内执行这类任务的干员,公司都会三令五申,不该知道的务必不要知道,免生事端。”

“言之成理,然而此刻的问题是,泄密的既定事实已然摆在眼前。”

“这正是敝人将要口无遮拦地冒犯之处——”博士停了一下,用更为谦恭的神情迎着对方探究的直视,“恕我冒昧直言,罗德岛相信自己的巡回医疗队成员不会有意去探听所在地的任何情报,除非有人硬把消息塞到他们鼻子底下。至于他为何要将这条致命讯息传达给同事,后者又因何而作出了或许有些过激的反应,在听取当事人的报告前,我们不得而知,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干员们的所作所为,皆出于对同伴的信任与爱护,绝无半分针对外部任何实体的敌意。更何况,当时事情多半发生得十分突然,留给他们的决断时间极短,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冲突,那绝非罗德岛的本意,还望您能谅解。”

交谈双方周围的空气再度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但持续时间比先前短得多,几乎来不及让人听清船外的汨汨江流声。

“好,很好,老夫很欣赏你,博士,你比我们现有档案所描述的更让人惊讶。”年长的炎国贵族轻轻拍了两下手掌,起身上前,“茶凉了,换一杯吧。”

“这怎么敢当?好教人惶恐无地。”几乎与他同时站起来的博士欠身接过热气腾腾的茶碗。

“先前已说过了,不必再客套,我们时间有限。”

万安摆了摆手,不待两人重新坐稳,便续了下去,或许是为了展示诚意,其措辞较先前越发直白:

“不怕博士取笑,事发之后,老夫立时将本城暗中封锁得固若金汤,天可怜见,那帮饭桶还算不上完全没用,因此除非贵司还掌握了什么连天师府和司岁台都无法解释的奇妙力量,否则可以确信,成功送达的讯息,就只有那一条——尽管无法破译内容,但显而易见的长度确保了它信息量极少。然而对答至今,你事事不知,却事事犹如亲见,呵呵……闲话休提,博士,老夫有意与你这位罗德岛的军事指挥官达成一份合作协议,未知你意下如何?”

“过奖过奖,我不过是对自己的员工有着一定的了解和信任而已。”

“且莫急于推辞,听听条件再行决定不迟。”万安再度摆手道,“罗德岛近年发展势头不可小觑,但真正能够植根并深耕的地盘始终太少,你们需要更多来自当地的支持。与万氏合作,老夫保证罗德岛会得到直绛所能给出的最大支持,至少也是不亚于龙门魏公的程度。”

“……无疑是很诱人的条件,怕只怕我们拿不出足够硬的牙口来吃下它。” 博士姿态谦谨依旧,除此之外,平稳的神情中看不出更多信息。

“实话实说,最初为你们准备的,的确是另一份更容易的协议,一盘无关紧要的小菜。但在罗德岛回信告知应邀前来的具体人选、并进一步了解过——还请博士对此勿要见怪——了解过更多关于‘巴别塔的恶灵’以及‘失忆的罗德岛博士’这些年的彪炳战绩后,老夫决定向罗德岛、向你,请求更多的协助。”

在格外加重了话里的那个字的语调的同时,万安从袖中抽出一份东西,像是几张纸页装订而成的薄薄的册子,当然,博士不用看也该猜到了那是什么。但万安没有立刻将它递过来,而是先展开合约,又掏出一支笔,在上面涂改了几处。

“是夜与君相谈至今,老夫已然确信——博士,你所能带来的帮助,比我们预想中的还要多。相应而言,直绛万氏也将为罗德岛提供最为丰厚的回报。”

“万大人,您真的太抬举我了……”

“博士不妨先看看具体内容,若能达成一致,明晚入城后双方便可正式签约。”万安对他的话如同充耳不闻,直接将改动过的合约草案,连同另一只袖子里抽出的略厚一些的小册子,一块交到他面前,“此间尚有老夫帐下那些不成器的蠢材胡乱拟的几份方案,望博士斧正。”

“……”尽快翻阅完毕后,博士抬起头来,面露难色,“这……这实在是一笔风险极高的交易……”

“回报更高。”捕捉到他眼中半遮半掩的动摇,万安微微一笑,“你应该看到了与罗德岛签约的实际对象是哪个,并且知晓其意义。”

“是的,可这……对不起,这个问题很失礼,但……”博士的话越发支吾起来。

“不妨事,产生这种疑问很正常。”对方宽容地又笑了笑,“印信此刻仍由唐侯掌握——无论老的还是小的——但也等于在老夫手中,条款内容的具体设置已经确保了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它的正当性都毋庸置疑,对罗德岛来说非常安全,退一万步说,纵然最后功败垂成,你们所能获取的利益也已经远超现今水平,而当我们实现那个共同目标后,补充条款的丰厚程度——呵呵,即便是莱茵生命那种体量的企业也会感到羡慕吧。”

“是……的……”博士又垂首翻起了那几页纸,但样子并不像真的在看,耳力好的人可以听到,他喉间似乎轻微地咕嘟了一声。

但万安没再说什么,只是气定神闲地又呷了两口茶,沉静地等待着,当对方重新抬起视线时,他并不意外地看到了更为纠结的眼神。

“这件事太大了……我不该擅自做决定。”博士的声音有些虚弱,“能否容我先与本舰取得联络,同阿米娅还有凯尔希再行磋商……”

“夜长梦多。”老贵族的回应斩钉截铁,“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宜行事自来有之,博士何须多虑?何况这份合约是有益于整个罗德岛,而非博士个人私利,你们三位合作已久,未闻有甚冲突,在此事上也应当是利益一致的,磋商只会是走过场。”

“不……说到底,这种事……有悖我们向来的信条。”博士两指拈着纸张一角轻轻搓着,低声说道,“罗德岛的使命……应当是——是为这片大地带来更多光明,哪怕微弱如萤火,总归聊胜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言者想表达的意思,听者早已了然。

“不错,有些事情,以常理度之,未免显得过于阴暗。但先贤曾有云,不祥之器如兵者,不得已时亦用之。为了更宏远的伟业,某些手段有时在所难免。”

万安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略一沉吟,才接着道:

“本来,背后论人是非,实为君子所不齿,然事有轻重缓急,老夫不得不直言不讳——车辖乃是个脑袋里宛若灌满固源岩的老古板,直绛日后若是任其主事,只会在他的固步自封里江河日下,如此将来到了九泉之下,谁还有面目去见历代唐侯。博士,直绛百姓已到了命运的交叉路口,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们需要一位更有智慧的扳道工。”

“为了……广大民众的福祉……?”博士半垂着眼皮,低沉的声音像是在问他,又像在自语。

“为了广大民众的福祉。”对方点头道,“这座千年古城和它的人民,他们的未来,需要逾越,或称排除,这个小小的恼人障碍。”

“…………好。”默然沉思了半晌,博士骤然抬头,语气里的犹疑也一扫而空,“我或许能让您看到想要的结果,不过,不是用这上面所写的行为方式。”

“当然,它们只是草案,博士有任何意见都请不吝提出。”

“那,敝人就僭越了。”

接过万安递来的书写工具后,博士并没急着动笔,而是又出了一会儿神,才道:“方向,从一开始就不对。”

“嗯。”老佩洛专注的神情表明这声应和绝非敷衍。

“原先贵方设想的路线,包括最不切实际的——顺带一提,或许就是我们的干员不幸知悉的那条——全都太麻烦。”

“……嗯。”万安的眉间略微抽了一下,但随后盯着他的目光里又增添了两分注重。

“车氏势力枝繁叶茂,无论何等暗箭,均难以保证效果足够理想。大道至简,不如直取首脑,然后借助他自己的力量从内部瓦解这棵百年榕树,甚至还可以让他自己向朝廷上书,更为水到渠成地做一些对万氏更有利的事。车将军年纪本就比您还略长一些,加上其家庭原因,有意致仕亦是顺理成章。”博士将手上的行动方案放到一边。

“博士莫非是想挟持那个铁疙瘩老顽固?”万安不禁嗤笑出声,“恕老夫失礼,然而车大将军近来一直稳坐中军帐,非必要不离营,麾下精兵尽数枕戈待旦,我们的人能否够得着他半根毫毛姑且不论,即便天降岁兽襄助我等,直接将车辖凭空叼了出来,那也是个上刀山下油锅都不皱一皱眉头的硬汉,如何能胁迫他就范?他若认定此路不通,那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亦不得行。”

“嗯,‘铁蒺藜’之威名,敝人亦曾听闻。”博士微笑道。

“呵呵,博士所了解到的,或许是如今这个沉稳了太多的老铁牛,然而早年间啊,在我们尚为毛头小伙之时,见识了多少回他与上头硬碰硬顶牛的情景,无论对上的是他父亲,或如今的唐侯,还是老大人——唉,那时我们都并不老——车辖这厮,从来宁折不弯。说句不怕冒犯天威的话,以前我和老梁常打趣他道,若是侥幸占得半分理,此君怕不是与圣上都敢争个面红耳赤。”

提到不知尘封了多少年的往事时,刹那间老佩洛眼底似乎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只是它转瞬即逝。

“年岁或许教会了这头老牛如何将沸腾的岩浆敛入深山地底,审时度势再喷发,但老夫向你保证,正如酒越陈越香,他骨子里那股臭脾气,只会越老越硬。”

“威武不能屈,正是大丈夫本色。”博士又淡淡一笑,“但假使传闻不虚,以往刀枪不入的车将军,如今也有且仅有一个软肋。”

“……!”原本不经意地望着舷窗方向的万安猛然回头,“——你……你要……”

“车氏一族世代从军,满门忠烈,十五年前车将军长子便与其先祖一般血洒玉门,为国捐躯。而在同一场战役里,其胞弟同样英勇奋战至最后一刻,可谓是不辱门楣,好在老天有眼,终于让他撑着一口气等到了援军,只可惜曾经生龙活虎的车家二公子,从此也就成了病榻上的废人一个。”

“……”已重新管理好表情的万安一言不发,只是死盯着兜帽下的那张,在摇曳烛光里晦明不定的脸。

“可敬啊,可叹,两位小车将军着实叫人好生钦佩。自古忠孝难两全,若按贵国老话所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车大人对国确属尽忠尽职,对家却难免有愧,天幸祖荫庇佑,英雄未必悲情,车将军老来又得一幼子,且不说阖府上下欢喜无限,车夫人更是从小公子呱呱坠地起就对他百般疼爱有加,就连早年家训极严的将军自己,似乎也转了性子,不求他光宗耀祖,唯盼其无灾无病……”

“……够了。”

万安的声音很平静,端起茶碗的手也相当稳,唯有小口抿茶的动作能看得出些微僵硬,但这也许仅仅是因为碗里已经没剩几滴水了。

“博士……唉,老夫知道你的初衷只是……但这委实太过,唉……足尺加二,过为已甚……”

“万大人您误会了,且不说两家世代交好,单论您二位的总角之交,加之几十年共事下来,手足之情,亲胜骨肉,敝人又怎敢用那猪狗不如之辈的不仁不义之举来随便污人清白。”博士的话音中隐然有一丝嘻笑。

“——什么?”并不浑浊的琥珀色细眼倏然扫向他。

“连最热衷于藐视社会秩序的码头青帮,也懂得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更何况大人千金之躯,哪能自甘堕落。车将军最恐惧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了并不重要,让他相信它已经发生、或我们随时有能力让它发生即可。万大人,我敢拿自己的性命担保车家小公子毫发无损,哪怕是最低限度的暴力,如强行限制其人身自由等,也通通不存在,我们只需做一点巧妙的手脚,再打个信息差,足矣。”

“这你能办到……?”万安眯了眯本就狭长的眼缝,随即决定暂且抛开这个问题,“行,就当我们拿得住车辖的命门,但在此之前,该如何拿住车辖本人?”

然后,炎国老贵族第一次看到面前这个谦逊了半个晚上的男人绽开了张扬的笑容:

“特种作战。”

当然了,那还用说吗,对方的表情这样补充道。

皱着眉头翻了几下那份行动草案、开始在打印内容周围的纸张留白处涂写和做标记、索性翻过合约用它背面仅有的一页白纸更为写意地飞速书写与勾画……过了大约三分钟后,似乎在更熟悉的工作模式中变得愈发放松的博士倏而抬起头——

紧接着举在空中的笔与他半张开的口同时凝滞了一瞬,然后罗德岛的博士在讪笑中勉强恢复了这种社交场合里应有的模样。

“抱歉,是我失态了。”

“不必多礼,专注工作而忘我,方为应有之态。若需要更多空白纸张,老夫便叫曲无咎送过来。”已给自己茶碗中续上了水的万安微笑应道。

“暂时……不必劳烦了。”再次垂眉沉吟的博士用笔头一下一下地叩着另一手的指关节,缓缓开口,“万大人,在制定计划及指挥作战前,我需要知晓一些基本信息,战场的、敌方的、我方的……”

“这个自然,待到入城后,一切情报都由我们尽力提供。”

“不,您不应该提供。”博士平静地看向他,“向境外人士泄露本地军事机密,这种事,您不能去做,同样的,我也不适合接收,这比我们的干员不小心听到什么只言片语要严重成百上千倍。”

“我们不能或不该做的事,恐怕远不止这一件。”万安笑得既像在揶揄,又似自嘲。

“为了掩盖一件事,也许需要额外做十件事,巧妙一点,或许只需五件,稳妥一点,二十件亦不嫌多,但如果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后续便一件也不必再做。风险能免则免,因此您不该向我提供那些情报。”

“道理如此,能否实现又是另一回事。莫非博士要让老夫见识,如何在两眼一抹黑的条件下开展工作?你大概还能做到事半功倍。”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次万安看上去真打算与客人开起玩笑来了。

“呵呵,我如何能有那种神仙手段,所以,我不提供方案,也不指挥。”

博士显然对这话的效果很有自知之明,故而不待神色稍变的万安回应,便接着说道:“下棋,这就是我对合约的第一处修改,罗德岛履约的形式是,由我与大人的作战参谋、或是其他任何您认为应当上场的人员,下几盘棋。”

“从概念上并非无法理解……”万安与他的对视中又渐渐浮起了几分玩味,“但还是那句话,具体到现实中,你要如何操作?”

“若说能展示战局的无穷变化与态势,贵国的黑白子对弈无疑是最生动贴切的选项,但具体到我们眼前目标上,可能过于抽象,对应和复现起来更是繁琐。何况,考虑到战斗人员的不同配置,使用具有差异性设定的棋子会更方便。”

说到这里,博士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嗯……其实,在我们罗德岛上,有不少棋牌类游戏爱好者,恰巧前段时间其中几位佼佼者突发奇想,结合象棋和军棋自行创出了一套玩法,虽说简陋了些,然而似这等棋子机动方式各有不同加上相互间存在克制关系的规则,此刻或许正好能为我们所用。”

“哦?贵司员工不仅有这等闲情逸致,兼且才华横溢,佩服佩服。”

“您过誉了,名为创新,实际上也不过是一锅乱炖,无非几个年轻人加上一位老顽童,为了打发时间而闹着玩的罢了。总而言之,稍后我回客船将具体玩法与棋子设定写出来,根据目前现实需要略作修改,交给曲先生。然后,唔,既为固定战场,目标亦已明确,那么战局的初始状态想来终归是大同小异,再加上作战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可能出现的局面,诸如此类,大人与诸位参谋不妨摆出若干副棋盘,拿来与我对弈,此谓之数据脱敏。”

“天才。”万安赞许地点了点头,“博士,你一再让人刮目相看,老夫很期待未来与罗德岛达成更多合作。”

“无限荣幸,愧不敢当。”

“你刚才说这是第一处修改,第二在何处?”

“请恕敝人胆大妄为,然而经过再三慎重思考,鉴于此番合作难度之大,风险之高,稍有不慎,我们这个小公司就将万劫不复,因此……”博士小心翼翼地说着,目光不时从那份合约中悄悄抬起一点,似乎试图从万安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尽管大人已经十分慷慨,但是……还望能再稍微增加些许……”

“你想要多少?”对方直截了当地问道。

“容我放肆,大约……若此。”博士在合约上飞快地写了几笔,恭敬地递上去。

万安扫了两眼增改之处,眉毛略扬,但此外并无更多表情变化,最后,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可以。”

2.10

博士和那个炎国老头谈了很久,久到双月都已将近西沉。小船的舱壁显然隔音效果极佳,关上门后,里面半点动静都没传出来,不过即使能听到,斯卡蒂觉得自己也没那个兴趣,谈判嘛,听起来就是很冗长很催眠的无聊事,不如惬意地看看江景吹吹风。

虽然,博士不能一同在此享受这一刻,感觉有点可惜,但他显然有着更为在意也更值得高兴的事,带着即使尽力克制仍不难发现的满面春风地回到客船上后,博士在这趟旅程剩下的时间里,基本就长在了这个超豪华套间附带的书房书桌前,不再像前一天那样到露台上摆着悠闲姿态赏景,连三餐也让人送进来。期间斯卡蒂自然照样陪在一旁,随手翻翻房中藏书消磨时光,虽然没找着什么很感兴趣的,但至少那张躺椅很舒服。

和昨日的白天里一样,博士还是会偶尔扭头注视她片刻,几次三番过后,斯卡蒂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也应该表现得再积极一些。

“博士?”

“嗯?”

“有什么需要时,尽管告诉我。”

“暂时没有。”他微笑道,随后收回了与她对望的目光,“我只是在休息。”

……啊?斯卡蒂不由得一怔,然后重新躺倒,用书本盖住了自己不知该怎样笑才对的脸。真是的,这人演得,绝了。

黄昏时分,客船再一次停了下来,曲无咎前来告知他们,该换乘了。

“正巧,我也把这副棋调整得差不多了。”博士笑着将写得满满的一叠纸片交给对方,“虽说略显儿戏,但繁忙俗务之余,抽身出来解解闷,也不失为休闲良方,届时还望贵方不吝赐教。”

怎么,听起来博士带着她千里迢迢地过来,就是为了和他们下几盘棋,而对方也欣然应允?真新鲜……旁观那两人又在循例笑容可掬地互相说着场面话时,斯卡蒂觉得,任务第一天里博士就说过的“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处在这种(糊涂)状态下”,真是再准确不过。

她没有细看过博士在那些纸上都写了什么,但她想起,在出发前的准备期间,有一天博士把几副不同的棋子摆了一桌,然后就从天亮琢磨到天黑,连饭也没怎么吃。当时她就忍不住问过,这是在干嘛,而博士只答了两个字:

“保命。”

……行吧,反正动脑这部分不归自己管,此刻也一样。再一次,斯卡蒂把疑问丢到了一边,她有更值得关心的事。守着博士,外松内紧,这就是她本次任务的基本方针。

夜幕降临后,载着他们的车子驶入了武安侯府,一行人下车步行。斯卡蒂还依稀记得自己上一次来直绛时对它的印象——好大的园子啊。其时在流浪途中百无聊赖的她,叼着当地特色小吃沿着墙根溜达了一圈,一度考虑过要不要翻墙进去参观一下,但后来想想还是作罢,虽然她不在乎更不畏惧那样做的后果,但总归嫌麻烦,跟脆弱且无辜的陆上人动手实在太没意思。

可结果兜兜转转,现在倒是变相游览上了?在东道主的引路下穿过各色蜿蜒的小径与回廊时,斯卡蒂不由得暗忖道。唉,真能有闲心欣赏这些亭台楼榭就好了,可惜她目前止不住在想的都是,这地形真是太复杂了,如果万不得已需要提着博士跑路,大概还是跳上房顶比较便捷。

终于,曲无咎领着他们低调地来到了一处偏厅前,守在门口的正是那位名为丁白的乌萨斯大汉,见到来人,便拉开木门:“老爷请两位直接进去。”

“请。”曲无咎也停步立在一边。

“多谢。”博士对他们颔首致意,又回头朝斯卡蒂微微一笑,率先迈过门槛。

“博士,老夫翘首以盼久矣。”厅上,万氏家主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可惜大事在即不宜张扬,唯有在此相会,怠慢两位了。”

“要紧关头,自当从权,况且我等早已蒙大人厚遇之极。”

双方见礼已毕,博士又道:“如您所言,此乃无数人身家性命系于一线之要事,时间紧迫,敝人便不多礼了,还望大人尽早让我与他们几位一见。”

“不错,几位贵客早在此久候多时,这边请。”

转入内堂,万安当先来到一个或许是暖阁的小间前,亲自推开门:“诸位,且看来者何人?”

“博士!!”“——博士!”两名侧身而坐的沃尔珀跳下椅子,齐声惊呼。

而离房门最近那位敦实的佩洛尽管也许早在脚步声靠近前便已起身,却明显顿了一下,才轻声致礼:“……博士。”

房中最后一人是位优雅的女性菲林,斑斑点点的毛色衬着她安静的神色,端庄之下,隐隐有一丝凛然气度。她没有出声招呼,只是淡淡微笑着朝来人欠身致意。

“博士尽管在此叙旧,老夫在外静候便是。”万安转身便要离开。

“万大人无须回避,事不宜迟,敝人只需简短交待几句,便该送他们启程返舰休整了,一同到厅上去吧。”博士张手拦道,又回头示意几位干员跟上。

众人回到堂中,博士也不多话,先走到两位沃尔珀面前:“诺拉,半夏,交班。”

“——是。患者一般情况可,惟情绪时有波动……”稍年长的那位女性纯白色沃尔珀果断接话,而另一位看起来还像个半大少年的医疗干员虽然愣了愣,还习惯性地捋了一把自己沙色的毛茸茸耳朵,但随即也进入了认真聆听、不时添上两句的工作状态。

“……没有其他补充了?好,交班完毕,两位辛苦了,接下来你们该放一放长假。”博士点头道,依次拍拍他们的肩膀,然后来到那位菲林面前,“梧桐。”

“哎呀呀,这下我给罗德岛造成的损失该说是不可估量了吧,我是不是下半辈子都得在这船上打白工了?”对方呵呵一笑。

博士也笑了起来,接着摇了摇头:“干员的生命就是罗德岛最珍贵的财富,你的果断决策与行动挽救了不止一个无辜之人,我谨代表阿米娅、凯尔希,以及我自己,衷心地感谢你。”

双手用力与她相握时,博士原本严肃的官方表情忽而如翻书般一换,切成了斯卡蒂往日更为熟悉的诡秘:

“阿米娅还说,除了制度里既有的那份,她个人要给你另发特别奖金哦~”

“喔,小兔子真好,其实钱不用太多,够我从这儿买两份真空包装特快专递的过油肉就行,想想大概要有段时间没法想吃就吃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名为梧桐的干员持重的神色也骤然换成了更轻松的模样,“——哎等等,博士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感觉后边还有什么在等着我?”

“没什么,就是可露希尔听了阿米娅这么说之后,表示她也要准备一份绝世好礼送给你。”博士促狭地一笑。

“噢~……突然感觉宁愿继续在这坐牢……”梧桐小声嘀咕道,但博士再次使劲摇了摇她的手后,便走向了一直垂着脑袋的那名医疗队中的近卫。

“铁镐——”

“对不起,博士,我其实该……”他低声道。

“——不,你不应该。”博士坚决地打断他话头。

“可是……”毛发稀疏的佩洛抬起头来,面上满是羞愧。

“和梧桐一样,你所做的,正是我们最愿意选择的方向。”博士大力拥抱住他,稍顿了一顿,“铁镐,新任务。”

“您说。”

“把他们三位,以及你自己,全员,注意是全员,毫发无损地带回本舰。”

“……是!”近卫干员铁镐神色一凛,身板顿时站得笔直。

“很好。”

博士缓慢而出力地拍了他后背两下,松手转身,朝向万安:

“万大人,可否请求您派车送几位敝司员工到直绛中央车站,据我所知,大约二十分钟后,将有一班自姜齐开往西南边陲的货运列车途经直绛,敝人已提前打点,他们可以搭乘此车离境,只是,若无大人襄助,他们要赶起车来不免有点困难。”

“博士真是算无遗策。”万安微笑道,向外提高了嗓门,“——曲无咎!”

“卑职在。”灰发的黎博利迅速出现。

“十五分钟内,送几位罗德岛的贵宾到中央车站。”

“遵命。”他的幕僚躬身道,“诸位,请。”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后,万安又微微一笑:“博士,你实是一个极优秀的指挥官,领导者。”

“我们只是一群寒风中抱团取暖的人罢了,让您见笑。”

“呵呵……闲话日后再提。”老佩洛拿出了两叠装帧精美的纸张,“正式合同已拟好,请博士过目。”

“多谢。”博士欠身接过,在主人入座同时也坐了下来,开始细细翻看。

不过……他看得是否有些太细、太久了点?约摸一刻钟后,一直侍立在旁的斯卡蒂不由得心下暗道。万安起初还掩饰得极淡定,但此时也不禁现出了一丝不耐,只是似乎碍于面子不好发作。

忽然间,老佩洛神色微微一动,接着稍一颔首,然后坐姿又稳当了些。斯卡蒂自然早就留意到,对方耳中塞了个小小的耳机,不知他收到了什么情报?

随后,谜底便揭晓了,万安望向博士,轻笑起来:

“原来还有虎符式的安排,博士莫非是信不过老夫么?”

“岂敢,只是小小公司也有制度防范商业风险,印章若单由一人掌控,实难担保万全。”博士也笑着放下合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合同拟得极好,敝人并无补充之处,且待曲先生归来便可。”

又过了十多分钟,门外传来了急促的奔跑脚步声,接着,便是克制的轻轻敲门声。

“进。”万安放下茶碗,应道。

“老爷,博士,这便是车上的罗德岛干员交付的信物。”竭力压抑着喘气声的曲无咎双手高举小盒。

“多谢曲先生。”博士微笑接过,“万大人,印章的另一半已到,敝司十分乐意与您签下这份合约。”

小说相关章节:都是斯卡蒂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