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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霜降,院子里那株丹枫又红了。从那一夜起,一晃,就十五年了。好快。你看,我都已经老了。”看着摇曳烛光里坐在对面的你,我轻抿了一口酒。
“对啊,我也一样啊,嫂嫂。”你朝我笑,眼角的那些浅细皱纹随着绽开,却让我莫名地觉得很好看。
每次你开我玩笑时,都喜欢这样叫我,而不是呼唤我的名字,然后,你就会用这种眼神看我羞恼的样子。
鬼丫头,一直都没变。
我失神了片刻,便也展眉对你笑:“不,我知道你还是我们初见时的样子。”
你却不语,只是意味深长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二
是啊,又是霜降了。
似乎每次关于我们的重要日子都是霜降,比如我们初见的那天。
当然,我们初见并不是十五年前,而是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也是在那院子里,你亭亭地站在那株丹枫下面,披一件素白的大氅,若即若离地伴在大哥身边,温柔端庄,也贤淑。
风吹起来,卷起红的黄的落叶,还有你的衣袂。
你把氅子裹紧了些,微微蹙了蹙眉,神情之中有一丝落寞,却也有一丝释然。
我几乎当时便猜到你的所想,那一定是我这个随着自家兄长一起搬到你家的小女子的。
就如每个男人的正室在此情此景下都会想的一样。
而我却没有管这么多,因为从那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你了。
世界上当然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就如小九对大哥一样。
三
“嫂嫂,你别生气,小九他是真心喜欢大哥的。”
“小九?”
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你这样称呼你家兄长时有多诧异,没有几个妹妹是这样称呼自己哥哥的。
这甚至比从你口中知道恂九和相公之间的事情的时候诧异多了。
这原本就没什么稀奇的,只是我开始没想到而已。
难怪相公在提到恂九这个义弟时总是这么开心。
我从前以为相公只是对我没兴趣,所以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才以为他把你们接来是因为打算纳你为妾的。
也是,相公如此一个好面子的人,怎么会让旁人知道这种“丑事”?
当然这旁人也是包括我,这个和他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妻子的,也因此我们才有了洞房花烛,才每天齐眉举案,才有了那些只有我们冷暖自知的所谓鱼水之亲。
这大抵就和他虽然家境殷实,甚至娶了我这个侍郎之女,却还是要费尽心思去考功名差不多。
没办法,这样好面子的人总是很累。
其实有什么大不了,龙阳之癖罢了,人之常情。
不过,凡事都有阴阳,同性相亲,也必定不是男人间才有的事情。
“其实我应该多谢恂九才是。要不是他和相公的事,我们想要一直在一起的话,我就只能劝相公纳你为妾了。”
欢好之后,我和你都裸着,拥在同一床锦被下面,我的乳紧贴着你的背,手盖在你碗形的奶子上。
很挺,很弹,有些凉。
“芸姐,这是我们的缘分。而且说不定后世就还有别个芸娘会劝他相公纳了她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妾呢。”
我还记得你说那话的时候忽然反扣了手,又插进我双腿之间了。
“求你……等一下,咱们先说说话儿再……”
你的指尖触到我的花蕊的时候我就开始止不住地抖,马上求饶——天知道,你给我的这一次是我毕生都没经历过的,我泄身的时候,几乎把全身的水都喷干了。
如果马上要再来,哪受得了。
我一定会死的,我可舍不得。
“嗯,好,看来我家嫂嫂累了。”你不无促狭地说,“那嫂嫂想不想听听小九和大哥的事情,比如他俩行那事的时候哪一个是在上面的……”
四
我始终喜欢看你吃惊的样子,始终喜欢看你局促的样子,始终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就如同我始终喜欢看你泄身的样子一样。
也就如我让他们两个“大男人”在我们面前演春宫时一样。
这种小手段本来也没什么,何况这是大哥在中秋夜来我们的陋宅时都见过的,我当然更不用瞒你。
“当时是一时兴起,也想顺便借此看看大哥的心性,所以才信手剪了个丫鬟去给他俩奉茶。因为用的是寻常布帛,而且剪得不用心,只得其型,原本比不得这两个能连阳精都射得出的精细物事,所以大哥只是一不小心咳了点口水在她身上,那丫头就软在地上变成布片了,还因此打破了茶盏,吓了大哥一跳。”
收了那两个绢人之后,我对你说。
而你却直呼可惜,说布人也好,绢人也罢,都是你的心血。
当时我只是笑着说不打紧,烘干了还能再用,只是因为脸有点皱了,可能看起来老了几岁。
可其实那时我有点想哭。
算了,总之,其实你和大哥都不是凡品,如果是个普通人,恐怕当场就要吓疯掉。
可能这就是为何小九会钟情于大哥,而我却会在冥冥中被你吸引。
“那个……是道术?”许久之后你才问我。
“对啊,不过我少年时学的一点紫姑之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大哥问时,小九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如果那个沾水就倒的布人是一点的话,那刚刚那对相濡以沫的金兰兄弟就不知是十点还是百点了,如果……”
……
“素秋……我错了……这是芝麻烧饼……你要是能教我烙烧饼就好了。”
当你被“大哥”的那条阳物插过,香汗淋淋地回气时,你软在床上倦笑着对我这样说。
当然,说过就算,你也没再深究。
而我也笑了,心里很感激你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绢人自然离你口中的芝麻烧饼还差得远,如果这个只会云雨交欢的角先生就是芝麻烧饼的话,那我真正的手段,就该是沙漠里的沙或者天河中的星星了。
但没办法,那时我们相识不久,我还是有些怕对你说太多的。
我怕的不是别的,是怕你会怕我,甚至不敢再和我在一起。
五
其实你的担心并不奇怪,那时你我认识时间还短,没办法知道彼此的情有多深。
不止我们,那个时候,恂九和相公之间也一样,一个在担心对方对自己的看法能不能跨越世俗,而另一个则根本不知道对方为自己做了多少事情。
不过我们比他们幸运一点,他们真正了解彼此的时候,都已经晚了。虽然那时他俩相识才仅仅三年而已,可是……
除了死要面子之外,相公这人其实没什么不好。他这人重情,平素待对我这个帮他撑住门面的官配妻子也很好。
当然,他待恂九自然更好,毕竟他们非但是知音好友,金兰之交,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而恂九非但可以为了相公改了名字,甚至可以为了相公去破了多年自守的规矩,陪他一起参加秋闱应考。
可惜那时相公不知道恂九会对一个人好到什么地步才会做这些,而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两人双双落榜的消息传来时,相公还能强颜欢笑,恂九就已经开始呕血。
一个人可以呕血数升的事情,从前我只在传奇故事和评话里听过,可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相公对恂九的感情完完全全是真心,知道他这个人爱上另一个时是什么样子。
当然,也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你在知道恂九要陪相公一起赴考的时候那种忧郁的神情,以及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六
世界上恐怕没有比小九那家伙更骄傲的人了。
这句话我一共说过三次。
第一次是我刚认识小九不久的时候,第二次是我知道他破了戒陪大哥去应试的时候,而第三次是在小九灵前的时候。
第一次我是对小九说的,说的时候我在笑。而后两次是对你说的,说的时候我都哭了。
小九一辈子都在读书,或者说,他是个用书当粮食的人,因此他觉得天下没有人能比他读书读得更多,也因此,他才说如果他考试得不到第一名,就一定会活活气死的。
当时我就和他说,那你千万不要去考试了,这种事情谁说得准。
你知道吗?我这句话里有两层意思在的。
第一,读书读得多的人,未必一定能写出好文章。
第二,写出好文章的人,也未必就能中举,更不用说考中状元。
但我知道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的,一语成谶。
所以,当我知道他要去陪大哥考试时我并不奇怪,只是很伤心。我知道他为了这个叫俞慎的男人,已经亲手把他那晶莹如瓷的骄傲和尊严高高向天抛起。
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摔成碎片,和尘土混在一起,一点之前的光亮和美丽也再看不见。但我没去阻止,因为人一生总要任性地去做点什么。
特别是为了那个满眼期待的爱人,就更是如此。
早就注定好了,改不了。
其实或许小九心里也早知道这个结局吧。毕竟这种骄傲的人,其实心里都很胆小的。
越是骄傲的人,越总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脆弱、柔软或者失败的一面,而是选择把它们藏起来,或许还要在外面披上一领青衫,甚至挂上一身银甲,才会让自己觉得安全一点。
但是同时,他们又会觉得这样的伪装对于那些真正在乎他们的人不公平。
赴考之前小九问过我,说素秋你告诉嫂嫂那件事了吗?我说没有,我不敢。
他那时笑了笑,说他现在也不敢,但说不定过几天就敢了。
可到哪怕最后,他只是向前迈了半步。
“情虽如胞,实非同族。”
到弥留的时候,小九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对大哥这样说,但直到最后,他却是宁肯自己爬进棺材去,也坚决不肯让任何人,特别是大哥,看他死去之后的样子。
这些我都想到了。可是我毕竟不是老师那样的神仙,所以也有我没想到的事情。其实老师自己不也一样,即便做了神仙也不会想到所有的事情。
我没想到大哥竟然会违背诺言偷偷掀开你的棺盖,没想到之后他对恂九做的事情。
当然我更没想到你对大哥做的事情。
七
嗯,那可能是我这一辈子唯一对相公发火的一次,我唯一动手打他的一次。
按照纲常礼法,仅仅因为这一巴掌,我就不单可能会被相公休掉,还可能会被判至少百下的杖刑——这已经足够把我这个弱女子活活打死在堂前了。
可没办法,当我看到你躲在灵堂门外捂着嘴哭的时候,我就完全失去理智了。
那男人明明答应过恂九不去看他的尸身的。不管那尸身会是什么样子,但那至少是恂九拼尽全力想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尊严。
或者说,是你们兄妹两个的尊严。
所以我冲进灵堂去,拉起他,嘴里骂着,不由分说地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嘴里也骂了一句。
“俞慎,你混蛋!你明明答应过恂九和素秋的!”
相公呆在那里,我也呆了。
我看到了相公满脸的泪,他退落的中衣,还有他红肿的阳物。
我也看到了棺木里恂九凌乱如遗蜕的衣服,还有那堆衣服下面那条撒着凌乱阳精的,尺余长的僵死蠹鱼。
我还看到了哭倒在门边的你。
“为什么?”我抱住了你,转头盯着相公的脸,哭着问,“你俩既然情深若此,却为什么连最后一点点尊严都不给他留下?”
相公没说话,忽然开始放声大哭。
那间灵堂瞬时被我们三个的哭声充满了。
八
我其实没有怨大哥,毕竟每个人都有好奇心的。
大哥偷进灵堂的时候我当然知道,院里树上就有我剪的两只绢鸟在。
我没有去阻止,因为我知道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有时如果强求就只能适得其反。
就如你把手里的砂子捏得越紧,那些砂就流走得越快一样。小九嘱咐大哥不要看,结果换来的是大哥更要去看。
所以我没有再阻止,甚至也没有做什么事情来帮小九掩饰,只是哭。
就和知道小九要陪大哥去科举时一样。
开始是觉得对不起小九,觉得没有守住小九最后的尊严,后来则是因为听到了大哥在灵堂里的哭声,更看到了他在灵堂里对小九做的事情。说起来,后来的哭里,或许多了点触动和欣慰。
哪怕生前是爱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样对爱人的死体的。更何况,那死体已经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死去的大得吓人的书虫蠹鱼。
在那时我知道了大哥对小九是真心的,和族类并没有关系。
嗯,那灵堂里面有虫蚁,有老鼠,其中一些是我剪的,所以我当然都看得到。
当时我也在想,如果你看到了小九的尸身之后会怎样,会不会来问我素秋你到底是什么?另一只蠹鱼吗?
可是你没有,你只是抱着我,陪我哭,然后看着我把小九的遗体整理好,看着大哥盖好他的棺盖,在小九灵前上了香,然后扶了我回房。
“素秋,想哭就哭出来。”锁上门之后你对我说,边说边把我的麻衣解开,然后也把你自己的孝衣脱掉了。
你的抹胸是玄色的,我的是素色的。
我没有哭,只是要求你要我,仿佛要把体内郁积的情绪都随着那些春水喷出来。
一次又一次,我们互相抚慰,或者面对面或者肩并肩地自渎。
在巅峰极致的时候,我没有再压抑自己的叫床声,你也没有。
这个晚上不会有人在我们的卧房外面,既因为他们此刻都该在忙自己的事情,也因为我不会让谁在这里出现。
第三次高潮之后,我伏在你怀里,把脸贴在你的双乳中间,鼓足勇气,才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那句话,“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你如果想说什么,随时都可以对我说,但我其实不关心,对于我,你只要是你就够了。”你吻着我的脸对我说,然后补了一句,“不过别怪相公,现在我们知道他对恂九的心了,而我对你,也一样。”
这句话终于让我彻底哭出来了。
九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恂九有多骄傲,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相公对他用情有多深。
也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你有多孤独。
哭过之后,你告诉我,你从小时候就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没有爹也没有娘。后来有个容貌普通的脏臭女人来了,臭得仿佛刚从净桶里爬出来,可你却不讨厌她也不怕她。她看你孤独,就送给你一把黢黑的旧剪刀,说只要用它在布帛上剪出轮廓,那布片就会短暂地活起来。
你很开心,就忙不迭地去剪,剪出了不像鸟儿的鸟,不像猫儿的猫。它们果然都活了,但鸟儿像是葫芦,不会飞也不会叽叽喳喳,猫儿像是条石,不会跑也不会喵喵叫。
你急得哭了,觉得自己剪出的是怪物。好在不很久,这些怪物就变回帛片了。
看到你哭,那脏臭女人却笑,说这样其实已经很好。
你不依,跺着脚说要拼命练,这样就一定能剪出栩栩如生的活物来,让它们陪你玩。
而这时那脏臭女人却皱起眉毛叹气,说何必呢,这样你会更孤独的,不如你把剪刀还给我。
你当然不依,那脏臭女人就叹了口气说,那好,过些时候我再来,到那时如果你后悔了,就把剪刀还给我。说完,她就走进转身走进房间不见了。
你不记得她走了多久,总之你就这样练啊练,直到你剪的鸟就是鸟,你剪的猫就是猫,可以停在你肩头叽叽喳喳或者用头蹭着你的手喵喵叫。
第一次成功的时候以为自己会很开心,但是当脏臭女人再次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却哭得更厉害了。
这次她似乎没有那么臭了,虽然她似乎真的是从你家净桶爬出来的。
脏女人问你为什么哭,你说因为所有那些你剪出的鸟兽都活不过一天,然后就会跌在地上变成破布片,而当你再剪出新的一只来,它就已经不是原来那只了,而原来的那只没了便是没了,再想也追不回来。
脏女人叹了口气,说原本就是这样的啊,天下本没有那两只鸟儿或者猫儿是完全一样的。然后她问你,要不要把剪刀还给她。
你还是说你不想,反而问她有没有能让剪出的东西真正活起来的办法。
脏女人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算了,那样你一定会更孤单的。
你依然是不依,于是那脏女人就又叹了口气,告诉了你那个办法——你非但要用更好的材质,比如上好的丝织成的最好的锦,最好是你亲手织的,更重要的,你心里要真的了解你想剪出的物事才可以。材质越好,那些物事的活的就越久,而你心里越了解你想剪出的物事,甚至是人,那么他们就会越鲜活,甚至真的有血有肉。最后她说,过些时候我再来,到时如果你后悔了,就把剪刀还给我。
这次你依然不记得她走了多久,只是知道她比上次走得更久了。而你每天要做的事情则多了很多——织锦,想,然后再剪。
渐渐你开始一点点成功了,鸟开始活得越来越长,猫开始活得越来越久,甚至你还可以剪出小男孩和小女孩来。你以为自己这次会很开心,到脏女人再次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一群小男孩小女孩在围着你跳皮筋丢手绢,可你却哭得比上次还厉害。
其实脏女人现在已经不脏了,甚至还有点好看。
女人又问你为什么哭,你指着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说,他们只会玩,不会听我说话,有时你一生气,一巴掌打过去或者一剪子戳过去,他们就又变成几块没有生命的碎锦了。
女人又叹了口气,说原本就是这样的啊,然后她再一次问你,要不要把剪刀还给她。
你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拒绝,反而问她有没有真正剪出真正的人的办法。
女人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说,想要真的让他们活起来,就要让他们在你心里真的活起来才行。只不过,你之前的练习总难免会失败,而这些失败会让你很痛苦——被这把剪子剪出那些失败的“人”会用人不人鬼不鬼的方式在你身边活很久才解脱,除非你用那把剪刀亲手杀掉它们。
如果想少受点苦,不妨先把你想的用字写下来,然后看看你笔下所写的是不是可以活起来的人。如果是了,再剪下来,就会好一些。
她还说,想要成功,你就需要知道人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除了多想,也更要多看,多体会。
可最后她又说了一句,只不过,到你成功的那一天,你还是会更孤独的。说完她就转身就往房间里的方向走。
这句话让你忽然有点慌,便追在后面问她,说如果这次你后悔了,能不能在她下一次来的时候把剪刀还给她。
女人没回头,只是说,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还不还剪刀给她已经没所谓了。
说完她就跨进那只净桶里不见了。
那以后那女人再也没回来,而你除了剪一些用来帮助你的简单物事之外,却不敢再贸然用那把剪刀去剪可以陪伴你的东西了。
因为你不敢,她说的那种事情太可怕了。
更多的时候,你开始写,写那些与众不同的女子,那些一觉得可以陪伴你的女子。
写给自己看,也希望能让别人帮你看。
可惜,并没人看,毕竟这世上的读书人都是读圣贤书的,如果读累了,或许也会读读传奇话本换换脑筋,而读类的时候会去看看传奇话本,甚至直接看春宫图。
而你的那些东西就只能堆在那里,越堆越高,直到落满了灰,再直到你认识了那个喜欢穿白袍子,天天啃书本的小男孩。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很饿,已经很久没吃东西,连身体都干瘪了,所以他一把抓过你给他的书,三口两口就塞到嘴里吃掉了,然后说味道还不错,有点甜。
你气得大哭,而他却抹了抹嘴巴,说你书里写得那个女子似乎有点不合常理,和那些有点酸味的圣贤书上写的不一样,为什么会放着男人不去喜欢却偏喜欢和女子假凤虚凰。
你很诧异,问他你怎么知道那些。他说他当然知道了,一本书吃掉了也就读进去了。而且不同的书味道不一样,不都是香的甜的,有些是苦的,有些是酸的,有些有茶香有些有酒气,有些是有点腐臭的,有些甚至是有点血腥味道的,当然也有一些是寡淡无味有如白纸布帛以致于他咽不下去或者吃了就要睡着的。
总之,书是他唯一是的食物,所以这些年下来,他可能是天下读书读得最多的,所以他的名字里才有个表示至大之数的“九”字。也因为如此,他此才总是对你说,说他不屑于去和世上那些读书人一起考试,因为那是在欺负他们。他给自己取的名字里面的“恂”字,就是信心的意思。
那时你就笑着问他,如果你考不中呢?
他抓了抓头,想了半天才说:“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活活气死吧。”
想不到,一语成谶。
说到这里时,你又哭了,说现在你连小九也没有了。
我一下子把你紧紧抱在怀里,说没事的,素秋,你还有我。
十
相识这三年多的时光里,那是我对你说话说得最多的几天。
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再嫌弃我。
也因为我知道我们很快就会分开了,起码会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还知道,你也知道。
当然,我不会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你也不会。
所以在和你每次云雨的间隙,我都只会听你问问题,然后告诉你答案。
比如你问我为什么要称呼他小九。
我便回答,因为我觉得如果叫做老九会很难听,尤其用来形容读书人似乎感觉不好,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比如你问我小九是怎么评论你自己所写的东西的味道。
我便回答,小九说我写的东西其实很好吃,但吃多了就会觉得味道都差不多,都是这种清清冷冷带着一点暗暗香甜的味道,还有,就是少了一点人间烟火味,所以没太多人会一直喜欢,包括他自己。而且,他说我写的这些人没办法真正活起来。
比如你问我为何会和小九兄妹相称。
我便回答,因为我俩是好搭档,我能让他填饱肚子,他能带我看人间烟火。这样,或许我能给他写出一点点更好吃的东西。至于为什么兄妹相称,也很简单,因为我们都知道彼此对对方没那种感觉,而且谁也都不想将就。当然也所幸没将就,所以我们最终都遇到了自己真正爱的那个,哪怕相处时间不长,也已很好。
我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而你也忽然沉默了。
我们忽然抱在一起,开始深吻,你捧起左边的乳房到我口边,不住地说:“素秋,吃我,要我。”
接着你哭了,而我也哭了。
只不过这次不再是为了小九。
小九是知道我们的关系的,他也知道自己难免会死去,他怕他死后我没有再继续呆在俞家的理由,便在临死时求大哥纳我为妾。
他觉得这是好办法,可我们两个却都知道,他这句话一出,素秋就没办法再住在这里了。
大哥这样好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在义弟死后娶了义妹这种事,传出去算什么?
所以大哥对恂九表态,说绝不会做这种禽兽之事,会好好帮我找个好人家。
原本到这一步,还可以在未来想办法让他休了你的。可当你闯进灵堂,看到了站在小九的遗蜕面前的大哥时,这一切就更不可挽回了。
我只能离开,而他会一直对你好,直到他先死去,或者亲眼看着你在他身边安然死去,再装入棺材,葬入他家祖坟。
毕竟,只要你不在他身边,他就总会担心你把那些事说出去。
这会让他终生寝食难安的。
“你的法术可以剪个马上死去的人吗?”云雨之后,你问,“那样她可以替我尸遁。”
我苦笑说不行,我剪的人一旦死去,马上就会化为帛片。就像小九死掉之后就马上会变回蠹鱼一样,这样大哥一定会发现。
你沉默,我也沉默。
当然我知道,凭我的本事,如果不计大哥的感受,自然可以如此带你一走了之。只是,我始终不想让小九不开心。
他和大哥是真的两情相悦的,而大哥也没什么别的不好,只是太爱面子而已。
所以我只是告诉你,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安心等我就好。
你看着我的眼睛问,那要多久?
我听了,认真地想了想,说至多三年吧。
你听了,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用力眨着眼睛说,好,恂九为了他死得,而我为了你也等得,只是素秋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要让我空等。
然后你朝我勉强笑了笑,一滴眼泪也没落下来。
十一
你出嫁的那天好风光,红盖头红嫁衣,八抬大轿。
可惜马上的那个被相公千挑万选出的新郎官是那个秀气得如大姑娘,那个一看就没有长大的已故尚书之子,而不是我。
送亲的时候,我一直忍不住自己的泪。以至于很多妇人都说果然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这个做嫂子的俞家大娘子对这个新娘子妹妹好得简直堪比她的娘亲了。
相公也很满意,一来是因为做成了这件大事而如释重负,二来这些妇人的话就像这场婚事一样,都让他觉得很有面子。
嗯,他开心,恂九就会开心。
而恂九开心,你也会欣慰吧。
三年而已,我说过我等得的。
虽然很想你。
相公还是三不五时会和我同床睡,不过捅破了这层窗纸之后,他再不用勉强着碰我,而我则会在那时候放浪地自淫,哼出声音甚至把床也摇动。
如果有人听到,会觉得我家相公雄风凛凛,而且夫妻琴瑟相和蜜里调油,这也很有面子。
当然,我不会告诉他我心里想的是谁,不管他是否已经猜到。
而更多的时候相公会在外面留宿,而这些时候我就会做我更期待的事情,用你留给我的东西——
那些素锦,还有那把黑黢黢的剪刀。
十二
嗯,按照老师所说,我留着那把剪刀已经什么用了,而这段日子我需要的东西早已经都备好了。
而你有了那把剪刀,虽然剪不出别的东西,但是一定可以剪出我。
那些“我”会吻你,抱你,要你,可以面对面地陪你一起自渎,然后拥着你陪你入眠。
哪怕她们不能和你说太多话,哪怕她们中的每个都只能陪你一夜,到天明你醒之前,就会重新化作碎锦。
她们会替我帮你略解相思。
反正素锦多得是,也不愁会用尽,我每次都会再带一些给你,连同我送回家里的一些陪嫁首饰一起。
本来我是可以偶尔省亲,但我知道大哥心里不想让我回来。毕竟爱面子的人大多敏锐,我不相信他察觉不到我和你的事情。
否则,他大可以把我嫁给韩荃,而不会非要我嫁这么远给这个败家子。
十三
韩荃是我亲生弟弟,而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觉得相公一口回绝了他对你的提亲是一件很正确的事情,毕竟,我也同样不希望你嫁给这样的浪荡子。
直到有一次我归宁省亲的时候,醉醺醺的他和我说了那些话。
“姐,当时我真是多嘴,如果不是因为随口说出给姐夫捐功名的事情,可能就不会触了他的霉头,这样他说不定就同意把素秋嫁给我了,”他红头涨脸地坐在我对面说,“不知道姐你见过没有,我是真好奇素秋的那种法术,要是素秋嫁了我,我每次非让她剪出三五个千娇百媚的佳人来,那样的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口水都挂了下来,而我则连责骂他都忘了,只是问,“素秋的法术?谁告诉你素秋会法术的?”
“当然是姐夫告诉我的,我估计他自己都忘了,毕竟他和我说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可能酒真能浇愁吧,那天他也少有愿意和我多说话,又哭又笑的。”韩荃一脸贱笑,“不过放心,我可不敢带坏了姐夫,而且姐姐你放心,姐夫这样的正人君子才不会和我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去那些乌七八糟的青楼娼馆。”
“他和你如何说的?”我对相公是去了妓馆还是找了娈童并不关心,只是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来,“我只是听他提过一两句,再问多了他就不说了。”
“姐夫说,素秋这丫头可以剪布成人,他真想求素秋再给他剪一个义弟出来,这样的话……不过姐夫实在太无趣了,还有,哪怕他拒绝也好,别以为我就没办法收了素秋……”韩荃意味深长地咂了咂嘴巴,转身仰天大笑而去,嘴里却兀自在自言自语,“等我得了素秋,非但要每天和那些布片美人们开无遮大会,而且,哪怕玩些更有趣的把戏,双凤同春也好,白绫绞颈也好,甚至可以试试犬奸人彘或者别的把戏,也不知这些布片美人会不会流血……”
我也没再说话,却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苦笑。
十四
世界上有不少这样的人,性格软弱还禁不住各种灯红酒绿的诱惑,我自认可以看他们看得很透。
我相信,如果我的笔下写出这样的人,小九一定会觉得那些人就该是那个样子,而不是这种缺少烟火气的,所以如果我想剪的是这样的人,大概剪了就能变成活人,然后一溜烟跑走,混到芸芸众生里面分不出彼此。
只可惜,那些人不是我想要剪出来的。
我现在的相公,那个我甚至记不住名字的男人自然也一样。
我知道他那些狐朋狗友早晚会让他把家业败光,无所谓,反正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不想他败掉我的嫁妆。
那里面一些是大哥的钱财,小九可能会生我气。
更有些是你送给我的,那比我的命还重要。
所以我就偷偷把它们分成若干批,一次次地送回到家里去,连同我织就的素锦一起。
其实我很笃定,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有一天能让他把我也卖出去。
只不过和那些钱财比起来这是太小的事情了,我连关心都没关心。
所以,当那天他慌慌张张地和我说大哥生了急病,要驾车送我去回去时我连想都没想就和他上了车。
其实我早看到门外另一辆厢车上那两个一看就曾在风尘中滚过的女子了——大概这是他那个对我动心思的狐朋狗友带来给他用以交换我的价码吧。
只是好笑得紧,直到马车停下,车帘被挑起时,我才知道原来买了我的那位狐朋狗友竟然是你的弟弟韩荃。
他生了一张和你很相似的脸,我不可能认错了。
唉,其实我原本想要……如今这样的话,还是算了。
十五
你知道吗?每次想起那个晚上的场面,我都忍不住浑身发抖,直到现在也一样。
哦,那天,似乎也是霜降时候呢。
那天晚上本来应该是相公来看我摇床的日子,可晚饭才吃到一半,他听了管家附耳禀告几句之后就忙不迭地跑出去,甚至连鞋子也穿倒了。
出门的时候他还绊了一跤,肩头重重撞在庭院里那株丹枫上,撞落了几片血红的枫叶。
可他竟浑然不觉地奔出去,在家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
这当然不体面,况且别人如果问起来,也要解释很多事情,对于一个好面子如他的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不成体统的事情。
这让我忽然觉得心里很慌,感觉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索性披了斗篷追出去,拉住正要跳上马车的他问怎么了。
而这次他居然连脾气也没发,反而直接拉了我上车,急急说了一声“快走!”
除了这两个字之外,那一路,我听他所说的就只有“素秋有事”四个字罢了。
但这四个字已经足够让我一头昏倒。
而我醒来,几乎是跌下马车的时候,就看到了那条蟒,那条盘踞着半隐在黑雾里,立起的那一截就有两层楼高,血盆大口有如门洞,蛇牙如匕,双眼有如两盏黄灯笼的巨蟒。
而相公就面对着那巨物站着,须发衣袍上尽是粘稠腥臭的蛇涎,两股战战,却居然没有退缩,反而死死盯着那巨蟒古怪隆起蠕蠕而动的咽喉。
那个形状,分明是……
一个人的形状!
“素秋!”我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而那条巨蟒却仿佛对我丝毫没有兴趣,它只是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躯体,让喉咙间那块鼓胀又向下稍微移动了些许,然后,身上的片片青鳞片同时一张,巨大的身体卷动,身体的更多部分就隐没在了黑雾里。
猛然之间,相公和我不约而同地冲上去。
可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条夹带着腥风的蛇尾,如铁鞭般朝我俩拦腰猛然横扫而过。
十六
那时我倒是没想到大哥后来会怒气冲天地直接报官,把那个娶了我的男人和韩荃双双下狱,若不重判誓不罢休。
毕竟以他这样一个爱面子的人,原本可能会说家丑不可外扬之类的话的。
其实,于我而言,他们也没做太多过分的事情。
前者无非是用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换了两个风尘侍妾的没长大的孩子而已,而后者也只不过有点心机又异想天开的纨绔罢了。
其实和韩荃在一起的那几天我并不是太反感,一是他其实很会玩,有些时候连我也真动了心,二是只要我想,他是根本近不得我身的,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的脸实在和你很像。
这样,单是看看,也好。
所以大哥收到消息和你一起赶来时,我其实已和韩荃已经相处了将近十日,只不过大哥自己以为我刚被送到韩荃的别宅而已。
而韩荃那家伙在见到大哥时已经几乎要吓疯了,毕竟无论是谁,到那条巨蟒腹中走一遭也算是一段很可怕的经历,所以在他死里逃生之后,除了“我没有”、“我错了”和“对对对”之外,就几乎不会说什么其它的了。
最重要的,无论是对大哥还是韩荃,还是那个把我卖掉的夫君,我刚刚到韩荃宅第附近就路遇怪蟒,韩荃还未及玷污我,就良心发现拼死相救,最终韩荃险死还生,而我生死不知。这个结局总比他和我已经“宣淫”十日,在房间里“杀死”了十余个“美人”要强多了不是吗?
当然,我没有同意韩荃的那些血腥想法,而是换成让“她们”在战场上或者刑场上死去。而韩荃也没什么意见,大概也是觉得来日方长,而且他始终觉得见我的第一天就占有了我的身体。
而实际上,他蹂躏的那些都不过是我准备替身罢了。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怎样都好,大哥的愤怒让我再一次知道他对小九是真心的,一个人哪怕有千般毛病,有这一点真情就已太难得。
更何况那天我们做的那些事。
十七
那天晚上,在知道我要做什么的那一刻,我是真觉得有点对不起相公的。不过那时我也暗自庆幸,如果当初你出嫁前就同意直接带我走的话,这几年里我会有多少不安。
爱面子不是他的错,喜欢男子不是他的错,爱上恂九更不是他的错。
作为一个礼法上的夫君,其实他做得已经足够可以。
丰衣足食,相敬如宾。
更何况他听到韩荃害你时的愤怒与焦急,我知道那些是真的。
而我却终于要……
不告而别?也是,也不是。总之没办法,这是我真正想做的,而且……
那一夜,我醒来的时候,巨蟒已经不见,而你就在我身边。
你就站在夜风里,依旧是那样俏生生的,和三年前别无二致。
“素……”
没等我喊出你的名字,你便一挥手,身上的衣袍便如蛇蜕般剥落,化成一领素锦搭在了我肩上。
月光下,夜风里,我看着你那光洁如瓷的裸体,那碗形的傲挺双峰,那纤腰那圆脐,那有着萋萋芳草的三角小丘,竟一霎时呆住。
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看你。
我似乎着了魔,也不自主地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衫,把它们一件件丢在草地上。
片刻之后,我周身便只剩下了颈上那领带着你体温的素锦。
我张开双臂向你走过去,可你却轻轻一侧身闪开,而后抬起一条雪也似的手臂,凌空招了一招。
倏然,两条墨色的小蛇凌空飞至,蠕动着落在你掌心,交颈判尾地缠在一起,继而凝成了那把黑黢黢的剪刀。
“落剪之前,好好想想。你不是我,机会只有一次。”你把剪刀递给我,眼神意味深长。
剪柄触到指尖的时候,无数我原本不知道的东西一下子涌进我脑海里。
直到那时我才明悟,原来你给我那把剪刀的原因不只是为了在这三年里剪出一个个你,在那一个个夜里陪伴我来解我的相思,而更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原來如此,想不到那时我随口说的话,你竟认真地记在心里,然后默默准备了这么久。
真好,谢谢你。
那么,现在该是我走出这一步的时候了,不过,比起你所设想的,我还想走得更深一些。
我想着,微笑着垂下眼帘,手中乌黑剪刀开始在素锦上游走,剪刃张合之间,渐渐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来。
那是我自己,同样赤条条的我自己,在剪刃下,一点点从那大片素锦上分离,就如同从母体中孕育,即将娩出被剪断脐带的婴儿。
我把手抬起来,给你看这个那锦帛人形依旧与那片残锦相连的少许部分——那些地方闪着莹润的金红光茫,仿佛流动的血气与生机,延伸出一条长长的触手般的金红丝线,伸缩不定之间,蠕蠕地探到我赤裸的胸脯,绕着左边那只不是很硕大却算得上挺拔的乳峰游走了一圈,然后插进我的心口。
“最后一剪是不一样的,会很疼,你要先做好准备才行,锦人成型之前,千万不要让剪刀离开你的手,否则,那把剪刀会反噬。”你对我说,眼神里鼓励却也有担忧。
但很快,那些担忧就把鼓励完全吞没了,而且瞬时间,你的眼神里就已经溢满了恐惧。
我知道你终于看清那原本的一根金红丝线竟然裂成三股了。
“不要,芸,停下来,你不知道那会……”相识这么久,哪怕恂九去世,哪怕你远嫁时,你都没有这么慌乱过。
这让我忽然觉得你好可爱,因为你现在的这种慌乱就和云雨巅峰时一样,让你更像个普通人。
和我一样的普通人。
“对不起,这是我的选择,虽然很任性,但只有如此我能才安心过好以后的生活,而且现在停下来的话,我就再没机会了。”我看着你,“我可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素秋,看着我就好。”
“不,芸,那不是你可以……”
我没再等你说下去,落剪的时候,我努力朝你笑了一下。
十八
老师曾经对我说过,这把剪刀的用法大致有三个层次。
剪出那些没有灵性的鸟兽,唤作“剪影”,剪出那些看似有神智,甚至可以与之雨云销魂但实则无法心意相通的躯壳,唤做“裁形”,而真正剪出可以活着的生灵,则唤做“截魂”。
对,截,截取天地间一线生机之截。
这自然是老师那样道行深厚之人才能做到的事,我这个甚至不入她门墙的徒弟,凭借我所织的那种同样夺天地造化的素锦,经历千辛万苦或者也能成功几次,可对于普通人呢?
况且天道公平,拿了的总要还回去,所以普通人自然做不到。他们能做的,最多只能是用这剪刀从自己的魂里截出一小片下来,
但那也已经够了,毕竟你想要的无非是个可以每天挂着温婉微笑陪在大哥身边,不用怎么说话,甚至连活都不需要活太久的替身而已,只要她能像常人一样说话饮食行走,而且在死后也能是一具和常人一样会慢慢腐烂的尸体就可以。
所以我原本认为你只需要剪一刀,截下小小的一点点魂魄就够,而那一点魂魄则会在那替身死去之后七天,自动回归你的身体。
其实在那天你和我说起替身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可是那时我没办法答应你。
截魂,哪怕只有一剪,在痛的那一刻,那种痛楚也是一样的。
那远不只是皮开肉绽,甚至也不只是抽肠剔骨,而是那种深如骨髓,割裂灵魂的痛。
所以我才告诉你需要三年时间。这三年,我给了你剪刀和素锦,让那把剪刀熟悉你,让你也熟悉那把剪刀,以免在关键时刻出错。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些素锦。
你自然会剪出一个个“我”,自然会和那些“我”交欢云雨,那些“我”一定会吸饱你的淫汁爱液汗水香唾和眼泪,就像它们在送到你手里之前早已经吸饱了我的一样。
只是,那里面吸饱的不只是这些,还有我的一部分修为,它们会在你和锦人交欢的时候渗透一点点到你身体里,算是一定程度的采补修行,虽然这种采补的效率很低,我给出十分你也未必能消化一分,但是三年下来,还是可以帮你抵御那一剪之痛的,至少会让那痛变得可以被普通人承受。
我自以为算好了一切,可是没算到你的选择。
我没算到你竟不愿如此将就,没算到希望这个替身多点灵智,没算到你居然会选择分多那么多魂魄给那个替身。
其实我该想到的,你始终是一个希望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
与其说是顾念夫妻恩情,倒不如说是你不愿意亏欠大哥,所以希望用这把剪刀了断这段姻缘,然后你才能过你想要的生活。
可是,为了这个了断,你需要承受的就不再是一剪之痛,而是三剪了。
天知道,三剪,这和一刀两断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我没办法做出更充分的准备了。
可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那把剪刀自己就会决定需要多少灵魂才可以,我甚至都无法干涉。
区区虫豸,只有米粒之光的小妖素秋,才有多少修为?如何能真正驾驭得了这件曾经的先天灵宝?
我暗骂自己太草率,甚至后悔当初为何会顾念小九,没有决绝地把你从大哥身边带走。
但我也知道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那把剪刀,素锦也好,甚至我留在你体内的那些保护也好,我已经都没办法操控了。
我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你嘴边的那抹虚弱的笑,还有你那拿着剪刀的手。
咔嚓。
第一剪落,金光迸散,血花飞。
锦人的头部微微亮起了一点光,而心口的位置则染出了一抹猩红。
而你的身周晕出了一层淡淡的乳白光晕,在那光晕笼罩里面,你好看的容貌一下子变得扭曲,从胸口里闷闷地哼出一声,身体随之开始剧烈摇晃。
你的牙齿咬破了嘴唇,你的身体抖成筛糠,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你的身体一下子汗出如浆,你的你的十个脚趾都抓进了泥土里。
可你却终究没有跌倒,而是把身体靠在身后的那株大树上。一剪落后,你剧烈喘息了许久,然后才慢慢用后背贴着树干坐倒在了地上。
粗粝的树皮上,木刺横生,赫然留下了一抹殷红的血痕。
我一瞬间明白了你的想法。身为普通人的你,一旦因为跌倒导致剪刀脱手,那么之前的一切痛苦就都白费,更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所以与其在剪第二刀时摔倒,不如在之前就自己坐下,积蓄起力量,再……
可是你知道吗,痛一下不可怕,起码不是很可怕,因为痛之前并不知道真正有多痛,而痛过之后就不痛了。特别是还有我度给你的修为形成的结界护持。
可是,痛第二次呢?
我分明看到了那些由我的修为构成那层的薄如蛋壳,泛着乳白光晕的结界上面的淡淡裂纹。
再来一下的话,恐怕……
“别……担心……我……可以的。”
你再次把剪刀张开,同时把两条腿也勉力大大分开,嘴角抽搐着向上勾了勾。
我几乎不敢看,耳中却传来了你的呻吟声。
“素秋……素秋……我……我……”
咔嚓。
与那剪刀声一起传来的是一阵轻脆的破溃声,那层薄如蛋壳的光晕一下子破散成点点星尘。
与此同时,第二根线断,金光血色齐迸。
锦人的头部金光更炽,而她的半个身体现在已经都是血红色的了。
可你的呻吟却没停止,反而一声高过一声。
我定睛,终于看清了你在做的事情。
你依然保持着双腿箕张的姿势,而你的腰肢就如一条发情的蛇一样疯狂地前后蠕动,用你幽草覆盖之下溪谷中的那颗蚌珠不要命地在地上摩擦。
淡红色的珠玉四溅。
而我一下知道了自己可以做什么。
十九
其实你没必要如此的。
当你冲过来抱起我,让我们两个口唇相接乳房相磨四腿交叉阴穴相抵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因为我分明能感受到一股温热从阴穴逆流而上,暖暖地散布在我的胸口,柔柔地抱住了我的心脉,然后再反过来延伸出来,和那根仅剩的那根金红丝线拧成一股。
我试图逃开,可你那里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吸力,让我抽身不得。
“芸……动手……别白费了我的……”那晕白光芒变得刺眼的时候,你悲叫,然后顶住我的额头,用手脚把我死死箍住,似乎恨不得把我的身体揉进你的躯壳里去。
灵肉相和,心意相通。那一刻我已经知道,这一剪下去,剪断的非但会是你的数百年修为,甚至,还有你的成仙之路。
“已经……不能……回头了……剪啊,剪啊,剪啊!”
我死死地握住剪刀,把眼睛闭上了。
“咔嚓!”
一口血从你口中喷出,飞散成万千精英的小血珠。
最后一道丝线绷断,锦人的头颅处光华大盛,而她的身体则被血彻底染红,渐渐凝成一个手臂大小的女婴实体,然后在夜风里一点点长大。
好痛啊,我终于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散魂裂魄之痛。
我的手一抖,剪刀终于从指尖滑落。
“芸!”我听到了你的一声尖叫,而那把剪刀尚未掉落,就以化成了两条交缠在一起的小龙似的东西,而那两张口已经对着我张开,同时喷出了两道炽白的龙息。
一阵散裂魂魄般的痛,灼热,又如同万千利刃加身。
那一刹那间,我觉得我的身体和灵魂已经开始四散崩解。
而同样开始迸散的竟然还有你的身体。
“素秋……素秋!”
我慌张地大叫,而你却依然死死抱着我,仿佛一松手,我们其中之一就会从万丈悬崖跌入十八层地狱一样。
更多的白色光芒从你的口中,阴户里,以及两个浅棕色的乳头里溢出来,不要命一般从我九窍倒灌进我的身体去。
“嫂嫂,恭喜你……终于做出……芝麻烧饼了……是不是……很……烫手……”你虚弱地朝我笑了笑,身体却渐渐变得透明。
“素秋……”我看着你的脸,喃喃了一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从前你我常厢厮守的卧房中,依旧是那片一模一样的宅子,依旧是那株一模一样的丹枫,只是那里已经没有俞慎和那些家人了。
当然,我知道这是你的手笔。比起截魂造人来,剪出这些没有灵智的花木庭院简直什么也算不得了。
你对我说了俞慎去报官抓韩荃和你那丈夫的事情,我只是淡淡地笑,仿佛在听一个阔别多年的朋友的近来消息,有时会觉得有趣,但心里不再有什么波澜。
自那三剪之后,因果已了,我已不再亏欠俞慎什么。我截下的那一片魂魄,会用那个已经有了血肉的锦人作为凭依,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所以后来连你也不再关心俞慎的事情了。
而我则可以整日陪着你,读书,聊天,云雨,或者和三五出自你剪刀下的“姐妹”粉墨登台,化身为故事里的女将或者侠女,跨马舞剑,快意恩仇,战死沙场或者餐刀西市。
这甚至都用不上你的素锦,只用些平常的绢就够了。那些绢人的感官甚至可以传到你我身上,就仿佛我们自己被奸被斩一样,每一次的高潮和痛都分外真实。
你说这是你从我那宝贝弟弟那里得到的灵感,同时,这也是你还能用那把剪刀做出的少有事情之一。
仙路已绝,红尘易老,但我们总可以一起度过剩下的时光,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点点时光。
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自己,如果再来一次,会不会不再那么任性,自不量力地去受那三剪截魂之苦。
可每次我认真想过之后,答案都是我还会如此选择,因为如果没有那三剪之痛,我和俞慎之间的那点纠缠的因果会始终让我无法真正安宁。
只不过,如果真的可以再来一次,在最后一剪的时候我会更决绝一点,不给你回护我的机会,凭我自己去闯,闯得过或是闯不过,都不至于让你损失这么多。
可你却不这么看。
“知道吗?如果你真的凭自己的力量去承受,你一定会死的。”某次云雨过后,说起这件事时,你贴在我的胸口说。
“死了也好,好过害你为我牺牲这么多。”我说。
“可是,若是那样,看到你死去的我会伤心得直接死掉。”你的表情很认真,但瞬间又变得揶揄,“或者说,嫂嫂是宁愿当时便让我伤心死掉,也不愿意和我有什么因果纠缠?这么看来,我和大哥比起来,在嫂嫂心里的分量也就是半斤八两。”
“当然不是,你知道……”我一霎时有些急,而你却展颜笑起来,拍了拍我的手背,“好好好,不要急,我只是开玩笑,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只是不愿意亲眼看见那些不好的结果罢了,比起这个,死掉可能更简单一点。这是人之常情,你或我其实都一样,我那时如此,其实也是一样不愿意看着你受苦死去而已,至于之后的结果,我也没想这么多。”
这句话让我呆了呆,然后苦笑,其实没错,很多时候我们的那些选择,只是不愿意亲眼看到不好的事情发生而已。
“还好上苍保佑,结果并不算太差,”你吁了口气,“说真的,芸,我要谢谢你。”
“哦?谢我?谢我什么?”我好奇。
“谢谢你最后那一剪。”你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认真。
“谢我一剪截断了你的修仙长生路吗?”我苦笑。
“修仙长生,哪有这么容易?那种截夺天地造化的事情,本来就是逆天而行,一路上千难万险,风雷水火,太多劫数等在前面。即便是我家老师那样的人物,到最后不也逃不开,算了……”你说着,挥了挥手,“那一剪是我的心劫,躲不掉,就像陪大哥去秋闱是小九的心劫一样,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如果当时我不这么做,我要么当场死去,要么未来的日子都会活在遗憾和自责里。那样,纵使千年道行还在,下场也一定不会比现在好,说不定哪天就会走火入魔,落得灰飞烟灭。现在这个结局多好,我们可以平平静静地在一起了,甚至因为少了那些修为,我可以陪你一起老去。虽然光阴短暂,但我觉得很踏实也很安心……”
你没有说下去,只是把身体靠过来,眼睛湿润地看着我。
我便把你的嘴唇吻住了。
廿
老师曾经说过,如果我想要真正剪出我想要的,并不一定需要这把剪刀,但是,当我真正成功的时候,我会变得比以往都更加孤独。那时我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当我爱上你时我就明白了。
我想要的,是爱,所以这当然和剪刀没有关系。无论你爱上谁,于心底勾勒然后在剪下出来的人也好,还是在生命中遇到的人也好,都是需要把心换给对方的。然而,对我这样修行的生灵,又注定会和所爱被岁月分开,看着对方老去,而自己却只能在漫长岁月里守候,然后不停地寻找。
好在,现在的我用不着担心这件事了。静好岁月,相濡以沫,哪怕短暂,也好。更何况,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十五年光阴并不算太短。
如果你没有分出那片魂魄,你的寿元原本还要再多三成。但我知道如今这样这是你愿意的。而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十五年还算是可以接受的时间。
蛮好。
起码这十五年,我和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了,而且我们都没有做让自己遗憾的选择。
至于其它的……
可能唯一让我意难平的我依然没办法和你一样渐渐在时光里老去。
但也没太大关系,每次当我们云收雨住,你在我枕边安然恬睡时,我都会去细细地数看你的眼角额头一点点出现的皱纹,然后取了笔,对着镜子给自己的眼角添上些类似的,让自己看起来和你一样。
但是想不到,到最后,这也终于被你看出来了。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通透如你,或者是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一直没有点破而已。不过,也好……
廿一
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能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已经知足了。
这十几年,你给我多少讲过一些关于修行的事情,这让我知道,人不能太贪心。
现在得到的,可能都是以失去一些为代价的,只不过有些失去发生在过去,而另一些发生在将来。
我相信我属于前者,该失去的在那三剪里都失去了,或者应该说是付出了,所以这十五年我过得格外安心,也格外幸福。
只是,每时每刻都好重要,所以我连睡也舍不得睡。所以很多时候当你给拿起笔自己添上皱纹,我都在看着你。
没办法,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再长,也嫌短。
当然,始终没必要说破,我知道你有多想和我一起变老。而且这让我有些开心,因为既然你不会老,就自然会在我寿元终结之后,继续活下去。
纵使不能长生,但我相信既然你可以不老,总会再替我活相当长的一段时光。至于你说不说,我不在乎,后面半生都能和你在一起,已经很幸福。
纵使寿元将近,身体渐老,甚至连性欲都不像年轻时一样炽烈,纵使时间终究会让我们分别,我也始终觉得很开心。
能够先走一步,是福气。相爱的两个人,可能谁都愿意做先去的那一个。
“素秋,这十五年,真好。”我看着你,笑。
说话间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几条银丝就随着飘飘而落,“可惜,我的时辰要到了。”
“没关系,有我在。”你的表情平静如常,甚至带了一丝释然,“芸,我会陪着你。”
“你看着我就好。”我笑,“如果可以,再给我看看你在我们相见时候的样子吧。”
你犹豫了一下,抬手,在脸上轻轻一拂。
廿二
嗯,已经到最后了,维持那些画出来的幻像又有何用?
都是虚影而已,而且,快要到尽头了。
就像我曾经对你说的,没有谁愿意亲眼面对不好的结果,所以,如果在我们两个里需要有谁来面对,我希望那是我。
虽然很难也很痛,但至少我还可以勉强做到。
“素秋,我老了,不好看了,是吗?”在看到我从前样貌的那一刻,你的眸子亮了一下,然后又有些黯淡。
“不,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咱们初见时的样子。”我张开了手臂,身上的衣服悉悉索索地自行蜕落。
而你的衣服也一样。
只不过我的身体看起来比你年轻一些罢了。
“好像……那天晚上,我用那把剪刀截魂之前啊……”你笑,看了看静静躺在床头的那把依旧黑黢黢的剪刀,“不过现在我的体力可能只够和你抱一抱了,就更没法……再做韩荃的那些游戏了。”
“没关系。”我浅笑,把你拥在了怀里。
可就在这一刻,那把剪刀忽然颤了颤,然后忽然凌空悬浮起来,化作两条交缠在一起的小龙。
确切地说,不是龙,似龙而无角,那是蛟。
“素秋,我终于知道了,求求你,借我你的剪刀用一次。”那两个蛟首竟然吐出人言来。
而那声音是大哥的。
廿三
原来俞慎在把韩荃下狱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他身边的那个我是活着的锦人了。
也是,如果换做是真正的我,在亲弟弟被丈夫打入死牢时,或会因为为素秋出了恶气而欢喜,又或会因为那是自己的孪生弟弟而有或多或少的担心,再不也会在自己的亲爹爹登门求情时有所反应。
但是那个只有三分魂魄的我显然是做不到的。
更不用说当我和你都不再关心俞慎之后,那男人对身边的那个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故事”,比如你给自己选了新的夫婿,比如你要带着自己的夫婿一家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
甚至当那个面孔与你分明不同的“素秋”带着她的“丈夫”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个锦人依旧是无情无绪的。
“那个假素秋也是个女道人,我捐了一半的家产从峨眉山请来的。”俞慎的声音从龙嘴里继续吐出来,听起来比十五年前苍老多了,“其实那天晚上我被那巨蟒扫中之后不久就醒了,而且看到你们所作的所有事情,只是在最后你们被那团光笼罩的时候,我的那段记忆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据那女道人说,那是因为我一个普通人是无法承受所看到的那些东西的,所以我那点灵智自行把这些记忆封印了。我求了她好久,她终于用了独门的法术,让我重新看到了当天晚上的发生的事情。她说……看过这些之后,我的头脑还是会承受不了,十二个时辰之内就会疯掉或者死掉,所以用了个封魂的法子,在那之后就让我昏睡,直到现在才醒过来……素秋,看在我对恂九是真心的份上,求求你……借我那把剪刀用一下……我知道我做不成你们能做的那种事,但是……我希望能试一试,拼上我的命,能够再看他一眼……那女道人说,如果妹妹会同意,就只有……现在这个时间才可以……对不起……我知道之前我做过不好的事情……可是,可是……当然,即便妹妹不答应,我也该……”
那男人的声音渐渐缓慢迟钝,我虽然只是凡人,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快死了。
我看了你一眼,发现也正看向我,眼睛里带了三分询问。
我朝你点了点头。
你一挥手,那两条组成剪刀的小蛟,刷地破窗矫夭而去,龙尾拖出两道金辉。
那金辉映得我一阵眼花,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俞慎在他身边的那个“我”的泥丸宫上插了一枚金针,而那个我就随之软倒在榻上,化成了一个插着金针的锦人。然后,光阴开始飞速流逝,晦明更替,直到头发已经全白的俞慎再次出现,从那个锦人身上把那根金针启出来,而那道金光也随之喷薄而出……
那一霎那,我忽然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我隐约听到了那男人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
廿四
“素秋,你说俞慎会成功吗?”你贴在我怀里,声音很轻,却显得很舒服。
“很难,即便拼了命也很难,不过也无所谓,他已经油尽灯枯了,所求的无非是无憾罢了。”我搂着你的身体,感受着你的体温。
有些冷,越来越冷了。
“那女道士既然让他借了剪刀,我猜她或许有办法,我知道她不是一般人。”你说,声音中竟多了一些好奇,也不显得那么虚弱了。
“嗯,原本就是有简单些的办法的。”我顺口说了一句。
“哦?是什么?告诉我,我很好奇。”好奇心让你的声音更大了一点。
“不剪人,剪蠹鱼。”我简单地回答了六个字。
“剪蠹鱼?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是……”你的追问让我甚至有点后悔在最后提起这些,毕竟,解释这些东西需要很长的时间。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说这个了,让我好好抱抱你。”我终于打断了你的话。
“傻瓜,我没事了,那个女道士教俞慎用了封魂的法子,把我的魂魄封在那躯壳里十五年,没有因为光阴的流逝而损耗,而他就是释出了我的魂魄,让它被我的本体吸引过来,才引动剪刀发生了共鸣传音过来的,现在我的魂魄完整了,所以,我想我至少还有五年。你看,我的头发……”你的声音越来越兴奋,甚至捧起一绺头发在我眼前晃。
那绺头发已经开始转黑了。
“嗯,我知道,我好开心,……”我说,想把你搂得更紧,可是我的手臂却好像变成了布片,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素秋,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听见了你声音里的慌乱,但我已经看不清你的脸了,“这十五年你都没有变老,这不是代表着你的寿数还有很长吗?为什么……”
“不会变老,只是因为我没这个能力,而我画上那些皱纹,是……太想和你一起老去,一起走到最后的……对不起,我想不到大哥最后还了你三年的时间,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喉咙都被什么梗住了。
但是还好,我还能感觉到脸上的眼泪,有你眼里流出来落在我脸上的,也有我自己眼里流下来的。
我的听觉也还在,但我并不确定,因为我能听到的只有一些杂音以及粗重的呼吸声,我本该听到你的哭声的。
“没关系,有我在。”好半晌,我终于听到了你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平静得有点让我意外,而且,这句话分明是不久之前我对弥留的你说的。
直到我听到你继续说下去,我才确认这不是我的幻觉。“素秋,现在换我陪着你了,而且我也会一直看着你。”
我一下子流出了更多眼泪来。
廿五
其实在最开始的那一刹那我是很恨俞慎的,我恨他为什么临了还要把我的那片灵魂还回来,否则我就可以和素秋一起死去,不用忍受看着她在我怀里逝去的痛了。
这种痛比截断灵魂的痛要疼多了。
但马上我就不那么想了,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在片刻之前,你还在强撑着要看着我在你怀里死去,那样的话,要承受这种痛的,就是你了。
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感激俞慎能让我活下去了。
没有谁愿意亲眼面对不好的结果,但比起让你面对,我宁可由我自己来。
“谢谢……芸……但是……不要看我……”你的声音越来越弱,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有点像纸,有点像你的素锦,也有点像是某些虫子的皮肤。
“傻瓜,你以为我是俞慎吗?我才不会像他一样。”我苦笑,没有移开目光,补了一句,“我不会承诺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会一直看着你到最后。”
你的眉蹙了蹙,似乎显得有些害怕。
“别怕,俞慎做不到的我都能做到,俞慎能为小九做到的,我当然更能做到。或者,你到现在也还信不过我这个做嫂嫂的?”这次换我对你揶揄了。
“不是……只是……太难看了而已……让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你苦笑,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没有了,“我爱你,所以不想你看到我的这个样子,不想你看到那个十五年里和你相濡以沫缠绵云雨的素秋,在死的时候变成……”你迟疑了很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还是说下去,“一条僵蚕。”
这句话耗尽了你几乎所有的力气,甚至你的身体都似乎比刚刚缩小了些。而你的皮肤已变得苍白如纸,甚至开始有点皱巴巴的。
“我早该想到,不过我很开心你能有勇气自己说出来。”我抽了抽鼻子,把你抱得更紧了,“那些素锦,是你的丝织的?”
“嗯,丝……是蚕的精血所化……也因为如此,用这些丝织锦,可以剪出有命的东西,但是,想要真正让她们活,就还需要有心……”你喃喃地说着,身体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在我怀里一点点软下去,“其实,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李商隐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而对于我,丝尽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你忽然开始剧烈喘息,双手茫然地张了张,“芸……你还在吗?抱着我,抱着我,别松开啊,求求你……别松开……”
“素秋,你是个混蛋,一直把这些话留到现在才说,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我们太多机会。”我边笑边骂,徒劳地把环抱你的双臂不停收紧,但却什么也抱不住。
不停涌出的眼泪已经让我的视线完全模糊,所以我把眼睛闭上了。
“芸……你说……什么……机会……”你的声音已经弱到几乎完全听不见了。
“如果……我早知道……就让你现出真身……在咱们……造爱的时候……”我让嘴角夸张地向上翘起来,于是更多的泪流进我的嘴里,好咸,“这样,你就可以……用身体……插我了……”
“哈哈,嫂嫂,你……”你笑了半声,但声音就此寂然而绝。
而我终于伏在你身上,放任自己嚎啕大哭。
只不过,在我身下的不是你的玲珑躯体,也不是那条僵死的白蚕,而是一小堆早已残破的腐朽锦片。
廿六
“素秋……素秋……”
朦朦胧胧之间,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我。
是你吗?
可是,我在哪?
我还活着吗?我不应该还活着的啊。
那个霜降之夜,我就应该死掉了才对——你用剪刀截魂给俞慎的那个霜降之夜。
我不是应该在那个夜里,为了不让你遭受那把剪刀的反噬,吐出了几乎全部的修为给你,而后就……
“素秋……素秋……”
你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可是……
这些影响是什么?
我们在院里赏丹枫。
我们在堂前对弈。
我们在小火炉边对饮。
我们在戏台下面看台上的绢人粉墨登场,刀枪并举,甚至战败被缚,解衣受辱,水发自渎,餐刀枭首……
还有,我们在缠绵。
我们吻,我们摩梭,我们拥抱,我们战栗我们高潮我们……
几乎每天如此,你一点点变老,而我在每天晚上给自己添上皱纹。
整整十五年,真好啊,好真实,可是……
这是我真正和你经历过的?抑或只是一场梦?
那个霜降之夜,我分明是已经……
“素秋……素秋……”那声音越来越想,我不自主地朝那声音的来源飞过去。
廿七
“傻瓜,整整三年,我都忘记给你讲了多少次我们的事情了,而现在又该说到咱们分开之后的那段了。”我捧着手里那堆残破的锦片,坐在那间破落的厅堂里对着内室絮叨,然后扳起手指头,“我先是去找了俞慎,我知道我应该把那把属于你的剪刀拿回来。那宅子早就破败了,我只看见了两条僵死在一起的蠹鱼。
“这让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俞慎是没办法剪出有灵智的恂九的,但是,他凭着对恂九的思念应该可以剪出一条蠹鱼来,甚至用他自己的灵魂截出另外一条,然后,哪怕时间再短,他们两个,或者说它们两个也能在一起……不过啊,我和你隐居了十五年,都不知道外面起刀兵了,流寇遍地。大概是那些人听到了俞慎宅子里的动静,竟然有人闯了来……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刚刚变回还算年轻的样子,而那群流寇都已经是饿疯的狼了,看到了我这女子,他们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仿佛要把我活吞了下去……唉,你也真是狠心,我当时这么危险,每次说到这里时你却连问也不问一句……
“算了,估计你也早就听腻了……我当然没让他们得手,倒不是在乎和谁睡一次,只是他们很可能在泄欲之后就杀了我,说不定还会截夺了我带着的东西,那可不行。另外,我也有点不忍心俞慎和恂九……虽然其实大约只是他们的替身被踩烂或是怎么的,于是我就用那剪刀随手剪了一尊金甲神,大约三丈多高吧,就站在院子里那株已经枯死的丹枫旁边,举起降魔杵雷霆万钧地朝那群贼人挥下去……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虽然不算是烙烧饼,好歹也不是那些最简单的芝麻绿豆……哈哈……
“我只是拿走了那剪刀,并没有动那两条蠹鱼,我觉得他们就这样一起化为尘土更好些。而那尊金甲神还能维持那宅子一年半载的安宁,这时间对于他俩来说足够了……然后我就开始走,满世界地走,漫无目的地走……我相信我怀里的那些碎锦和手里的那把剪刀能让我在冥冥中找到你……
“我遇到过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也听到了很多见闻。对了,忘了和你是否说起过,有一次我走到山东,在一个街边茶肆里歇脚,遇到个总是混在茶肆的老童生,那书呆子每天都拿了笔,听过往的人讲故事,然后说要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写到他书里,他说,总有一天,他书里的神鬼妖狐各色人等都会活起来……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忽然就流泪了,他问我大嫂你怎么了,我说没事,只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从前的朋友,她曾经也喜欢写些没人读的东西,直到后来……”
“那天或许是太冷了,所以我破例喝了些酒,我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他睡了,大概是觉得冥冥之中会给你在这世界上留下一点来过的痕迹吧……可惜这辈子虽然我和你学了烙烧饼,舞文弄墨却差得远,早知道我就应该让俞慎教教我……可惜晚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也要当个耍笔杆子的,把咱们的事情写下来,一定会比那个老书呆子写得好……咳,咳……
“唉,不行啦,这次是真的老啦……好在,虽然花了三年的时间,但我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很巧,那天也是霜降,好冷……要不是那个老婆婆指点我说附近山里有个一直被丝封住洞口的怪洞……而我也一下子想起来,这不就是当初我喝俞慎遇到那条怪蟒的那座山吗……知道吗我一直在想那老婆婆是谁,会不会就是当初帮俞慎的那个人,又或者……算了,也不重要了……甚至你是不是理我都不重要了……至少,我能回到你身边了……
“你真傻,真的……你以为能瞒得过我?当我带着这把剪刀回到你身边时,那把剪刀再次变成了那两条似龙似蛇的怪物,而它们让我看到的那天晚上我截魂昏死之后的事情……原来那天你为了救我,把几乎所有的修为都耗光了,只来得及最后把你的魂魄截下一大半,连同你所有的记忆封到你剪出的最后一个锦人里,让这个可以说就是你的绢人陪我过了十五年,而你自己则把真身封到了这个大蚕茧里,就这样不知生死地……唉!
“说实话我真的不大喜欢这样被安排……我反复问自己,她是你吗?我不知道,但我最后终于觉得她就是你了,起码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知道吗,我一直希望她能和你融为一体,就像当初俞慎把我的那片魂魄还给我一样,让你再次活过来。但是我知道不大可能,因为你在那个锦人里的时候,并没有我经历的金针镇魂,所以……算了,现在也来不及了,最后一个霜降了……我的时辰真的到了……
“说起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你把自己封在这个蚕茧里,你是活着,还是死了?那个陪了我十五年的锦人到底是不是你?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吧,起码那个锦人自己也相信,到死都相信。只是,我稍微有点不甘心,因为我没能一直陪着你,这里的你会很寂寞吧……这让我很难过……很难过……
“好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所以我们起码可以一起死去了……然后转生……你这样残破的灵魂还可以转世吗?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能转世的话,我就一直在这里也好……虽然下辈子我很想也当个耍笔杆子的,能写一写我们的故事……但是……我还会记得吗?黄泉路上真有孟婆吗?喝了那汤的话我会不会……唉……素秋……素秋……”
跪坐在那个巨大蚕茧旁的我垂下了白发已经几乎掉光的头颅,被皱褶如鸡皮,长了不少寿斑的干瘪皮肤包裹的身体渐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手心里一直捧着的那些碎锦散落了一地。
廿八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满眼是泪。
虽然蚕应该是流不出眼泪的。
特别是缚在茧里的蚕。
可是我分明流泪了。
“看来你后悔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脑海里想起来。
是老师。
“是,老师,我后悔了,很后悔。”我在心里说。
“唉,我不该把这把剪刀传给你的,这原本是杀伐太重的东西,我还以为历经了几千年轮回,这把剪刀在剪过不知多少人的脐带之后,可以褪去戾气,可以帮人实现一些愿。想不到……”师父叹了口气。
“不,老师,我从不后悔拿起这把剪刀。相反我很感激,如果没有它,我是没办法遇到芸的,我知道。”我说,“还有,关于俞慎,小九,以及芸的那片灵魂,素秋也要谢谢您。”
“那你后悔的是什么?”师父原本古井无波的声音难得有了一丝起伏。
“后悔没有早点和她坦诚一切,同生共死。否则,我们可能会过得比现在痛快很多,无论是活还是死。”
“那现在你们可以同生共死了。”老师说,“你的躯壳快死了,而她的魂魄一直守在这里,唠唠叨叨地给你讲着从前的故事。你可以用丝封闭这个茧,把你和她的记忆固化在里面,这样你们可以作为类似鬼魂的存在相守与此,直到……。”
“她……一直在……一直在这里……说着这些话?老师……你的意思是……她……一直……她说了多少年,她这样说了多少年?”我打断了老师的话。
“到现在,五百二十一年。”老师的声音平静得如那条一直流淌的时间之河,“外面的世界已经山河变色,而她这个痴女的肉身早就变成枯骨了。如果不是她一直在对你说话,即便是回光返照,你残存的灵智也不会在临死之前苏醒……不过,在你里,靠着蚕茧结界自身剩下来的力量,你们的灵魂应该还能度过起码一千年的。当然,时间到了的话,也就没有以后了。”老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中带了些无奈的悲悯。
“做一千年的地缚灵,然后……魂飞破散?”我问。
“嗯,世事没法圆满,你求不得,我也……。”老师的声音带了几分悲悯和无奈,然后,把剩下的话凝成了一声飘荡在我脑海里的幽长叹息。
我没有回答老师的话,只是静下来,听那个隐隐约约,似有若无,似断实续的苍老女人声音。
“好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所以我们起码可以一起死去了……然后转生……你这样残破的灵魂还可以转世吗?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能转世的话,我就一直在这里也好……虽然下辈子我很想也当个耍笔杆子的,能写一写我们的故事……但是……我还会记得吗?黄泉路上真有孟婆吗?喝了那汤的话我会不会……唉……素秋……素秋……”
很微弱,但是,又很清晰。
“不,老师,我猜她虽然不会拒绝和我一直留在这里,但怕也不会甘心。”我咬了咬牙,说,“可以的话,让她轮回吧,她该想看看以后的世界,也该有机会做她想做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那样的话,经历轮回的你们都会忘记这些事,也忘记彼此。”老师说,“你确定这是你们想要的?”
“不,不会的,我会用另一个方式继续守着她,帮她保留这段记忆。我想老师是知道这个办法的,而且天下也只有老师能做到。”
“不可能,那不是你这样的区区小妖能承受的。”
“为了喜欢的人,为了可以不留遗憾地在一起,芸一个凡人都可以有勇气承受那三剪截魂之苦,我相信我没理由做不到,更何况……”我顿了顿,“我现在才发现,似乎我和芸在一起的时候,有时脑子里就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些我没经历过的事,所以……”
“那好。”老师只在我脑中留下了最后这两个字,紧接着,散魂裂魄地剧痛便一下子遍布了我的全身,而我的眼前也一下子透出一线光,然后越来越大。
我当然知道我要经历的是什么。我的灵魂将被那把剪刀粉碎成无数细碎的微不可见的颗粒,小到可以在几乎同一时刻弥散到一方小世界,然后经由老师执掌的另一件宝物的作用,这些灵魂颗粒会被散布在时间的长河里,变成一种不生不死的奇异状态,每个颗粒都带有我所有的记忆,也能够感知身边的一切。
只不过……
疼痛越来越强烈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开始逐渐崩散开——四肢解离,双乳切落,胸膛破开,五内涌出,骨肉离散,头颅飞落。似乎每一寸骨肉都裂开了,但又分明能感受到周身每点血肉的疼痛。
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那个包裹着我让我始终躲开所有人蚕茧也没有了,所有这些在那把剪刀化成了两条蛟龙的吐息里完全破碎,然后打着旋儿飞到半空中。
只是,那破碎的每一个点里的疼痛都如此真切。我分明能感觉到,这种痛苦的时间既只是短短一瞬,又将持续到时间的尽头。
我知道,一旦我承受不了这种痛苦,就会堕入混沌,散落在时间长河的每个位置,除非能有大能把所有的这些“我”一颗不剩地聚拢起来,重新组合,就像上古的时候那位圣人去救那十二个被我老师陷落在长河里的笨徒弟时做过的一样,我就将永远成为弥散在时间长河里的尘埃泥沙。
当然,没有这样的大能会来救一条小小的蚕妖的,所以,我既然选择了,就只有咬着牙走到底,直到我找到……
找到那个属于我的唯一的锚。
我忽然感觉眼睛一阵刺痛,虽然我其实已经没有完整的可以称得上眼睛的器官了。
可是那种刺痛太真实了。
好亮啊,那团金光是什么?隐藏在金光里面的,又是什么?
那是……
我看到了根根腐朽的人骨,看见了那个残破的骷髅,还有那寥寥几根白发。
那是……你!
我感觉我流泪了,或许其实我流出的所谓眼泪也只是迸散的破碎灵魂,因为我分明感觉到,那每一颗眼泪也都好痛。
“用那种疼痛让你保持清醒,不要沉沦到混沌里。你要在时间长河的每一段里寻找,直到你找到她,把那些记忆给她,让她给你剪一个身体,人也好,虫也好。只有这样,你所有散落的部分才会借此重新聚合。否则……”
老师的嘱托回荡在我的灵魂里,而所有曾经属于我的破碎灵魂,就在这嘱托声音里,追逐着曾经属于你的那些骨骸,投入了老师手中那个小小的金色方斗里,然后汇入了浩浩汤汤的九曲长河……
尾声
“好奇怪的梦啊,想不到我居然在洗手间里睡着了。看来是这次好朋友过于热情,让我的身体招架不了,要不就是这段时间熬夜写冰故事写得头昏了。”
我在心里嘟囔着着,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
眼睛好酸啊,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难道我刚刚哭了?
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更多的眼泪却流了出来。
流到脸上,很热,流到嘴里,很咸。
素秋,芸……
明明只是个梦吧?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么痛?
这个梦好真实。
我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裤兜里去摸烟,却不经意间摸到一个硬硬的冰凉东西。
那是我一直用来作为钥匙扣的一把不锈钢质地的折叠小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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