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無羨從亂葬崗出來後，便追著溫晁等人逃亡的蹤跡，來到了靠近歧山地界的一處破爛驛站。他這一路上慢悠悠地像貓捉老鼠一般，每次逮到人，不但不親自動手，也不一次痛快地殺乾淨，偏要一個一個下咒折磨，慢騰騰地弄死，讓溫晁親眼見到小妾跟手下都死狀奇慘，自己也被糾纏得全身潰爛、不人不鬼，只能成天發瘋哭叫，又對溫逐流動輒打罵撒潑，魏無羨才滿意了，決定這一站大發慈悲，讓尊嚴盡失的溫晁徹底嚇瘋後，給他跟溫逐流一個罪有應得的好死──不，慘死。

他承認溫逐流是條漢子，可惜跟錯了主子，所謂知遇之恩不過是成就了一條可以任意侮辱的惡犬的忠心罷了。於是他笑吟吟地放出惡鬼們，好整以暇地欣賞溫逐流的焦頭爛額，在先解決身上糾纏的嬰靈還是溫晁身上亂啃的女鬼間兩相為難 ，直到溫逐流死到臨頭的暴起。

他不閃不避，打算老神在在地等溫逐流撲上來，再讓他瞧瞧什麼叫徒勞無功。

卻聽見一聲巨響，一道雪白身影自房頂破瓦而下，擋在溫逐流與魏無羨之間。那人背對他，玉骨般的手扣在雕花古樸的秘銀劍柄上。劍身已出鞘半吋，凜然的劍意淬著殺氣瞬間外放，讓溫逐流進退不得。

魏無羨悚然一驚，雙腿不聽使喚地站起，嘴裡無聲囁嚅道：「藍湛？」

接著又是一道人影閃過，紫電青霜的炫光同毒蛇一般纏上了溫逐流的脖子。魏無羨才認出了江澄的紫電，那一拉把溫逐流整個人掛到了房頂上，江澄則俐落地跳下站定。魏無羨看見江澄神色冰冷地望著那兩眼翻白、全身痙攣的男人，昔日聲名狼藉的化丹手終於被自家兄弟斃於鞭下，當真大快人心。

然而，藍忘機甫轉過身來，魏無羨想也不想就吹哨斥退了他腳邊撒嬌的鬼婢和鬼童，心頭猛跳了一下，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笛子去掩飾顫抖的手，臉上倒是鎮定得近乎雲淡風輕，兩人目光相接，魏無羨打了個招呼：「……含光君。」

然後便無話可說。

所幸江澄欺身上前，用一個狠狠的擁抱隔開了他與藍忘機，魏無羨便不必費心力對那人視而不見。但他一邊忽悠江澄時忍不住一邊出神：他剛剛做了什麼是否全讓藍忘機看了去？自己雖說並不避諱人看，甚至巴不得讓仙門百家知道他早已將跟著溫晁的溫氏一脈追殺了個乾淨，但那是……那畢竟是藍湛。

他好像很久沒有想起這個人了，自暮溪山玄武洞一別，他早忘了溫存的滋味，把自己年少輕狂的恣意與悔恨埋葬在亂葬崗的爛泥坑裡時，也把這個人的影子一併當成了陪葬品 。魏無羨先前一路追殺溫晁時，就發現他恰好對應和了 江澄與藍忘機的作戰路線，明明幾個人近在咫尺，魏無羨卻不知出於什麼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原因，始終沒有主動露面，跟江澄一行人玩著捉迷藏。魏無羨自認沒有想好出場的體面姿勢，也就樂於躲在暗處驅使厲鬼橫行。但皎潔的月亮不可能一直被烏雲遮蔽在後，總能猝不及防地把大地照亮。藍忘機才出現在他面前，魏無羨就感到自己的藏頭露尾再也無所遁形，藍忘機必定得重新認清他現在的模樣。

果不其然，江澄和他說到一半，藍忘機便打斷道：「魏嬰，你如何操縱這些鬼魂？」

這沒什麼不能說的，魏無羨卻像是被人從後心拍了一根毒針一樣，突兀地啞了須臾，才冷冷地敷衍幾句。江澄見狀倒是立刻幫忙接腔，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企圖把欺負他們的惡霸你一句我一句地懟到棄棍而走一般。最後還是江澄道：「這個溫逐流和溫晁，與我雲夢江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江某要從他們身上討回來了。家門私事，還請含光君迴避吧。」

藍忘機越過江澄看了他一眼，被魏無羨避開了，便一言不發地轉身下樓。

他在外頭站了許久，把樓上的動靜從頭到尾聽完，一顆心沉到了谷底，腳上卻生不出離開的力氣。直到魏無羨信步下樓，江澄跟在後頭，一眼見到藍忘機沒走，便不由得「咦」了一聲。

魏無羨背著手向他走去，眉間的陰霾散了不少，顯然是把怨氣發洩了一通以後，快活了，便依稀找回了一絲過去的樣子，道：「含光君，還沒走呢？」

藍忘機只是盯著他。

江澄眼看不對勁，就要上前，卻被魏無羨一把攔了，道：「你先走吧，去跟師姊報平安，至於藍二公子……我來會會他。」

江澄一走遠，魏無羨便突然發難，一抽笛子甩向藍忘機的肩頭，藍忘機隨即閃避，卻不出劍，赤手空拳與魏無羨過了幾招。他掌風冽冽，好幾次沿著魏無羨的衣服擦過，後者靈活得像條泥鰍，三番兩次不讓他捉住，卻又若即若離地彷彿挑釁。正當藍忘機祭出漫天掌影要把他扣於爪下，魏無羨輕聲一笑， 自己撞了上來，藍忘機吃了一驚，立刻縮手，正好被魏無羨反將一軍，扣住手腕轉身就跑。

被這變故一打岔，藍忘機愣是沒反應過來，只能被魏無羨拉著一起跑，腦中什麼也沒剩，眼中也只裝得下那一襲黑衣了。然而跑沒幾步，魏無羨又想起什麼似地急煞腳步，轉過頭來端詳他好一會，有些不確定地伸手過來，卻又不敢碰觸一樣：「你的腿……好了吧？」

那語氣裡藏著一絲與神色截然不同的柔情。

藍忘機瞪著他，彷彿在看一張朝自己柔軟展開的甜美蛛網，在劇烈的喘息裡束手就擒，喃喃道：「當然，全好了。」

魏無羨一笑，藍忘機被他瞬間明媚起來的模樣震懾，心頭狂跳不止。魏無羨頭也不回地拉著他奪路狂奔，清朗的笑聲逸散在充滿血腥的黑夜裡，那種感染力足以讓人從無盡的噩夢裡浴血重生。藍忘機想過無數種跟那人重逢的場景，卻無論如何無法與此刻相比，讓人有那麼一刻以為，魏無羨是帶著他往舊時無憂無慮的光陰裡去。但人畢竟是跑不過時間，於是藍忘機召出避塵，淡藍色的劍芒立刻托起了他，然後雙臂輕輕一攏，那滑不溜手的冤家便乖乖地落入自己懷裡。藍忘機問他：「去哪？」

魏無羨眨了眨眼睛，無辜地說：「哎呀，看著你我就想不出來了。」

藍忘機閉了閉眼，風馳電掣地把人帶往荒野深處，甫落地就把魏無羨抵在一旁的樹上，猛地堵住那人顫抖著吐出喘息的溫軟嘴唇，連膝蓋也箝進了青年兩腿之間，牢牢地把人禁錮。他們緊擁著相貼的胸膛間竄起一股焚風，將藍忘機心底剛剛熄滅的念頭再一次從灰燼裡吹起，點點的星火劈哩啪啦地在胸中爆裂開來，幾乎瞬間就燃燙了他冷卻的血、也燒熱了他擁抱對方的冰涼指尖，也讓藍忘機不合時宜地萌生了一個不顧一切的可怕念頭──不論多驚世駭俗，不管魏無羨有多困惑或抗拒，帶他走。

帶他回姑蘇，一起在父母靈前立下盟約，再也不讓他一個人，也不讓他有機會對自己失約。

得知雲夢江氏覆滅、魏無羨與江澄雙雙失蹤之時，藍忘機一身素白麻衣，正筆直地跪在青蘅君的靈位前守孝。深冬的風雪像割人的刀鋒，洶湧地灌進靈堂之時差點吹滅了滿室燈火，也刮得人全身發痛。魏無羨的承諾言猶在耳，他支著傷腿踉蹌起身，已經顧不得儀態，只覺得五內俱焚，喉間腥甜，藍忘機咬牙嚥了，又重重跪下去，心頭翻湧起滔天恨意。

冥冥之中彷彿聽見命運猖狂地笑他太遲，總是太遲，讓父母與戀人都不辭而別，好像他天生不配擁有，活該錯過似的。

因此這番失而復得，魏無羨又憑什麼與他橫眉冷對，他不可以，他怎麼敢。

他怎麼捨得。

魏無羨原是悄悄探入對方口中的舌頭遭人攫住了，被霸道地推回了自己的嘴裡之後，方才那與之廝磨的伴兒則頂開了魏無羨的雙唇擠進來，徹頭徹尾把他溫暖的口腔翻攪了一通。黑衣青年身上一貫帶著清爽的氣息，此刻卻讓人覺得有些駭人的陰森和血腥氣，與他吻著藍忘機的柔情蜜意天差地遠。他本該是飛揚恣意的，此刻卻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詭異乖順，像是竭力安撫，又像是雜揉了恐懼的試探──搞得藍忘機愈吻愈上火，熱烈得讓魏無羨忍不住哼哼，想制止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雙手便很有眼力見地背叛了那沒出息的主人，緊緊環住了藍忘機的腰。

像一場肝腸寸斷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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