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藍家大夫當然束手無策。

老大夫愁眉不展的絮叨魏無羨一句沒聽，神思不屬地偷覷藍忘機的表情，心底不住懊悔自己為何不早跟藍忘機斬釘截鐵地說沒輒，即便是烏鴉嘴一般去拂那人的一腔好意，也比讓他燃起希望又生生掐滅了強。正當他想偷偷拉過那人的手安慰時，藍忘機那雙餘燼般黯淡的目光像一隻鬼爪驀然掐住他脖子，把魏無羨的聲音扼殺在喉嚨裡，又疼又怕又不知如何是好。倘若他真的雲淡風輕地拍拍那人說：「早知如此。」藍忘機只怕是要更恨自己。

魏無羨暗道：「完了，從前扛不住他的眼淚，往後恐怕連他隨便一眼都承受不了。」

藍忘機接著問藍家大夫，是否有靜心凝神的藥帖，可以協助魏無羨養氣修身、平和心性，即便情緒受到刺激，也能迅速恢復理智。大夫若有所思了半晌，委婉道：「老朽自可替魏公子配置清心丹，可此非長久之道。含光君不如好言相勸，讓魏公子減少耗損元神的機會。」

魏無羨笑道：「先生，雲夢江氏目前是什麼情況，我想您有所耳聞。如今我靈力盡失，若不倚仗此道，恐怕江家是要再滅門一回。」

老大夫平淡地反問：「那江姑娘的養心帖是否要追加？一帖恐怕是不夠了。」見魏無羨神色登時黑了，才語重心長道：「魏公子，你可知頑疾之所以為頑疾，並非只在難治。」

魏無羨又急又怒，剛想說什麼，卻被藍忘機壓住肩膀，被順了毛一樣地熄了回嘴的心思。藍忘機道：「還請前輩替魏嬰配置清心丹，至射日之征事畢。屆時，我會再尋根治之法。至於鬼笛，我已在古室尋找法器加以壓制，應能避免其煞氣傷人。」

大夫深深看了藍忘機一眼，道：「魏公子當前靈台清明，遠不至失控，可若持續浸淫鬼道，就不好說了。含光君想以清心丹防患未然，是有把握能在魏公子因鬼道而心神受損之後，依舊恢復如初？」見藍忘機搖頭，接著道：「既然沒有，拖延又有何益。」

藍忘機道：「他心智堅定，或可盡力一試，還請諸位前輩協助。」

大夫應當與藍忘機親厚，雖然不太相信魏無羨的心性，仍舊點頭，提筆開始寫方子，又狀似不經意道：「可有向先生稟報此事？」

藍忘機閉了閉眼，道：「若叔父問起，我⋯⋯自去向他請罪。」

魏無羨仔細一想，頓時火冒三丈，心說怎麼這次回來全程沒撞見藍曦臣和藍啟仁。原來藍忘機根本就是故意趁兄長和叔父不在時，偷偷把他帶回來的！老大夫則是一臉的意料之中，揚眉看了魏無羨一眼，道：「魏公子，你聽見了？」

藍忘機的手從他肩頭滑落手臂，不著痕跡地捏了捏，好像把滾燙的烈油凝成霜。魏無羨一天被他熄火兩次，什麼脾氣都沒了，有氣無力道：「一清二楚。」

出了杏室，藍忘機在夜色中靜立許久，魏無羨幾乎忘了無藥可醫的人是自己，顧著對鬱鬱的藍忘機發愁了。但又不便在大庭廣眾下拉拉扯扯，只好道：「藍湛⋯⋯是不是要亥時了？」

藍忘機沉默地點點頭，兩人並肩往外走。魏無羨以為要回靜室，藍忘機卻引他往更深處行去，直到一間雅緻的紫花小築前，藍忘機淺琥珀色的眼睛望向他，似是醞釀許久才道：「我想帶你見一個人。」

魏無羨說不清心底是什麼滋味。

藍忘機的母親對外界而言絕對是個謎，傳言不是身染重疾就是瘋癲痴傻，藍忘機雖然與他親密如斯也從未提起，魏無羨自是不敢輕易觸碰，只大抵知她早早離世。因此之故，也就沒想到此時拜見她竟不是在藍家祠堂，而是在這陳舊的小屋書格後的，一張不起眼的香案之前。

一卷保存完好的美麗畫像，一座孤零零的牌位和清寂寥落的小小香爐。昭示著與夫婿生死不相見的命途。

藍忘機用兩三句話平舖直敘地交代完父母生前的愛恨情仇，便與魏無羨並肩跪立，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魏無羨想插香，卻見藍忘機仍半闔著眼，不知在心底轉著什麼。魏無羨心中空落落地，後知後覺地內疚起來──有父母的慘痛經歷在前，他憑什麼認為，藍忘機要與他結契只是出於權宜？活著總顯得了無生趣的姑蘇藍氏偏會出情種，他也不是頭一天知道，糾結了好一陣，滿腦袋都是：「我何德何能。」

等藍忘機上好香，魏無羨還遲遲未動，問偏過頭來的藍忘機：「藍湛，你說了什麼？」

藍忘機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半個字來。，魏無羨又問：「我能拜見青蘅君嗎？」

藍忘機道：「父親的靈位，已移入宗祠。」

碰了個軟釘子，魏無羨猶不死心，誠懇地追問道：「那我能進去嗎？」藍忘機不答，他便自顧自地說：「你不讓也沒事，我隨便在你們家搗亂一通，鬧個大的，再讓掌罰弟子把我拖進你們家祠堂就行。」

藍忘機終於問：「你進去幹什麼？」

魏無羨誠實道：「問問青蘅君跟藍家列祖列宗，能不能把他們家最是冰清玉潔、雅正端方的含光君，許配給我。」

藍忘機呆了呆，就這麼愣愣地盯著魏無羨，幾乎要答應了，卻又突然意識到什麼似地別過頭，堪堪忍住情潮衝動，連帶把聲音也壓得很沉：「我明白你的顧慮，這些會令你為難的承諾，從今往後不可再說。」

魏無羨暗自冷笑一聲「果然如此」，問：「那你為什麼帶我來見你母親？讓她看看那個老讓你傷心難過的混蛋長啥樣，然後跟她說『我們兩個在一起是你一個人的事』嗎？」

藍忘機淡淡地反駁：「你分明不欲江姑娘和江晚吟知道你靈力有損，卻為表忠心，寧願自揭瘡疤也不讓我替你遮掩一二。」

魏無羨嘲道：「揭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橫豎不是顧忌外界會因此以為江家有機可乘。只是我自己心裡有鬼，覺得說出來丟人罷了。何況用你的名譽來保全我的面子？像什麼話。」

藍忘機道：「但你說丟人，卻是與我有關。」

魏無羨一震，臉色蒼白的辯道：「我怎可能覺得你丟人！」

藍忘機靜靜地看了他一會，道：「江家之於你，或你之於江家，其中份量幾何，我無話可說，也不曾有芥蒂。你不願受你我私情所累，想一個人走⋯⋯也是情有可原，我無從置喙。」

魏無羨聽得頭皮發麻，心一吋一吋地凍結成冰，原來是以為兩人注定殊途，才提前來向母親稟報？那他負心薄倖的臭名不只不能洗刷，還傳到九泉下的長輩那裡了！魏無羨憤怒地彈了彈手背上的香灰，總算把那枝承了兩人大半截苦楚和欲求的香落進了香爐裡，然後捧起藍忘機的臉，道：「那你那天在荒野裡問我，怎樣才能不分開⋯⋯」

藍忘機輕聲：「你總是想走，強求也無用。」

魏無羨百思不解地問他：「藍湛，你想讓我幹什麼，直說便是，如何需要求？你不想我走，用一紙婚約讓我牽掛著，不必你強留，我自然而然就走不了了，再想離開又什麼用？」

藍忘機鴉黑的眼睫顫抖，流轉的目光像一碗涼冷苦澀的深茶，被魏無羨這暴殄天物的俗人往裡頭兌花蜜，濃郁得要攪不開了。最終他閉了閉眼，道：「不必顧慮我。」

魏無羨憤怒地攫住他後頸，深深吻了上去，用千萬柔情去觸碰那人柔軟的嘴唇，一邊恨恨地道：「廢話少說，還好我已經先跟藍夫人稟報過了。現在，帶我去你家祠堂，否則，我就把雲深不知處弄得雞飛狗跳，讓所有人知道你把我偷偷帶回來了，屆時你被抓進祠堂受罰也少不了我一份，正好祭告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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