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如暴風般的四月過去了，校園內的櫻花早已數盡凋謝，留下了裸露的枝頭。七月中旬，終於到了無須躊躇脫下外套與針織背心的時節。

事件隔天，瀧奈向學校請了一天假。拒絕了當下去醫院的提議，抵不過千束的再三要求，她被護送回宿舍門口。原本那人還打算陪她到房門前，但這個時間的訪客登記和其他人的視線讓她感到非常不自在，她好不容易才沒有屈服於那雙擔憂又帶點委屈的眼神下。

瀧奈很慶幸她的成績能讓她享有一間角落的個人房，而她的鄰房惠梨香是個溫和又不會過度干涉隱私的人，只是關心了一下在臨近門禁時間才歸來的她，除此之外並沒有多說什麼。雖說是稍微整理過了，但她也有自己的臉色肯定很糟糕的自覺。然而，最讓人想問的大概還是她身上這件紅色的連帽外套，能在明顯出了什麼事情的她面前沒有多問實在是幫了大忙。

刻意錯開了人潮眾多的洗浴時間，趕在熄燈時間之前，瀧奈把推積的衣服丟進洗衣機。看著在滾筒內旋轉的衣服，包圍在低調樸實的素色之間、一抹亮眼的紅色翻轉，再淹沒於純白的泡沫之中，循環了數次。她的思緒也一同跟著翻轉了起來，試圖整理事情的脈絡，在以為一切明晰、沉澱之際，又隨著出現在眼前的紅而搖盪。

『吶，瀧奈，要不要和我成為搭檔？』

千束的話語殘留在鼓膜，被觸碰到的臉頰與後背似乎還感覺得到那人烙下的餘溫，抱住時的鼓動與一絲飄過鼻尖的芬芳，以及頸脖處的柔軟觸感，這些擾亂她思考的全部都沒能如願被流水沖走。

「抱歉，突然說這種話嚇到妳了吧。」

「只要在瀧奈找到搭檔之前暫時搭檔就可以了，讓我保護妳吧？」

「現在不用給我答覆沒關係，瀧奈能好好考慮一下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面對不發一語的她，那人異常饒舌，語氣卻又稀鬆平常。不知道是否有意為之，千束再一次抱住了她。細柔的髮絲撫過臉頰，溫熱的吐息輕輕地打在耳邊，搔癢感讓她忍不住撇過了頭。囚禁著她的有力手臂悄悄地收緊了一些，察覺到未知的柔軟一瞬劃過頸脖，千束放開了她。

瀧奈在此時才真正意識到，錦木千束是個貨真價實的Dom，而自認謹慎的她在這之前又怎麼能完全沒有發現呢？

「能站得起來嗎？」

千束替她把書包撿起，拍掉了上面的塵土，回過頭來向她詢問。發軟的雙腿終是恢復了知覺，瀧奈點了點頭，在千束的攙扶下站起。才剛站穩，又看見那人在面前蹲下身來，拿出手帕小心謹慎地替她擦拭弄髒了的膝蓋與裙襬。

「錦木前輩、會弄髒的！我自己、」

「好了、這樣就沒問題了！』

她的制止還沒說完，千束便以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起身。她的前輩實在體貼得過分，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沒能注意到對方是Dom，也錯估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感。她注意到對方的膝蓋也沾上了塵土，才正想要拿出口袋裡的手帕，熟悉的紅色外套卻被遞了過來。

「穿上吧，太陽下山之後會冷的。」

「不用了、我……哈啾！」

「看吧？在感冒之前快穿上吧。」

剛才出了一伸冷汗，濕透的制服黏貼在身上的確有些不適，入夏前的夜風還是帶來了些許涼意。不等她開口，千束擅自將外套掛上她的肩膀，拿出手機擺弄了幾下。訊息通知聲響起，在快速確認過回覆後又將其放回口袋。

為了避免讓外套掉下，她調整了一下掛在肩膀的位置，見她沒有穿上的意思，千束索性直接拉著她的手穿過袖口。稍微高她一些的千束，外套的尺寸自然也略大一些，微妙地長過手腕的袖口和不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包覆感讓她有些神思不屬。

暖和的外套上有那人身上的味道，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瀧奈，以防萬一，我先送妳去醫院好不好？」

「謝謝前輩，但我還是先回宿舍好了。」

「但是……」

「我明天會好好去醫院的，請不用擔心。」

「那我明天……」

「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前輩請好好去上課吧。」

瀧奈看著千束豐富的表情變化，多少也能猜出體貼的那人想說什麼。明天是平日，她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到時常翹課前輩的出席天數。

「真的不用陪妳去嗎？……至少讓我送妳回宿舍。」

「那樣太麻煩前輩了……」

「才不會麻煩呢！」

搖搖頭婉拒了去醫院的提議，一方面是因為打破宿舍規定的後續處理會很麻煩，另一方面是她真的累了，現在只想盡快回去休息。她不能再打擾特地來幫助她的前輩，有些事情她還需要一點時間思考，而眼前的人正是她不得不思考的對象。

大概是從表情上看出了她的疲憊，千束選擇了妥協。雖然她認為能去醫院讓山岸醫生檢查一下比較放心，但她也不想表現得太咄咄逼人，何況她也是個Dom，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就展現出了不容拒絕的態度。只是才剛發生這種事，到達宿舍的這一段路還是希望瀧奈能答應讓她護送。

兩人的眼神短暫交會，最終彼此都選擇了各退一步。

漫步在夕陽之下，走在身邊的千束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她說不上來是哪裡不一樣，只是隱隱約約這麼覺得。但在這種事情之後，她其實也沒能保持平常心。雖然有過近似的體驗，瀧奈卻是第一次因而陷入了Sub drop，不用說Play的經驗，接受Dom的After care也是確確實實的第一次。

兩次令人厭惡的體驗以截然不同的感受結束。

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她自己也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她想知道那時的滿足感是出自於Sub對Dom的渴求，還是她對於千束這個人本身的欲求，又或者只是因為千束非常擅長Grasp而已？

在得知自己的身分時，她就做出選擇了。她不想屈服於自身Sub的天性，也做好了一生都要承受藥物副作用的覺悟，這原本不是會困擾到她的問題。

但是，千束的邀請確實讓她的心情為之雀躍。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她想被支配、想滿足那人的慾望、想讓那人稱讚她。只要是千束的話，她想讓對方也能因她而喜悅，甚至讓她覺得被怎麼對待都可以，無論是獎勵還是懲罰。

只不過是一個暫時的搭檔邀請，她已經有淪為對方Sub的錯覺。

「嗶嗶！嗶嗶！」

洗衣機停止轉動，瀧奈將脫水完的衣服放進籃子裡。手上那件濕漉漉的紅色外套已經沒有了主人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和她身上的衣服同樣的洗衣精香味。仔細地將所有衣服掛上衣架，屬於她的曬衣區域裡有著不屬於她的衣服，奇妙的感覺，好像從遇到千束的那一天開始就盡是被那人牽著鼻子走、打亂了所有步調。

沒有到食堂享用晚餐，只是簡單地洗漱過後，瀧奈拖著一身疲憊鑽進被窩裡。那一天，平常就很快入睡的她睡得深沉，彷彿還做了個掉進冰冷又黑暗的大海中，被某個白金色的身影所拯救的夢。

06

坐在無聊的課堂教室內，手上的筆靈活地繞過手指、轉了一圈，用小指輕輕一推，細長的筆又順著指骨轉回原本握筆的姿勢。早已經習慣注目和流言蜚語的千束，今天似乎特別聽不見周遭的聲音。

昨晚，在護送瀧奈回宿舍之前，她用手機聯絡了工作時的後援。只是簡短地報告了狀況，效率極高的善後工作，讓她在今早起床時就收到了已經將三人處分的通知。打聽到瀧奈請了假，知道對方老實的個性不會打破約定，千束多少放心了一點，但她的心還是懸在半空中左右搖擺。

把充滿個人特色的外套半強迫地讓瀧奈穿上，簡直就像是在宣告所有權一樣，比起保護的性質，更像是暴露了她的獨佔慾。

遲來的羞恥染上耳根，但關於這件事情，她認為瀧奈也有錯。如果真的討厭的話，就應該要像對昨天的Dom一樣明確拒絕才行。對自己露出了羞澀又帶點喜悅的表情還沒有自覺，毫無防備的模樣簡直就像是在告訴她有機可乘。雖然自己能被如此信任是很高興沒錯，可就算她是有能力自制的Dom，也很難不因此而萌生出保護慾。

如果按照階級區分，瀧奈大概也是相當優秀的Sub。

千束名正言順將自己的失態歸咎於對方容易吸引Dom的體質，其實心裡很清楚，那孩子不惜使用副作用強烈的藥物就是出自於對自身體質的了解。但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個人獨自對抗命運的痛苦她深有體會，可以的話，她不希望瀧奈也承受一樣的痛苦。

調查的資料內容寫著報章雜誌上常有的攻擊事件，得知的當下千束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釋放出了Glare，還是被幫她調查的友人胡桃指出才注意到。

『妳表現得完全像是自己的Sub被襲擊了一樣，Glare跑出來了喔。』

『抱歉……』

深吸了一口氣，強烈的Glare頓時消失無蹤。

『嘛、不過才剛認識，她有哪裡讓妳中意的地方嗎？』

『不知道、就是在意得不得了……』

『喔？妳這傢伙終於有點像Dom的地方了嘛！』

『才不是！』

被指出核心問題，她著急地否認。她才不是因為本能而想接近瀧奈，也絕對不是因為瀧奈是Sub才想保護她，她只是……

『沒有理由就不能保護她嗎……？』

腦海中浮現出自己的所作所為，原先的好意如今都看似別有居心。找尋不出合適的理由，千束難得有些挫敗。

『這就要看她怎麼想了。』

沒錯，或許認定對方想被保護只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她對瀧奈來說只是個熟識的前輩，如果知道了她是Dom還刻意接近她，不知道瀧奈究竟會怎麼想？

會把她當作其他Dom一樣，拒她於千里之外？還是會像其他Sub一樣，把她當作拯救她們於痛苦之中的英雄呢？無論是哪邊，千束都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覺得自己無法順利接受，因為……

她知道瀧奈不是那樣的人

當瀧奈找她商量被學生會纏著不放這件事時，考量學生會成員大部份都是Dom，不惜欠死對頭人情，她還特地去拜託風希以學生會長的權力讓下面的人放棄招攬。所以在她聽見瀧奈告訴她加入風紀委員會時，即使風紀委員的組成以一般人為主，她也有一瞬間覺得對方應該要先找她商量。

這完全是Dom對Sub展現保護慾及獨佔慾的行為，她意識到了，而事件則成為了導火線。

她一向是想做得事情最優先，在大腦思考之前，話語已經脫口而出。

『吶，瀧奈，要不要和我成為搭檔？』

一整天心不在焉，課堂上的內容千束幾乎都沒有聽進去。唯一慶幸的是護送事件鬧得不大，她隨便找了幾個藉口就打發掉好奇前來詢問的人們。

「別讓我可愛的後輩太困擾喔？」

解釋之餘還不忘提醒，千束對自己的影響力還算有所自覺，這份溫柔卻似乎僅限於一年級的後輩們。她說出的這句話對三年級生來說是個警告，對同級生來說則是個忠告，尤其是對Dom來說，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主權宣告。至少，如此宣言之後，就算被瀧奈拒絕，她相信也沒有人會再敢動她的人。

雖然連帶讓瀧奈成為傳聞中的主角，她多少感到有點抱歉，但千束並不打算輕易把她拱手讓人。

向楠木校長進行報告再接受風希的抱怨之後，在社團活動快要結束的時間點，千束終於離開校門。非打工時間來到打工的和風咖啡廳LycoReco，即使似乎為時已晚，關於瀧奈的事情她還是想找個人商量，而店裡就有合適的人選。

推開裝有門鈴的木質店門，沒想到一入店就看見佔據了腦海的人正坐在吧檯邊。

「唉？瀧奈……！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打工的地方離學校有一定距離，為了避免麻煩，千束沒有和太多人說過。

「這個，因為想盡早還給錦木前輩，所以向風希前輩打聽了前輩的打工地點。」

說起來，風希好像有說過在初中的兩校交流會時就認識瀧奈了。

「明明不用著急的……！」

接過瀧奈遞過來的紙袋，放在裡面的是她昨天借出的紅色連帽外套，被清洗乾淨又仔細摺疊起來，從這種地方就能看得出瀧奈的認真。儘管連瀧奈的味道都被洗淨讓她覺得有點可惜，但千束在意的不只是這個問題。

比起外套，她更希望對方能好好休息。

「比起這個，身體怎麼樣了？」

「醫生說多虧有進行後續處置，才沒有對精神造成太大的傷害。托前輩的福，休息一天之後已經沒什麼問題了。」

「這樣啊……太好了呢！」

「是的。還有，關於昨天的事……」

瀧奈的眼神游移，沒有明確說出的是她們都知道的話題。

和山岸醫生商量過後，也謹慎思考了最佳的處理方式，重視效率的瀧奈一旦遇到了問題便會想盡速解決。對方的考慮比預想得還要快得出結論，儘管是自己提出的，千束卻還沒做好得到答覆的準備。

「嗯，稍微坐下來聊吧？……老師！咖啡兩杯。」

「知道了，二樓空著。」

「走吧，瀧奈。」

「好的。」

店內本身並不大，沒有客人的現在更顯得靜謐。察覺到她們之間有重要的話要談，店長刻意讓她帶著客人上二樓。店內的另外兩名店員各自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幫她調查事情的強力後援胡桃拿著平板電腦回到了休息室，資深員工瑞希則向她投以警告的眼神，隨後便將注意力轉回到手中的雜誌上。

但即使不這麼警告，她也不可能會在這裡做出什麼逾矩的事情。

輕啜了一口剛泡好的熱咖啡，沉默在二樓的狹小空間擴散，千束耐心地靜待對方開口。瀰漫在空氣中的咖啡香氣，讓她有如回到家的安心感。只見瀧奈小心翼翼地捧著熱騰騰的咖啡，喝了一小口後，再放回桌上，動作輕柔卻看得出一絲緊張。

「……很好喝。」

「是吧！老師的咖啡可是絕品呢！」

就像是往凝結的空氣裡注入熱水，平時的溫和氛圍開始流動。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嘴唇，經過一整天的深思熟慮，瀧奈終於開口。

「前輩的提議，我仔細考慮過了……」

「嗯……」

低頭看向咖啡飄起的水蒸氣，千束的指尖無心地劃過杯緣，來來回回，瀧奈的視線就落在她那輕挑的指尖上。

「其實，最初我並沒有要和任何人結成搭檔的打算、」

「嗯、」

沉澱思緒、研磨用詞，瀧奈將視線轉移到牆面上的裝飾，下垂的眼簾擋住了堇色的瞳。而千束的咖啡則起了小小的漣漪，熱氣之下波紋搖盪，良久之後又再度恢復平靜。

「我好像是很容易吸引到Dom的體質，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很討厭身為Sub的自己……中學的時候，也曾被Dom襲擊過，那些人之中也有像前輩一樣說要保護我的人……」

「嗯。」

千束知道，胡桃給她看的資料上有記載。

「從那時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不會去依賴任何Dom。」

「嗯。」

答案昭然若揭，千束抬起頭，嘴角的微笑帶有一絲苦澀。同時，瀧奈轉過頭來，兩人的視線冷不防地碰上。堇紫色的寶石直勾勾望進了黯沉的紅衛矛，淡然地照亮了沉寂的緋紅。

「但我覺得千束さん和那些人不一樣……」

「對Sub的我也沒有差別對待，而且那個時候也來幫助我了。」

「如果要組成搭檔的話，我希望那個人是千束さん。」

毫不迷茫的堅定眼神與如告白般的熾熱話語，千束幾乎快要招架不住。宛若剛出生的雛鳥，那孩子對自己的信賴不帶有絲毫懷疑，哪怕事實並不如瀧奈想得那樣美好，辯解的話卻說不出口。口中的苦澀咖啡似是滲入胸口，使過去所有大義凜然都枯竭，卻在原地開出了飽滿的果實。

「……成為我的搭檔吧，瀧奈，我一定會保護妳的。」

「千束さん很溫柔呢。」

不是這樣的，瀧奈，我一點也不溫柔。

不要用這麼純粹的笑容看著我。

我和其他的Dom並沒有不一樣。

「那就請多指教了呢，瀧奈。」

「是！」

醜陋的感情在內心翻滾，Dom的本性卻在微笑。千束伸出手，方才在杯緣遊走的指尖，觸上纖細的頸脖。在那一天想留下標記的位置，只是輕輕碰觸到白皙的皮膚就收回，卻又確實地捕捉到了脈動。

懵懂無知猶如白紙一般、至今為止從未染上過他人的色彩的瀧奈，有著本質上的順從又極具調教價值，對Dom來說，沒有比這樣的Sub更吸引人的對象。只不過現在要束縛住還太早，即使是口頭上的暫時契約，她們也確實成為了彼此唯一的搭檔。

啊啊、她終於是屬於我的了，她是我的Sub了。

認為自己對任何人都不會產生佔有慾、

這是錦木千束的第二個錯誤的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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