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於伊甸學園角落裡的一座祕密花園，此刻正以一欉欉玫瑰花牆包圍著一對併肩坐著溫習功課的男女學生。

或許是冷風帶來的寒冷，或是枯葉帶來的蕭瑟，當中的男學生——洛伊德覺得今天他的學伴兼家教學生約兒似乎特別消沈。

具體表現在雖然端正乖巧的寫著作業，做完的題目卻沒有幾題，連剛才他在講解時似乎也都沒有聽進去。

就在約兒已經動也不動發呆了整整五分鐘後，洛伊德終於忍不住出聲叫她。

「在想什麼呢？」洛伊德一邊試圖喚起約兒的注意力，一邊用鉛筆戳了戳她的臉頰。

「啊，抱歉⋯」

「看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

說著沒什麼，眼神卻仍然渙散，看起來心事重重的，這讓洛伊德覺得有點棘手。在和約兒相處的這三個月以來，他從沒看過約兒如此壓抑著情緒的樣子。

＊

三個月前，約兒無意間目睹洛伊德在校園的角落偷偷抽菸。

這件事對他而言本來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如果對方說出去的話，可能會有損他身為「全年級第一個獲封皇帝的學徒」的模範生形象，影響到他打入那些目標政二代同學們的圈子，進而讓整個〈梟〉任務出現變數。因此，當時他以請對方提出一個要求作為回報的手段，請她不要把這件事情洩漏出去。

想著以約兒 · 布萊爾同學的弱勢身份，提出的要求應該不會很難達成。沒想到對方要求他指導她的課業，讓完成這個要求的時間尺度一下子拉得老長。

然而，三個月的相處下來，洛伊德卻絲毫沒有後悔當時讓約兒提出要求，甚至慶幸自己那時選擇在那個角落花園裡抽菸，被約兒撞見。

否則，他或許永遠沒有機會深入認識約兒，也沒有機會藉著輔導的名義偷偷和她約會，偷偷交換一兩個吻，或是偷偷看著她因為困惑而皺起的眉頭發愣。

但是，此刻的約兒看上去卻是前所未有的消沈，這讓洛伊德很是擔心。

「難道，你是在擔心下禮拜的聖誕舞會不知道該穿什麼嗎？」洛伊德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試圖提起這件應該能讓約兒開心的事。

聖誕舞會是伊甸學園在一年將盡之時的重頭戲，參加的人無不盛裝打扮出席。今年的舞會更是破天荒的舉辦在校外，讓學生們藉此有了一個逃離校園，好好放縱的機會。

洛伊德作為學生會成員，早早地就弄到了聖誕舞會的門票，也邀請了約兒跟他一起出席。上週約兒興高采烈地答應了，讓洛伊德覺得她應該對舞會是有所期待的。

但是，聽到這番話的約兒並沒有如預期地心情好轉，反而露出了更為難、更哀傷的表情。

正當洛伊德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時，他聽到了約兒有些遲疑的聲音。

「洛伊德同學，我⋯不能跟你去舞會了。」

洛伊德愣住了，他沒想到會迎來這樣的回答。

「怎麼了？是突然有什麼事嗎？」

「不，因為⋯我已經跟別人約好了。」

「⋯是在跟我約好之後嗎？」

「嗯。」

「約兒，你是被別人威脅了嗎？」

「怎麼會！我只是⋯」

洛伊德屏息等著約兒的下一句話。

「我只是覺得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

「你的新目標是代號〈黃昏〉的西國間諜，他潛藏在伊甸學園充當學生已久。在聖誕節結束之前，組織會給你暗號告訴你目標是誰，請你解決掉他。」

給「睡美人」的成年禮任務只有這麼簡短的幾句話，卻像一塊擲出的鐵餅重擊了約兒的心。

她還記得上個禮拜洛伊德邀請她參加聖誕舞會時，自己內心壓抑不住的喜悅。過去的約兒明裡暗裡的生活都相當忙碌，還要照顧年幼的弟弟，更何況也沒有特別想一起結伴而行的人，因此她總是對這類活動興致不高。

但是，今年不一樣了。洛伊德的邀請讓她發現她心裡其實還是期待著能跟特別的人一起共度佳節，就像個普通人一樣。

然而，店長傳來的這項任務訊息，無疑將她享受節日的心情打碎了。象徵著祝福與歡笑的聖誕節那天，她必須將雙手染上鮮血。雖然從她開始從事殺手工作時就已經做好了在刀尖上舔血的心理準備，只是，這個即將發生在聖誕節的喋血任務，卻讓她特別的難受。

只因為，這次的任務目標是個身分未明的間諜，就潛伏在校園裡。這表示她必須懷疑周遭每一個同學，包含那個已佔據了她身邊最親近的位置的洛伊德。

想到洛伊德也有可能是她必須解決的目標，約兒頓時覺得心裡一陣抽痛。在聖誕舞會和他共完舞後，轉頭就接到殺掉他的命令。光想到這種可能性，就讓約兒覺得無法再若無其事地與他相處。

更糟糕的是，對於洛伊德，她發現無法用「他是國家的敵人」這一點掩蓋過心裡的掙扎，正如過去每一次解決目標時一樣。

只是，這一切，都無法跟洛伊德坦白。

＊

「我只是覺得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約兒，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不是這樣的。」

「那為什麼⋯」

「對不起，但是⋯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見面，也不要再私底下交談了。」

「⋯」

「我們就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不知道約兒是不是把洛伊德的沈默當成了默許，她離開時的背影看起來單薄的讓人心疼。

洛伊德看著身邊已經空了的座位，懷疑自己是否真是過於震驚，才會在聽完約兒講完這些話之後，什麼也沒說地看著約兒離開。

但是，只有洛伊德知道，自己並不是被這些狀似分手的話給震懾到，而是一個隱隱的猜測在心裡沒來由地發酵。

約兒該不會已經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

這個猜想並沒有什麼道理，畢竟他已經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和約兒相處，並沒有在她的言談或反應之間看到任何可能知道他是一名間諜的蛛絲馬跡。

然而，或許是身為間諜的警覺性使然，讓他無法不去思考最糟糕的可能性。

約兒剛才說的並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如果約兒真的已經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那麼他們確實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不能再一起課後輔導、不能再在沒人看見的角落偷偷調情、不能再不著邊際地說著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未來光景⋯

更糟糕的是，他也必須向組織匯報自己可能已曝露的風險，屆時勢必也是得由他來「解決」約兒這邊的問題。

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身份可能曝光的危機。過去管理官也不斷向他灌輸「必須把所有東國的人都當成潛在敵人」的觀念，就算是朝夕相處的同學也不例外。

但是，當這個對象是約兒的時候，他發現無法用這樣的「大義」，去抹滅自己的私心。

如果約兒真的已經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他們該怎麼辦？

＊

聖誕節當天，遲來的大雪為這場舞會更添夢幻氣息。

約兒站在舞會會場，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還是來了。或許是想在今晚的任務前享受最後的放縱，也或許，是為了見到那個從上週那天起就沒有再見過的人。

洛伊德作為學生會成員，早早地就來到舞會會場。約兒看著他一直周旋於一群她平時不可能有機會交流的上流同學們之中，游刃有餘地展現社交模範生該有的親和力，卻絲毫不曾將目光瞥向她這邊，像是完全不知道她也在這裡。

約兒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得到洛伊德的關注，畢竟是她自己毫無解釋就說出那些像是要求分手的話。只是，心裡的苦澀卻怎麼也排遣不了。

舞會的熱鬧與歡樂絲毫感染不到約兒身上，但是她也不想太早回去一個人面對任務的指令。於是她只能放縱自己稍微喝了點酒，稍微抽空思緒不去想即將到來的任務，稍微任憑視線飄向那個她一心懸掛在上面的人。

或許是她表現出了與平時不太一樣的飄逸氣質，今晚有不少男同學向她搭訕或邀酒。約兒大部分都沒有理睬，然而，在不知道是第幾個人過來時，她突然心念一動，開始回應對方，即使飄緲的思緒讓她根本不確定對方說了什麼，自己又回應了什麼。

回過神來時，約兒發現自己正跟著對方離開會場，而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

沒關係的，至少我還能夠保護自己。約兒這樣對自己說。她心裡甚至歹毒地想著如果眼前這個陌生人就是今晚的目標的話，對她來說倒省事多了。

離開會場之前，約兒又回頭看了一眼人群，發現整個晚上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洛伊德，此時將目光投向了她，眼神淡淡的，好似沒有什麼情緒。

這一眼，彷彿看穿了約兒所有的心事。

彷彿看穿了她刻意說出那些跟他劃清界線的話，刻意來到舞會卻不跟他接觸，刻意跟著別人走，一切的行為都只是為了掩蓋內心悲傷的徒勞無功。

種種思緒伴隨著約兒，直到她坐上對方的車，直到車子緩緩駛離會場不知道幾公里後，她終於下定決心向對方開口：

「抱歉，你可以載我回到會場嗎？」

＊

約兒回到舞會會場，還沒走進建物裡，就看到洛伊德坐在門口的長椅上，像是在等著誰。

約兒走到他的面前，低著頭，一言不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眼前的人輕輕地說：「走吧。」

＊

此刻約兒又坐上了副駕駛座，與方才不同的是現在開車的人是洛伊德。

兩人一路沈默著，車內的氣氛很是凝重。

約兒想著自己是否應該解釋些什麼，例如剛才為什麼跟著別人走了，為什麼先前要說出那樣的話，但是想到種種問題都必須觸碰到她最深層的秘密，她就怎麼也開不了口。

恍然間，車子停了下來。約兒看了看四周，原來洛伊德把她送回學校了。

回到學校，就表示她必須要去接收指令，殺掉那個潛藏在校園裡的間諜了。

雖然停了車，洛伊德並沒有趕她下車，而是也同樣沈默地坐著，不曉得在想什麼。

直到約兒再也受不了這陣沈默，她閉了閉眼，開口說道：「謝謝你載我回來，洛伊德同學。」

接著轉身開啟車門，作勢要下車。

這時，洛伊德伸出手挽住了她。

約兒回過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眼前的人深深地吻住。

方才的壓抑氣氛突然轉為靜謐的纏綿。

直到約兒感受到一陣冰冷在兩頰上流淌，才發現自己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

大雪紛飛，萬籟俱寂，車子裡卻出奇的溫熱。約兒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過一百種想像，但沒有任何一種能夠貼切符合此刻場景與兩人的心境。

洛伊德一直在吻她，動作一如既往地輕柔繾綣，偶爾也舔舐她臉上的淚痕，好似用這種她熟悉的動作與力道安撫著她，也像在安撫著自己。

過去，僅僅是這樣的動作就能讓約兒得到滿足。然而此刻，這樣的溫柔卻讓約兒更覺得寂寞。她發現此時的自己和對方進行身體接觸的渴望前所未有地強烈。於是，她伸手握住洛依德的手，往自己身上觸摸。

洛伊德被牽引的手遲疑了一瞬，他暫停了動作，睜開眼睛看著約兒，眼神好似在徵求同意。

其實約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又把他的手往想讓他觸碰的地方帶，腦袋裡卻是一片空白。

有了對方的默許，洛依德的動作稍微大膽了起來。他解開了約兒胸前的洋裝緞帶，寬松的衣服使大片肌膚裸露了出來，讓約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洛依德欺身上前，想用自己幅射出的體溫替對方保暖。兩人劇烈的心跳聲在車內迴響，在彼此身上共振。

原來洛伊德同學的手上也是結著厚繭的。約兒腦袋朦朧地想。她能感覺到對方的手在她的身上遊走，每當經過一處敏感地帶時，她總會忍不住鳴乎出聲，好似貓兒被摸得舒服時的反應。這讓洛伊德覺得非常可愛，忍不住俯身親吻那些敏感帶。

約兒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過去兩人的肢體接觸從來不曾到達這個地步。當然，約兒知道不會僅止與此，也不想僅止於此。

一方面，她相當感謝洛伊德沒有過問那些他無法開口的事情，而是直接用行動來表達他的安慰；另一方面，她也為自己對他的隱瞞感到愧疚。

然而現在的約兒無法分神去想這些，因為洛伊德的吻漸漸開始失控，從胸口一路往下到肋骨、到腰部。直到約兒感覺到他將手探進了裙底，撫摸她的大腿時，她短促地驚呼了一聲。

洛伊德的動作立刻停下。

「抱歉，是我太急躁了。」

「不是的，我只是⋯」

約兒停了下來，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今晚第一次開口互相交流。洛伊德已經給了她很多喘息的空間，而她並不想在這種時候還什麼話都不願意說。於是她閉了閉眼，說出了一句真心話。

「我只是很害怕而已。」

洛伊德頓了頓。

「害怕什麼呢？」

害怕你知道我即將要做的事、我私底下的工作、害怕真正的我會讓你失望、害怕無法預料的未來⋯

「害怕過了今晚以後，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一陣沈默降臨。

良久，約兒感覺到洛伊德寬厚的手撫上她的臉頰。

「約兒，我希望你知道，」

「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我都不後悔在這裡遇見你。」

＊

洛伊德自始至終都很溫柔。當他進入她時，約兒並沒有感到傳聞中的撕裂般的疼痛。或許是身體的疼痛對於長期接受肉體訓練、耐受力異於常人的她而言不算什麼。也或許，是此刻她心裡的複雜感受大過於身體的。儘管如此，洛伊德依然不停地親吻她，扣住她的十根手指頭，像是要藉此分擔她的傷痛。

整個過程中約兒不斷感到心中的幸福感和寂寞感一併爆發開來。每當對方進到深處在她的體內共振時，她總能感覺到身體對這種親密姿態的滿足和一股異樣的歡愉感。又在他短暫退出時，感受到彼此分離的空虛與悲傷。

當被迫分離的痛苦具體表現在身體上時，與對方結合的渴望又會變得更加迫切。在這樣親密與分離的交互作用下，約兒感覺自己的身體漸漸失控，最後，隨著一陣陌生的顫慄，前所未有的愉悅浪潮向她襲來。與此同時，她看到在她面前一向表現得游刃有餘的洛伊德，眼神中難得出現了一絲自溺與失控。

＊

約兒靠在洛伊德臂彎裡，兩人倒在車子後座，享受無盡雪夜之下的片刻溫存。

沈默依舊在車子裡發酵。然而，約兒卻覺得，這個並不寬敞的一方天地，就是此刻兩人還能擁有彼此的最後避風港。

洛伊德似乎正閉上眼睛小憩。聽著身旁人均勻的呼吸聲，約兒突然覺得，不管下車以後她要面對怎麼樣的指令，不管晦暗而朦朧的未來又有什麼在等著他們，至少此刻，她和洛伊德是帶著與彼此的幸福回憶共度的，至少此刻，他們能將那些現實裡的無可奈何和動盪時代下的惴惴不安，通通掃到角落，蒙上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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