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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春色】4-6章(完结),2

[db:作者] 2025-08-10 14:23 5hhhhh 8820 ℃

  「随我去月堂。」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

  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堂。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主妇。这时已是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话,只淡淡道:「传杖。」裴璇一抖,不由颤声道:「为……」

  「为你今日忤逆仆射。」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头一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有礼法在么?!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很快几个仆妇鱼贯而入,抬着刑床安在门口。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胆欲裂。她忽然站起身来,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飞奔。

  李宅院落极多,她识得的只是区区几间而已,这时天色已黑,她乱跑不久就迷了路,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回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悬挂的纱灯,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鼻中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散发出的清鲜气息。

  明月初升,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光华潋滟如水。裴璇倚在一条回廊下,刚刚喘了口气,就听西边传来人声,吓得跳起身来,继续向东乱跑,慌乱之下不辨方向,绕过几间院子之后,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她胡乱扎进院后小园,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试图寻找更安全的所在,却不料撞到了一个肩膀上。

  「哎……」裴璇惊叫了一声,就连忙闭口,定睛细看那人,却见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样貌清瘦,穿身软罗绔衫,未着幞头,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住。在内宅中衣着如此随意,该是李林甫的哪一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何况他有二十来个儿子,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也无暇去想,只带着哭腔恳求道:「你……你不要告诉她们!」那人皱了皱眉,显是一头雾水:「她们?」打量着她,见她钗散鬓乱,眼角带泪,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雪白袜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怜意,道:「你休慌张」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园,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心里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却听他咳了声,缓步走出,问道:「是谁喧哗?」

  那为首的仆妇见了,慌忙停步行礼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们做什么?」那仆妇低头道:「是夫人叫捉拿一个贱婢她忤逆仆射,本该受罚,却大胆脱逃,不肯受杖。」那人哦了一声,道:「我方在此,并不曾见得有人。」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连忙再次行礼退出。

  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心中一松,坐倒在地。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来说话。」她摇摇头,哭道:「我不起来。」那人无奈道:「你惹了我父亲?」

  裴璇被他触动心事,益发酸楚,又不敢大声哭泣,眼泪连珠坠落,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盖中。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总对阿母说,待人很不必如此严苛。便是父亲我也一再劝他,他掌权日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势,怕是要连辇重者也不如,行事又何必太……」他显然满腹心事,自顾对着一盏淡黄月轮感叹几句,才意识到裴璇还在,当下回头劝慰道:「你是哪房里的侍婢?我去代你说情,也就是了。」

  裴璇泪如雨下,呜咽道:「我不是侍婢……」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何能够?那人仔细看她发型装束,这才省得,反而微微红了脸道:「你既是……我便无法施援于你。听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亲。」「我不去。」裴璇耍赖似的不肯抬头。

  那人柔声道:「阖府上下,也只有我父亲能救得你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是了,我父亲喜听人褒赞他昔年修订法典之功……求情时,你不妨提一提。」他的话音温柔而和蔼,但听在裴璇耳中,却也和李夫人干涩幽冷的声音没有区别。她知道这个相貌温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终究还是要走出这方小园,去面对命运。

  她默然站起,转身走出花木婵娟的小园。那人在后低声指点她去月堂的路径,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月堂……他防备刺客,一夜常徙几处。」

  裴璇泣道:「多谢你了……只是你帮我,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么?」「阿母她……她并不是我的生母。」那人苦笑道。裴璇无心再多话,施了一礼,抄小路走向月堂。

  堂中灯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还在,而且还未安歇。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手中正摩挲着一支尺八,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通体光泽温润沉敛,吹口镶嵌犀角,不问可知十分珍贵。

  裴璇站在门外,有些许迟疑,但体肤受挞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径自走入跪倒。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笑道:「阿璇怎么又来了?是谁欺侮你了?」顺手将几上一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你为国修订法典二百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么!」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是应当。」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1世纪的人,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心酸,为了逃脱一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视一个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李林甫蔼声道:「好了,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么。」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回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悠悠吹出一段曲子来。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一边低头凝听,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渺渺灿烂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回荡不绝。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吹不上去了。」神色竟颇为萧索。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的……很好听的。」她向来没什么文化,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林甫笑了,道:「宣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第一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一只凤凰,作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李林甫道:「这是二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了我这个。」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李林甫在国子监,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结果李林甫见到石碑,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9] 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一些为人臣子的根本原则……

  「你有喜欢的曲子么?不妨试着吹一吹。」裴璇脸色一红:「奴不会。」李林甫道:「那么唱将出来,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喜。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么?」

  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我父母……他们经商在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动你心事。这曲子似还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怎么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

  记忆中的那一袭如雪的麻衣,那一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容颜,忽然又在她脑中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么这个人要她做什么,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说着,就见他手执尺八,起身出门,且走且吹,洒落一地清澈乐声,乐声婉转清扬,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脸上一烫,她本以为,他会趁势要挟她服侍他就寝的,甚至艰难地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走出月堂,倚着池畔细柳,呆望池中洁白莲瓣。想必莲花也知秋之将至,来日无多,因此拼命绽放最后一丝生意,在夜间也格外恣肆热烈地美着,白如霜雪的花瓣间,娇美莲蕊散发出阵阵沁人香气,由夏日舒爽晚风徐徐送入鼻端,使人心醉神驰。

  裴璇抱膝坐在莲池边,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自然也就无缘见到柳堂内室帷帐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是你故意通报夫人的?」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两颗小小娇红,尺八如笔般在床头银釭的焰影中且晃且点,如画山水,如作草书。

  女子吃吃娇笑,不停躲闪,却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围之外。她只穿着一件红绫抹胸,在嬉戏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红绫子恰巧在她纤腰间晃来晃去,情景极是香艳。她擦去额头一抹香汗,娇嗔道:「难道仆射不是这个意思么?不然她怎么会来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还不是为了仆射有这机缘?」

  「哈哈!你这小妮子,倒来揣摩我的意思。」李林甫放下尺八,侧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来,为他解去腰间丝绦,除去罗绔,却被他按住了手,目光向下略略一扫。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坏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起的火倒要奴奴来熄!」低头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轻舐轻挑,果然那物事不一刻便在她湿热小口中更加涨大起来。芳芷再也无暇说话,便只专心吮弄。

  近年来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樱桃小口。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都爱唇齿纤巧的女子。在李家,却也另有一个原因:李林甫年纪渐长,那里的尺寸自也渐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较小的女子,才能显得他雄伟依旧。

  他由着芳芷轻舔慢弄,心中却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杨钊的事。杨钊若是能够知道,想必也甚为荣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间这一种无可比拟的极乐之际,恐怕都只顾细细感受那既湿且热的销魂滋味,再没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而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卖力服侍时,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扳倒他!

  芳芷见他虽闭目微笑,却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气馁。和裴璇不同,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因此她一心想生个孩子,以为来日之保。而生孩子,自然要……

  她跪在他身边,右手依旧扶着他那物事,左手则轻轻抚过自己白嫩酥胸,渐次至于修长双腿之间,轻轻沾染一抹湿滑爱液,在灯影中轻轻一抖,笑道:「仆射,人家已湿成这样了,你不」纤指微屈,只见那抹透明液体在她两指之间微微颤抖,欲断不断。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来嗯?」芳芷双颊微红,道:「柔奴精擅这个,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话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大事了。」李林甫淡淡一笑:「无妨。此间只有你我,我笑话谁,难道还笑话自己的女人么?」芳芷眼波流转,喜孜孜地道:「仆射专会说这些话儿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顶端轻轻一舔。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银釭焰影中一闪,格外诱人。李林甫看了,也觉心神一荡,笑道:「促狭鬼!」芳芷这才分开双腿,跨坐到他身上来,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与他垂老发皱的肌肤相触,她竟也不觉什么,手扶,便缓慢地开始上下动作。李林甫凝望她轻颤的雪白胸乳,心道:这妮子虽不如柔奴丰润,但这份风情却也不遑多让。

  她独有一处是他最为喜爱的,便是她在床上无论多么兴动,也从不呻吟出声,即使畅快到了极点,也会拼命咬牙忍住。那使他有一种主宰者与强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一直认为,自己和武周时代的酷吏来俊臣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欢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态。反映到床笫间便是贞洁烈女们强忍羞意,却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们的娇羞模样。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她与自己身体交接处,果然她脸色益发羞红,身体拼命摇晃,目光迷离,却终究不肯叫出一声。

  芳芷背对灯光,因此她纤细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李林甫沉在那片不停晃动的阴影里,忽然感到一种史无前例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使他想起今天与杨钊交谈时,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种对他不再恭谨如常的态度;他闭上眼睛,再张开,可他纤细柔美的爱妾的身体,似乎还是忽然变成了一方使他恐惧、沉沉压着他的巨石怪石。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镇枕的玉如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淋漓。他突然开声道:「你下来。」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体内的变化:她惶惑地翻身下来,颤声道:「仆射,奴……」

  李林甫挥手令她退下。

                第6章

  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一年辰光匆匆流过。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百年中一样,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一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也算万幸。」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弟不必相劝,这原不是我初次贬官。只不过十几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潼关,还我故郡。」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上一回不也是么?」

  「那一回的罪名,不过是不学无术,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怕再无还京之期了。」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他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精美器物。」他语意太过苍凉,一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溶溶灞水。忽然一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去!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阳」「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颓唐至此,一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心知,快请回罢。」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萧炅被贬,皆是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有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便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一阵促促马蹄声响起,一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一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然而众官员一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一层寒雾。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萧炅唇角微颤,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为京兆尹,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吉温眉毛一挑。他和萧炅这一对旧日的冤家,此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一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杨钊借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一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却不再感到愤懑。他微微一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训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萧炅喉结动了一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吉温一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对方用意,当下含糊道:「听说是文字争执。」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那是因我将《礼记》中的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焉有伏猎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当时很是记恨,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一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

  优雅微笑,举杯饮尽。一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萧炅幞头上。他伸一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一摇一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赠的一个虚衔。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一天,而他萧炅只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气力,年少为官,一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一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他不经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却见吉温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乐,雕的是一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项圈,手执一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那童子周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雕镂而成。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颗颗珍珠一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

  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但他极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一看那辆发出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上俱扫了一扫,众人虽有不平,却一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不好么?」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极,另出新意。」

  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一川流水之中,却终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一队车马缓缓行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一的大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一,在桥下渐渐减速,一齐停住。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一个人来。那人缓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宰相来了,只齐齐叫一声苦,恨不得将身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一个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旧日「主人」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李林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不必多礼。」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齿发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情深意厚,体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么?若论情谊,吉郎又岂不深不厚。」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与萧炅家人。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一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相接处细若一线,渺渺茫茫,愈远愈微。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亲,忽然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一个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他瞟了一眼斜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还望仆射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李林甫和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做过宰相的,却无一个不知晓。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弟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寒意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罪状,那赵太守的下场你也见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安有什么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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