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地裂峽谷夜空萬里無雲，朗朗一輪明月高掛，皎皎清暉照亮峽谷高處的嶙峋山頭，疤痕一樣彎彎曲曲的深谷之下仍是一片漆黑。

突然一片黑雲滾滾流過，沿著乾枯的河床流竄，所到之處無不留下更深刻的幽暗，把所有月光都吸食殆盡一般。那些黑暗彷彿活生生的觸手，自谷底攀援而上，勢不可擋地覆蓋整片山頭，野心勃勃地朝天空貪婪地索求。高掛的月自巍然不動，卻連光芒都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遮蔽，生生黯淡了五分。黑影中夾帶幽冥下的地火烈烈灼烤著它，竟也被燙出了一層妖異如血的紅。

赤月滾滾，鋪滿大地的黑影漸漸自峽谷八方匯聚，像顆扭曲滾動的球，直到黑影化為一花苞型態，綻開一般分為二、為四，然後虛虛實實、狂顫掙扎不止，終於沉寂那一刻，四道花瓣中央，悠悠長出了三支飄逸的蕊心。

七尾既成。

一聲悠長的狐鳴在谷中迴盪不息，黑雲散去，月亮褪去了它猙獰極惡的面孔，重歸幽靜，慈悲地注視著妖界邊境的荒蕪墓場，以及它的守墓人。

魏無羨深深吐出一口氣，感覺自己打娘胎裡出來沒遭過這麼大罪──化出第七尾用盡了他所有力氣，不得已跟月娘借了一些，餓得險些學嘯天犬那廝對人家圖謀不軌。難怪都說九尾狐的修行艱難，十年前他化出第六尾後還能站著走到谷外的峽谷守衛駐扎地睡覺，眼下卻是稍稍動一根狐狸鬚的意願也無。

但也幸虧他繼承峽谷守衛，除了谷底死了萬年以上的戰場怨魂之外沒人陪他作伴，當然也就沒有旁人虎視眈眈，打擾他修行。魏無羨倒是不需要特別找個安全地方穩定境界，於是打算確認屁股底下還算平坦，倒頭就睡。

豈知，當他撥開了自己愈來愈濃密以致於嚴重遮擋視線的眾多尾巴，就看見一隻好大的白蜥蜴趴在石頭後面，鬼鬼祟祟地觀察他。魏無羨嚇了一跳──除了直屬他的峽谷守衛軍以外，在谷內看到生靈比看到惡鬼可怕得多。

魏無羨趕緊抓住自己一條尾巴充當長槍對準了那蜥蜴。

敵不動我不動，他們對峙好一會，大白蜥蜴慢慢湊上來，吐出信子碰了碰魏無羨的尾巴尖，似乎沒有危機，又繼續靠近。茸茸的狐狸毛在蜥蜴通體雪白的鱗片上掃來掃去，蜥蜴瞇了瞇眼睛，不知是舒服還是煩惱，短胖的前肢猛然抓住那蓬鬆的尾巴。下一刻，牠自己也上當被吊了起來，四腳朝天摔在魏無羨懷裡。

魏無羨抱著大白兔子一般體型的冰涼蜥蜴，先是失禮戳牠肚子，又握著牠柔軟卻有力的前肢好奇地揉揉捏捏：「偷偷跟了我好幾天，總算給我抓住了吧！我可得好好瞧瞧你，哇⋯⋯這麼沉，這一身如珠似玉的鱗很重吧，而且比鮫人鱗還漂亮，生前一定血脈尊貴。你把怨氣藏在哪兒，我怎麼聞不出來？蜥蜴為什麼會有五隻爪子？你是公的還是母的⋯⋯哎唷！」

蜥蜴用尾巴扇了他一下，一下就掙脫魏無羨，在他頭頂盤旋轉圈。發出氣惱一般的小小叫聲。

魏無羨揉揉被拍紅的手背，七條尾巴悠悠舒展，在蜥蜴的追逐下甩來甩去。修長的兩條腿也捋直了，沒型沒款地坐著仰頭：「你是龍？別扯了，再俊俏也不能吹這麼大牛。你是龍的話怎麼沒有角？」

蜥蜴又扇了他一下，威儀萬千地發出了一聲軟糯的「嘯」聲，在半空中定住，蓄力一般縮成一團，圓溜溜的眼睛上方居然冒出兩枚極亮的光暈。與此同時，天空倏然一道雷電轟隆打下來，魏無羨連忙把蜥蜴一攬，倉皇滾開，就被錯身而過了電流燒焦了一搓尾巴尖的狐狸毛。

魏無羨心疼得要命，正要拿到眼前看，蜥蜴又竄出他的懷抱，一口叼住那燒焦的尾巴尖。魏無羨忿忿不平道：「你也太兇了！問個角而已為什麼就生氣了？」

蜥蜴雖通靈性，卻沒有說話的能力，野性難馴地叼著魏無羨的大尾巴亂甩一氣。

這是魏無羨承接峽谷守衛的第十年。這隻大白蜥蜴是他碰見第一個除了屬下以外最不像怨魂的東西。懵懂得彷彿出生牛犢，對魏無羨這谷中難得的生靈好奇得很，常常在魏無羨巡視峽谷時不遠不近地跟著他。魏無羨設計逮過牠幾次，無一例外被牠輕易逃掉了。一來二去，魏無羨對牠的身分有所猜測，索性不再招惹，誰能想當他化出七尾，這蜥蜴居然直接來到他面前，一點見外也沒有地對狐狸動手動腳。魏無羨想──這是承認自己這個新任的峽谷守衛了嗎？

看樣子是的。

第二個十年，牠陪著魏無羨巡視，也帶著狐狸走過了環繞整個妖界的地裂峽谷全境，他們曾經隔著北境的斷崖眺望魔界、也曾坐在西境的峭壁上俯瞰下方碧濤萬頃的東海。牠甚至會在魏無羨需要提昇小境界時，給他找一處適合修行閉關的地方。大蜥蜴對魏無羨的修為增長很敏感，百年之際，魏無羨即將化出八尾，狐火躁動，牠也一起變得焦慮不安，整天追在魏無羨的尾巴後面咬，七條尾巴沒有一條是沒禿的。要不是魏無羨繼承峽谷後就沒機會勾搭漂亮的母狐狸了，肯定要跟這條小王八蛋拼命。

魏無羨揪住牠撓亂自己頭髮的短胖爪子，道：「不至於啊，雷劫而已。我還沒進谷以前，長第三、和第六條尾巴的時候還挨過更大的。史上沒有冥狐修到九尾的不代表我不行，我就是那個天縱奇才。你這無角蜥蜴不要危言聳聽⋯⋯嗷很痛！」

大白蜥蜴氣得在魏無羨頭上連轉十三圈，頭上兩個凸起的小尖似乎久違地開始續力，魏無羨趕緊要跑，就見那白影突兀地一鬆勁，竟然毫無徵兆地墜落下來。驚得魏無羨化成大狐衝過去，讓牠「咚」地摔在自己背上。

大狐扭頭看埋在自己毛裡的蜥蜴，舔得牠一翻跟頭，五爪朝天。道：「這就氣得暈過去了？我早知道你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還怪死板的⋯⋯嗯？」牠突然湊近了蜥蜴仔細嗅了一圈，這是魏無羨第一次在牠身上聞到怨念。這大約也是牠會虛弱得突然飛不起來的原因──所以自己的修行果然與這位──不知真身為何的上古大妖有關嗎？

大狐道：「就這麼堅持要我跟你走？」

蜥蜴慢慢翻過身體跟牠對視，又冷不防伸出信子，像吃小蟲那樣在大狐濕潤的鼻尖舔了一下。大狐被刮得猛打了個噴嚏，噴了蜥蜴一臉，可說是氣氛全無。相互大眼瞪小眼一陣，牠終於齜了齜牙，咕噥一句：「江澄知道了要打死我的⋯⋯抓緊了啊。」

語畢仰頭長嘯，倏然化為一股黑色暴風，往峽谷的中央火山狂奔──這些天蜥蜴老是把他往那方向拉，過去則總是帶他避開那處。魏無羨知道那裡大概是什麼，卻也難得沒生出什麼一探究竟的情緒。他不是功法初成的幾百歲，什麼都躍躍欲試。打從老國主將峽谷權柄自青丘國主權杖上分下一半交到魏無羨手中開始，他就再也沒有什麼冒險闖禍的心了。既然歷代青丘國主都將峽谷火山視為不可言之禁地，魏無羨自知有責任在身，就不願意去玩命探險。

可若那大白蜥蜴需要魏無羨去一趟火山，否則就會愈來愈虛弱⋯⋯先不論牠默默陪伴了魏無羨近百年，大狐不可能對牠的異狀坐視不管；另一方面，若魏無羨猜得沒錯，這大白蜥蜴⋯⋯準確來說是無角之龍，代表著峽谷意志。而魏無羨作為峽谷守衛，又得到了峽谷意志的認可，對於峽谷的要求理當要赴湯蹈火⋯⋯理當。

腳下黃土隨著大狐愈往峽谷下方跑去而減少，成了漆黑無比的火山岩。趴在狐背上的無角龍似乎有些難受，對自己死亡之地不可避免地生出排斥，緊緊扒著大狐後脖子。周圍的黑暗愈來愈濃，也愈來愈陰冷，大狐爪下的狐火都黯淡了。突然，無角龍又飛起來，叫了幾聲，大狐定睛一看，牠的魂眼裡出現了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的鮮血萬年也不乾涸，鮮紅刺目地塗了幾個大字。

──罪人共工氏。

大狐驀地炸了毛，厲聲長嘯，不由分說縱身攀上石碑，狹長的眼睛赤紅，嘴裡吐出幽冥黑燄，四肢利爪暴長，凶暴地朝那「罪」字削去。然而，牠僅僅在石碑上留下了一道淺白淡痕，石灰都沒碰下一點，就被一股來自石碑後駭人又巨大的罡風掃落。

無角龍太小，當然救不了大狐，焦急地去追下墜的狐。大狐不算太狼狽，雖然被扇飛了幾十丈遠，至少沒摔個狗吃屎。但他火冒三丈，化為人身惡狠狠地瞪著小白龍，咆哮道：「是誰？誰立的碑？！」

共工氏在神魔大戰前被尊為妖族首領，哪怕人族視為死敵，又怎敢在妖族禁地的地裂峽谷中立下此碑？

小白龍好像渾不在意，逕自飛到石碑之後的黑暗，又飛回魏無羨身邊輕頂他後背，讓他過去。魏無羨雙拳緊握又鬆開，反覆幾次，才勉強把怒意壓下，想動卻覺得四肢僵硬如提線木偶，渾身發痛，想來那一陣罡風把他扇得差點骨頭都散了，只是氣得昏了頭，這才後知後覺地難受。

魏無羨暗罵一聲豈有此理，道：「我總有一天，要推倒這座碑。」接著恢復正常語氣：「可我現在推不倒啊，道行不夠。我連上頭的沙子都拍不下來，真的可以進去？你不要自己不行，就騙我來闖禁地。倘若碑後真的是共工上神的遺骸，就算只是一小片殘骨，餘威也能把我揍得鼻青臉腫⋯⋯什麼？」

魏無羨瞪大眼睛：「這是⋯⋯你的骸骨？我不信。雖然你也是蛇身，但絕不可能是共工。哪有上神跟你一樣霸道又愛搗蛋，成天揪我的尾巴毛。」

小白龍見他不服，生氣地叫了一聲。魏無羨反駁：「我不過去，那石碑上還寫生靈止步呢⋯⋯什麼？不會傷我？你那麼小，飛都飛不動，能控制共工上神那足以撞斷天柱的麼大一具骨頭？哎呀！」

小白龍看他磨磨蹭蹭，就知道魏無羨是故意的，憤怒地撞了一下他的頭。龍頭很硬，差點被撞成傻子的魏無羨趕緊化為大狐，任牠叼著自己的尾巴來到石碑之後，一個深不見底的山凹邊緣，用魂眼往下看，似乎只看見了一點輪廓。一瞬間，遭到窺視而引發的上古大妖之威如千軍萬馬朝大狐洶湧而來，嚇得牠七條尾巴在空中瘋狂扭動，閃避不及，就被掀了一個跟頭，差點屁滾尿流地摔進山凹裡。

大狐狼狽呸掉嘴裡的沙，對那頭頂盤旋的小白龍痛心疾首道：「說好了不會傷我的！」

牠作勢要咬蜥蜴尾巴，被對方狠狠一拍腦袋，又撞了一下屁股，終於哼唧一聲，用七條大尾巴把自己團成球地滾進山凹裡。接著，大狐團子在半空中優雅地彈起，七條蓬鬆的玄色狐尾雍容搖擺，比鹿還靈巧地下墜、再下墜，終於降落到那綿延幾十里的巨獸的脊骨上。

小白龍落在大狐頭頂，大狐被壓得低頭嗅了嗅爪，能感覺到爪下壓抑著澎湃的威力，卻沒有再排斥外來者。牠跟著小白龍的示意攀上巨獸的頸椎，直到小山一般大的頭骨上，看見了兩處斷裂的猙獰傷痕。

雖然早有猜測，真的見到本尊時魏無羨還是震驚了，他喚回人身，側臉看向趴到自己肩膀上的小白龍道：「所以，水神共工氏⋯⋯指的就是神魔大戰以前的，雲深龍族嗎？為了保護族人，怒觸不周山⋯⋯」

萬年以前的神魔之戰，三界生靈都遭捲入，受到神族庇護的人族驅逐共居的妖族。戰爭最後，以妖族首領共工氏怒觸不周山為終結，諸神隕落。消殞之時如漫天繁星墜地，個個化為火球，將黑夜灼如白晝，再帶著各自面目全非的枯骨殘肢成團成簇地砸進魔族墳塚，裂地成谷。自此天柱折、地維絕，大地傾斜，日月星西沉、十萬江河則盡數向東南奔湧，匯做東海。共工氏族人率領眾妖跟著養大他們的大川江水出海，又向庇佑他們的女媧求來剩餘的五彩補天石，傾全族之力化為海上浮萍，隱於東海之濱、人族邊境，以供妖族棲身，是以妖界應運而生。

至於殘存的天柱，顓頊留下的神之怒將共工一族同其他神魔的屍骸燒化成岩漿，自不周山下流淌，流過黃泉幽冥下更深的暗河，又在妖族邊境破土而出，是為地裂峽谷。而戰場上最後一隻真龍為了護住非人族子孫的氣運，先後捨去了兩支龍角，與朱雀血、玄武脊和白虎爪一同落入地裂峽谷中，從岩漿裡煉化出至純的四聖珠，隨著龍君最後的佈雨墜在峽谷邊緣，化為妖界諸國的靈氣之本。共工氏也算魂歸故里，留下了無窮無盡的怨恨與憤怒，萬年以來都忠實地守衛著想要越過峽谷入侵妖界的人族與天界眾仙。而妖界的青丘古國奉先祖遺命守衛地裂峽谷，一方面盯著天界與人族，一方面也防止萬年不滅的峽谷怨氣浸染妖界這一方小小的淨土。

魏無羨伸手拂過那嶙峋的斷角──比參天巨木還粗，不難想像萬年以前是多耀眼奪目的一雙龍角。他道：「是當時撞斷的嗎？」

小白龍沒有回答。他們腳下的龍骨卻隱隱顫動，好像自地殼深處傳來一聲沉沉的嘆息，威嚴古樸又悠長深遠，魏無羨從未聽過卻寒毛豎起，不知道那是不是龍吟。下一刻，自龍頭骨開始，整具骸骨燃起冰藍色的火焰，火舌舔過的每一寸骨頭都會冒出絲絲怨氣，魏無羨狐尾暴長，下意識地將怨念全數掃空，並且意識到──八尾即將長成，雷劫馬上要來了。

果不其然，即便魏無羨正在峽谷最深處，還是能聽見萬尺高空上的天雷滾滾。他趕緊要離開龍骨，以免波及上神珍貴的遺骸，卻看見虛空裡突現一巨大的黑色龍爪，將他牢牢扣於龍頭骨上。這次地底傳來的龍吟更加響亮，似乎有一道黑影青雲直上，跟當空砸下的雷電狠狠撞在一起！

魏無羨在雷聲中對著小白龍大叫：「你早就算好了，是故意讓我來這裡渡天劫的？是不是你這具骨頭看天人不爽很久了？」

直衝上天的龍吟再次為他作答。

魏無羨端坐在巨大的龍爪黑霧之中，只能專心入定。

一共七七四十九道玄雷，除了抵抗，魏無羨幾乎吸空了龍骨上竄出的所有怨氣，群魔亂舞的狐尾把他整個包住。怨氣交織、雷聲亂響，這次渡劫的動靜堪稱地動山搖。即使在龍爪的保護之下，魏無羨依然被雷劈得全身焦黑，衣服毛皮盡數燒成灰燼，剝落以後，又是一具光潔無暇的新生血軀。俊美的玄狐在雷劫之後緩緩睜眼，頭頂一對柔軟的錐形獸耳，背後則搖曳著新生的八條巨大蓬鬆的漆黑狐尾。

小白龍不知所蹤，而他眼前，站著一個神祇般的男人。那人長身玉立、墨髮黑衣，額頭橫過一道一指寬的玄色抹額，中央鑲有墨玉。他的神情冷如霜雪、眼眸淡如琉璃，渾身被冰藍火焰包裹，無論衣服或身軀皮膚都被反覆燒灼毀壞、又重新長成。

對赤裸的美麗冥狐視若無睹，他嘴唇動也不動，地底再次傳來清晰而渾厚的龍吟，其中含著聲若洪鐘的喝問：「汝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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