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那些经年累月站在主席台上说话一套一套的人，不过这次被你说中了，真有第三点，”学姐笑了笑，“很简单，在你的某件事情作完之后，如果对于结果有不满意的地方，至少给它找到一个以上不属于自己的原因，作为事后的总结。按照M小姐你的说话习惯，如果我们把事前的准备阶段叫做洗脑，把事情的执行阶段叫做认怂，那么这个总结阶段就是……”

“甩锅！……李天然，真他妈有你的。”M小姐重重地哼了一声，但是很不巧，之前她的情绪波动让她的鼻黏膜分泌了不少的润滑液，所以随着她的一哼，她的左鼻孔外顿时鼓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晶亮泡泡。

“噗哈哈哈。”

小夏似乎很喜欢看到这个老女人出糗，所以她在敲下“给出建议”几个字的同时就已经笑出声来了。

（九）宣泄

M小姐在接过学姐递来的纸巾时囧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不顾形象地狠狠地擤了鼻子，以至于隔着单向玻璃的我和小夏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然后，她呆立了两三秒，低着头看着学姐的眼睛，忽然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笑容在她脸上持续下去，然后逐步开始有一点点扭曲。

她开始哭了。

开始是站在那里，然后坐回沙发上，最后索性踢飞了鞋子，把赤脚踩了上来，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膝盖里。

而学姐就这么沉静地坐在她旁边看着这个哭泣的女人。

很多时候，在人的心结开始松动的时候，或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契机，他们或者她们心里的眼泪就会不自主地奔涌出来，甚至有时会把另外一些堵在心里的东西摧枯拉朽地冲走，泥沙俱下。

我知道学姐没少见过这样的情景的，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有点羡慕这些来访者，想着自己哪天也能坐在学姐对面放松地哭一场。

虽然我大约的确没什么可哭的。

“嗯，宣泄。”小夏自言自语，敲了这两个字的笔记，然后合上了笔记本，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两个人。

而我没再看她们，转而去看墙上的挂钟。

毕竟她在这里哭的每一分钟都是要花钱的。

（十）永远不要…

哭过之后，M小姐虽然双眼通红，但是她的状态显然好多了。

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松，甚至显得她的面容都年轻了几分。

不过她也恢复了来的时候的那种凌厉，或许还有……傲慢。

“李天然，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她站起来，声音冷冷的，“不过如果我搞砸了，我的第一个锅就会甩到你头上，到时候，你给我提头来见。”

“嗯，好啊。”学姐甚至都没起身，只是用力地靠住转椅后背，有点放肆地伸了伸懒腰，以至于她的一截腰肢连同她的肚脐都露出来，给她的黑衣黑裤之间添了一抹白。

“你就这么把锅背了，还押上了自己的脑袋？”这让M小姐很诧异，以至于她刚刚装出的那点冷厉又一下子垮塌殆尽。

“你如果能够本能地甩锅，就离走出自己的焦虑进了一步。”学姐坐直了身体，把她的黑色高领T恤向下扯了扯，把那抹白遮住了，“而且，我对我的专业判断还有那么一点点自信，你知道，这种自信是不断累积出来的，通过点点滴滴的成功不断强化，我相信你也能有。所以，无意冒犯，向死而生的态度是好的，但你真的没必要非要给自己设定给死期来逼自己。”

“你……”M小姐一下子张口结舌，“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我是……

“不我不知道，”学姐眨了眨眼睛，打断了她的话，“这姑且算是我的一个判断吧，刚才听到你拿死刑犯举例子的时候我一下子想到的。因为你太喜欢给不确定的事情一个确定的答案了。恰好，目前我在做的一个课题恰好就是关于人类对于死亡的认识和态度的。”

“也是，死亡本身就是个最大的确定性，也是很多事情最终的结局和解决方案。其实抛开一些个别事情，有那么个确定性摆在那里蛮让人安心的。”M小姐耸了耸肩，“不过，能得出这样的推论，你还说你不是侦探？”

“当然不，我说过，和真相比起来，帮助你看清你自己是要重要得多的，而这些东西，未必能在咱们交流的过程中作假。你知道，佛洛依德认为，人的一切表现，包括口误、巧合和梦，都是有内在原因的，所以谎话自然更是。当然也不排除你是个表演功力极为深厚的老戏骨，同时你身后还站着一个精通心理学的专家团队给你写剧本，而且那剧本还是带着支线剧情的，会根据我的反应做不同的延申，专门来考察我的水平……这太难了不是吗？所以我忽略了。”学姐扬起下巴，一脸玩味，“当然，如果咱们还能再在这间咨询室见面，你能有限度地透露给我一点想让我知道的。”

“你就不怕我真的搞砸了，下次来的时候恼羞成怒把你的脑袋摘下来？”M小姐眯了眯眼睛。

“朝闻道，夕死可矣，至少那时我知道了一点真相，心理咨询师不是侦探，但是李天然也有自己的好奇心。”学姐笑，“ 不过，按你说的，凡是应该先考虑失去的可能性，所以那下次你预约的时候，以防万一，我还是会把脖子提前洗干净。”

“怪人，我希望不要再和你见面。”M小姐转身走向门口，“不过作为回报，今天我可以回答你一个关于我的问题，我会发誓这个答案是真实的。”

“那好啊，我想知道你化名里的M代表的是什么？Murphy吗？”学姐笑吟吟地问。

“不，是Marple，我以为你会问些更硬核的来着。”M小姐说着，自顾自地走出了黄水晶咨询室。

而与此同时，我也弹起身向门口冲去。

“伍凌姐，你去干啥？”

“堵住她，去收钱。你知道心理咨询师永远不能和来访者谈咨询费，但是心理咨询机构也永远不能允许任何一个来访者逃单。”我急急忙忙地说，同时加快了脚步，以确保自己能及时地出现在这位Miss Marple面前。

“还有，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永远不该用自己的性命和来访者打赌开玩笑。”我在心里暗暗腹诽了一句。

这句话我没有告诉小夏，但是我会当面和李天然说的。

尾声

“小伍凌，小夏说通过今天的观摩她收获了很多东西，还说要多谢你的从旁指导。”看着西坠的金色斜阳，学姐的表情变得很轻松，“我想这个过程对你自己的专业知识也是很好的巩固。”

“对对对，谢谢你，也谢谢那位M小姐，今天我可是收获良多，顿开茅厕。”我拖长了声音，同时加快脚步，把她甩在了身后。

“嗯，我想，她有很大的可能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她的悲观情绪在初期可能是一种防御性的悲观，在后来受过什么严重的创伤然后才变成这样的，或许和她对于男人的态度改变相关，也或许是因为别的，起码到最后，她应该是有愿望向我倾诉了，不过，我还是决定把这留到下一次，今天的咨询时间已经到了，还有……”

“队长，有个满嘴瞎话，叫自己马普尔小姐的假洋鬼子托我给你带个话儿，”我并没有回头，不阴不阳地打断了她，“她说她怕下次万一和你见面会说出太多实话，所以大概率不会再来在你面前以泪洗面了。她应该会套上马甲骑上大马在往后余生里浪迹天涯，但也会按照你的建议去试试，洗脑认怂加甩锅，看看能不然让自己稍微活得自在点儿死得从容点儿。当然这也可能是她另一个拖延的借口，但是我懒得管……”

“哦，还有吗？”学姐缀在我身后，饶有兴味地追问。

“还有一件小事，她说其实她的拖延症还是对她有过一点点帮助的。她原本打算和一个帅哥结婚的，但是她对于婚期的拖延让她看清了她原先的白马王子的嘴脸，虽然这过程让她几乎死掉。她说她原本认为你会问这个的了。”我说着，自顾自地先上了车，把车门摔上了。

“小伍凌，你似乎有点生气，为什么？”坐上副驾驶位，学姐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过来，盯着我的眼睛看。

“看什么看，很好笑吗？再好看的美女给你看也是白费。”我怼了她一句，“李天然，我想不通？你的脑袋就这么不值钱？为了一个满嘴谎话的东西也能拿自己的脑袋做赌注：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怎么说呢？”学姐托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一来，今天的这次咨询对我来说是个挑战，而我也对今天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二来……”她清了清嗓子，“因为最近的这些案例，今天在和她探讨死亡的时候，我莫名地感觉有点被戳到，所以……还有，小伍凌，那时候我想起远航了，你知道，对她的事情我一直……”

“喂喂喂李天然，你别越界，这个想法有点危险，搞得我都不敢带你参加晚上的活动了。”我的心头一紧，“还有最近对于老聂的那些研究，要不也先适可而止？”

“不。”她只是简单地回给我一个字。

“要不我干脆亲手了结了你算了。”我恶狠狠地横了她一眼。

“也不错，”这次她笑了，“不过我猜你砍不掉我的头，所以像昨晚咱们握手时你给我的那次一样就好，真的蛮让人上瘾的。”

说着她把自己的高领衫的领子用力拉开，朝着我有点夸张地伸长脖子。

她的脖子很白皙，上面却赫然是一道异常醒目的深紫色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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