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起源于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开着车载着我刚入大学的大女儿和恰好与她同寝室趁着国庆回来游玩的室友到山上一个自然形成的湖泊去游泳。环山公路曲折漫长，尤其是数量多到吓人的拐弯，简直让我这个没几次开车上山过的城市人昏过去。广角镜里不时会钻出其他车辆，若我的注意力不高度集中起来，把车子稳稳当当地驾驶在有铁栏杆护着的外道上，还真有可能落得个一车三命车毁人亡的下场。更可气的便是车后面间或超上来的大车小车，大车不断按喇叭催我快点开，使我心情烦躁。小车摩托开得恁快，飙风掣电。我数过，有三次把我吓出冷汗来，因为这三次中我的车子差点开到内道被迎面开来的大车撞去或是开在外道上与栏杆发生擦碰。毕竟大女儿朋友在场，总不能让她受到惊吓吧。大女儿室友人活泼，和我女儿的脾性很合得来。我已被环山公路折腾没半条命，这两个年纪尚轻的女孩却还有精力在突然变化的惯性作用中不改叽叽喳喳的话语，仍然一副上蹦下跳、能歌能闹、活力十足的模样。在途中，我已听见“哇，真漂亮啊”之类的赞誉起码有十次，不下三次的对话是“山上的风景太美丽了”“是呀，要是能住山上该多好啊”。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我刚制止我那个大大咧咧的大女儿不要把手伸出窗外时，她室友，那个名叫朱敏的女孩就已经打开车里的天窗，整个人的上半身迫切钻出车外，激情呼喊。对于这两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只能在心里泛起酸涩的羡慕。在我上山路中，车辆繁多，有几段路的表面龟裂，布满蛛网似的痕迹。为了平稳开到山上，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握好时机踩住刹车油门，防止车子在不断的颠簸中出现意外或是同另一道上、车前车后的车辆发生碰撞。还没到目的地，我就已经筋疲力尽腿脚发麻肩膀发酸了。

“妈，我和朱敏先下去游泳喽。”

车停在当地政府专门建起来的收费制停车场上。我趴在方向盘上有气无力地回了声嗯，借着自动下降的车窗瞥向窗外的风光。今天温度适宜，团团云朵漂浮在蓝蓝的天空中，大把大把的阳光如蜂蜜似的倒在大地上，水杉与盾蕨得了糖分的滋润，在风中摇得甜蜜；青色湖水仿佛受了蜜浆的洇染，抹开一片橘黄。穿泳装的男女与喧哗声就在那片橘黄里攒动。两个已经在出发前就准备好泳装只是把外衣脱在座位上就拿起跟屁虫还有救生衣的孩子赤脚走在泥土上，向着人群集中处前进。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记忆，道路上留有干硬的车轮印记，脚踩在表面还算平整的泥土上面，会忍不住缩一缩莲子大小的脚趾头。脚掌跳动，擦过阴险地只凸起尖锐一角的石子。旁边满是树木，阳光从条条笔直竖起的阴影中挤出身来，捻下十几片叶子。我父亲走在我的身边，牵着我的手，神色凝重。那时父亲带着我从湖水中起来，牵住我的小手往路外面走。我听到鸟鸣在头上高啼，风一吹，车前草平滑的叶片如兔子的耳朵扇动，上竖的穗状花序摇晃，父亲的声音混合着光明的流水响了起来，“走吧，孩子，是时候走了”。我不搭父亲的话茬，继续观察四周树木粗糙的表皮，干裂出来的被松鼠掰下，蚂蚁从树叶底下的小洞口里钻出，搬走可带回去的植物残渣。河里清澈见底，石子流淌着水银似的光明。欻的一声，跃起一条鱼。它竭力摇动着它的尾巴，瞪着一对沉沉的大眼。那眼睛周围布着血丝，溢着愤怒。四处风声更紧，水势缓重，泥水漫过野狐狸的脚印。鱼儿落下水面，树林恢复平静。啁啾鸟声连绵起伏，虾儿从顺滑的水草底下钻出，在濎泞中舞动着它柔软透明的多足。父亲的声音又在我的身边突兀响起，我记得我当时抬头上望，看着他坚毅的面旁。只是时至今日，其中内容我却忘却了。兴许父亲讲的不是什么重要内容，但我就是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忆。河水叮咚，树影胴朦，条条光明如海灯移转，变换迅猛。车里寂静无声，车外突兀地响起别的声音。那声音把我从回忆拉回现实，我转头看去，居然是我的同事。

“澜姐，你也来这个景点游泳吗？”年轻女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让我心中的压力都疏解不少。

“是啊，陪我的女儿和她的朋友来这儿玩，国庆嘛，听我女儿说她大学里管得严，比高中还累呢。”

“也确实，假期嘛，孩子玩心重，不玩不行。”

“欸，小董，你先生呢，既然你出来玩了，你先生去哪儿啦？”

小董抿起嘴唇，眼神忽然飘忽一下，才不好意思地说：“呃，我家那位……没来。”

“没来，这是为什么？我记得你们前几个月不是还很恩爱的吗，朋友圈发了很多情侣照，去了好多地方看风光的吗？”

小董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她的声音更轻了：“因为游戏……”

“什么？”

“因为游戏！我家那位给我的理由是最近时间紧，自己玩的好几个游戏都是同一天开活动，所以就不能陪我来！可是啊，为了照顾他的宅家心理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叫他陪我出去逛了，昨天又是我和他的结婚纪念日，我想着要不要凑几个亲朋好友过一下，让他少玩点游戏，减少一点宅家情结，多出去走走，在生活上更积极主动一点，多陪陪我。谁知道他会突然发起火来，阴沉着脸把我推出去，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闷着打游戏啊！我和他恋爱的时候他哪有这么宅啊！澜姐，澜姐，我该怎么办哪，澜姐。”

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模样，我自然而然产生了怜爱的感情。小董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漂亮的一个孩子，身段姣好，该瘦的瘦，该肥的肥，家境好脾性也好，我很难想象她相中的初恋，一个面容与三船敏郎有几分相似又气质出众的家伙会有这样奇葩的性格。嗯，虽然现在这类奇葩好像也见怪不怪了。不管怎么说，那个奇葩始终是小董的丈夫。既然他是小董的丈夫，小董为他做出了牺牲——据小道消息讲，小董是他们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街也不怎么逛了，小吃也不怎么吃了，衣服也不怎么买了，景点也不去打卡了——嗯，我的说法好像有点不对。但无所谓了，反正怎么谈论奇葩都没什么问题——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小董的丈夫应当对小董作出补偿，否则这段感情就会遭到严重的损害。我对我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满意。

回到现实，发现胡思乱想没有用的我开口提议道：“要不晚上咱们聚一聚，随便吃点什么，澜姐顺便了解一下情况，帮你好好对付一下你先生？”

沉浸在悲伤情绪的小董本能地点了点脑袋，但意识到我的说法不对，她立马纠正道：“不，不用对付他，只是……让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地方做错了，需要改正就好。”

我不禁感慨小董身后散发出来的光芒太过耀眼，让我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时，湖泊处传来一阵喧哗。我和小董都被骚动吸引，转过头去看湖泊。我眯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女人身体倒在陡峭的小坡上，头整个没入水中，四肢僵硬。她的腹部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液，血液在水里扩散，晕开一朵妖艳的而有层次的花。而在人群特意空出来的沙地上，一个和那女人穿着一样的女人步伐飘忽，四肢不自然地晃动，她面朝人群，发现里面有惊讶地捂着孩子眼睛的母亲，抱着没有是非善恶之别的好奇心旁观的男女，为她插在肚子上的刀柄、手上和嘴唇里溢出的血水、胸部与大腿处或深或浅的割伤而啧啧称奇的老人，拿着手机拍照录像、无意识间露出邪恶而病态的笑容的观众。女人面色苍白，如同行尸走肉。她睁着一双大眼，伸出手来仿佛要抓住什么。她往人群方向走，接近她的人就往远离她的方向走。绝望的她加快了脚步，人们便用更快的步频远离她。她张着嘴巴，想要开口说什么话，结果却只能让人们看见她嘴里漫漶的瘀血。观众笑意更甚，老人不忍再看，母亲瑟瑟发抖，护着孩子，泣不成声，成双成对或孤身一人的男女有的皱眉，有的握紧彼此的手，有的攥住身边人的衣服，有的抓住离他们最近的事物。那可怜的家伙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珠。阳光仿佛聚焦在她的正面，模糊了她的五官与胸口上的骇人血迹，淡化了她身上的死亡气息。女人费力将双臂抬起，仿佛要把高高悬挂在她眼前的光源捧住。在颤抖着把手臂稳定成一个圆形后，她咧起嘴角，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尔后双脚忽然一踮，神圣的感觉在每个人的心中涌现，一股无法抑制的崇拜之情蓬勃生长，把所有注意她的人的心脏一把揽住，向上拋去。其中一些人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的眼角已夸张地溢出泪水，热泪盈眶。她全身僵硬，胜利的笑意已随着太阳的缓慢下沉而消逝，最终如一堵墙塌在地上，薨，砸碎了整块阴影。

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感觉中的我被女儿的呼唤声拉回现实。

“妈，妈，回去吧我们。今天咱们没福分！”

“是啊，湖泊里有个女人突然发疯了，不知哪里拿了把刀，想杀她的——应该是双胞胎姐妹吧，毕竟她们两人长得差不多，泳装都是同一套。她们互相咒骂对方，一个胡乱挑刺，一个匆忙躲闪。发现了这种状况的人们吃惊地远离她们。匆忙躲闪的趁机夺走了刺向她的刀，反手插入那疯女人的胸膛。疯女人被自己的刀刺入身体后，生命力迅速流失，脸唰的一下就白了。那景况太过吓人，我们就跑上来了。”朱敏补充道。

从她们的话语中了解大概的我对早点回去的想法表示同意，说：“既然这里发生了这种事情，那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接着我又向她们介绍了我身旁的小董。年龄大她们几岁的小董和她们互相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又与我闲谈几句，约定好晚上见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便离开了。

在回家路上，车后座的女儿及朱敏拿起手机激烈讨论刚才的事情，是关于那两个女人的死因。她们告诉我这件事情本地政府遮掩不住，目前还没有办法转移大众的视线，网上知悉了情况的网民们热烈讨论，有的甚至扒出一条与湖泊有关的传闻，说曾有个云游天地的仙人与魔头在此处斗过法。那魔头个性古怪，不是好学，而是喜好模仿，与仙人斗法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像仙人，到最后分胜负了生死的时候魔的个性完全泯灭，仙人的个性完整存在，魔的形容也与仙人相同了。仙人惊愕于魔的构造，仍镇定施展伏魔的手段。魔也惊愕，因为它认定此刻自己就是仙人，原本的仙人才是魔自我泯灭又自我再生的结果。它和仙人对仙人使出同样的手段，一仙一魔斗势凶猛，难分胜负。这两个神通广大的家伙斗了一亿七千五百三十六万个日夜，时间长久，战局却依然未了。仙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魔头。最终他不得不以自身为封印基础，在四座山头中画下一道阵法，借星象地气，求天时人运，才把魔头封住。那魔头在被封印的过程中没有办法施展它的模仿法，魔的个性又慢慢恢复，但仙人的个性仍存在着，于是两种个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使魔不能统一自己的思想，令它永远困在在封印之中了。而最近阵法效用减弱，魔的气息透露出来，便会异常增长人的邪恶情绪，挑起生灵万众的斗争心。那一对双胞胎姐妹和相关传闻就是证据。

还有一个版本是魔头居然也牺牲自己作出一道封印，同源的阵法相互融合，能量远超过效用，结构发生了根本改变。原本他们在荒芜地带斗法，就是为了避免伤及动物植物。而在两种阵法合二为一成为一个新阵法后，更远处的天地灵气积聚于此，生命力快速增长，荒芜地带的土壤性质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良，石头上长出了苔藓，地上探出花草的脑袋，氧气浓度逐渐升高到适宜植物生长的程度，多种多样的生命不断涌现。而正是因为这个本该荒芜的地带涌现了生机，它四周的地方，居住着人的地方却闹了饥荒，发了洪水，来了火灾，莫名其妙刮起一阵强烈的沙尘暴，带走了万余人的性命。本土的仙灵看不惯这种失衡现象，发了怜悯心，叫地府里受罚的恶龙在这地方吸走大半份灵气，并把它们吐在那些灵气流失异常的地方，当做补偿。日月流转，星位变换，过了万劫的时间，阵法本身的能量消散殆尽，支持它存在的结构将要消解。但这阵法属于道家的禁忌，即使将要失去本来效用，威力仍不可小觑。有人猜测过了那么长的时间，阵法功能产生了彻底的改变，从补充天地灵气变成使个别事物凝聚成形。有人怀抱着意味不明的热情指出，那女人原本就是个独生子女，她那个双胞胎姐妹是因为阵法的变化而多出来的。这人还认真分析过每一处细节，并大胆推断出这种阵法的效用、触发阵法的条件及大致范围。如果前者所言不虚，那么在场见过那个女人将死模样的所有人都在阵法之内，也已经被阵法的触发条件筛选过一次了。而阵法效果触发的具体时间可能还要靠选中者自身的经历决定。但也有人认为网上流传出来的照片、视频及故事都是一些别有用心的骗子杜撰出来的，为的就是抓人眼球，吸引注意。

我略微浏览一遍网络上的论战和故事后，便不再去理会这些事情了。

傍晚，太阳降到地平线以下的高度，一抹黄亮的光像鱼的鳍漫在视界的尽头。幽紫色的天空萤星飘摇，月亮明亮。城市里灯火阑珊，车声湩湩，偶尔刺出几声尖锐的鸣笛，骤然从黏糊糊的地面钻出，在气流的不断剥削下减弱力量，蔫了劲，融于猫爪底下的水洼，成为一圈脆弱的涟漪，撼动街角的倒影。车门关闭，我与小董在广场上碰面。她穿着奶白色开衫毛衣，戴着咖啡色贝雷帽和淡褐色百褶裙，脚上蹬着一双棕色长靴，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蓬发的活力。我们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讲着许多让我们两人都能感到放松的闲话。我和她拐入了一家我一周起码要去一次的烧烤店里。我和那个与我相识的年轻老板娘定了一个小包间和半箱雪花啤酒。一个兼职的、看上去性格怯懦的小伙子主动带领我们到隔间去，并帮我们掀开门帘，颤抖着声音，不自然地说道：“二，二位这边请。”

我心里浮现出大人逗弄小孩的玩味，但并没有做出实际行动。我和小董来到里边坐下，那小伙子跑进来，把手上的菜单置在桌上后，便站在一边，以待吩咐。

“嗯，来十二串羊肉串，两串青菜，鱿鱼四串，鸡腿六份，烤茄子两份，蚕蛹和蚂蚱都是两串，剁椒鲜鲍鱼两份，烤肠四份，大虾一只。”我和小董商量完后，对身边的小伙子说，“先就这些吧。”

待他走后，小董把帽子放下，从有些宽大的袖子里抻长手臂，出声问我：“澜姐，你经常来这地方吗？”

“差不多，一周至少一次。这地方的羊肉串味道挺不错，撒上孜然和辣椒后口感更佳，一口咬下去，一股浓浓的辣味混合着肉香冲击着鼻腔，若是太专注于享受味道和咀嚼它们，皮肤上就会起一阵鸡皮疙瘩呢。”

“欸，是这样么。”小董腼腆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澜姐你会把我带到酒吧那种地方，并为此纠结了好久呢。”

“哈哈，看来现在事与愿违，不是吗？”

“澜姐，就别打趣我了。”小董脸蛋变红，声音渐弱。

　我们来的时间段算早的，正好错过了高峰期，所以点的东西很快就上来了。

　“怎样，这家店还不错吧？”我咬了一口羊肉，让一股浓郁的肉香在我的口腔内爆炸，混合着辣椒、孜然、酱料的肉汁溅在我的舌头上，使我感到无比幸福。

“嗯，我第一次在烧烤店里吃这个剁椒鲍鱼……”小董用木制筷子夹起丰满圆滑、表面盖着一堆蒜末的鲍鱼肉，噗呲噗呲冒着酸辣的泡沫与肉汁。她把肉放入嘴中咀嚼，眉毛微微皱起，忽而松释开来，露出惊讶与愉悦的表情，说：“比其他店里的好吃！”

“对啊，这是我搬到这座城市后找了一个月才找到的地方，当然好吃啦！”我无不骄傲地说。看着眼前那个忍不住再夹另一份剁椒鲍鱼的小董，我轻轻笑道：“真没想到单位里最努力工作的你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啊。”

“澜姐也有不一样的一面啊！”小董鼓起腮帮，不满地说，“单位里说一不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只可远观的女强人气质，私下里却亲切不少，还有一种……嗯，邻家大姐姐的感觉。”

小董这句夸我的话使我脸蛋发烫。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别贫嘴，好好吃你的吧。”

我拿起酒杯正好和小董碰杯，以示我俩真挚无价的友谊，她的手机铃声突然从包里弹起。

“我家的那位……”小董眼神有些黯然。

“我来帮你说吧。”我先用餐巾纸把手指上的油汁酱沫揩干净，然后伸出手来接过小董递过来的手机。

“喂，是小萱吗？太好了，你原谅我了吗，小萱？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你昨天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家啊，我前几天终于想明白了，是我错了，是我打游戏打上头了，忽视了你。小萱，你在哪里？能不能说句话，或是给个回答？你这样让我很害怕。我感觉你还在生我的气。但没事了，小萱，我悔改了，我发誓我不会把游戏看得你重了。回来吧，小萱，回来吧……”接了电话那头男人的一通连珠炮，我转头看了一眼神色阴沉的小董，感觉知道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呃，你好啊，我是小萱的部长张菀澜，你是小萱的先生吧？”

“哦，哦，是澜姐吗，我听小萱介绍过你。”他惊讶的语气转而又有些紧张，说，“澜姐，能不能……把电话递给小萱，我有些话想跟她说。”

我看了看应该是在递给我前音量就已经被调大的手机，再抬头去看抿紧嘴唇微微摇头并露出乞求眼神的小董，心里一寻思，便开口说道：“放心，小董昨天没去哪里，是我碰巧遇见她，于是邀她来参加我女儿的生日聚会。哈哈，年轻人嘛，精力旺盛，闹到凌晨都不是什么问题。小董昨晚喝醉了酒，又是一两点钟，外面风大，所以我让她睡在我家过夜了。今天她傍晚起来，现在才吃第一顿饭。”

“是吗。澜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把电话递给小萱，我真的有要紧事要跟她说。”

见这个男人如此执着，哪怕是机智非凡能在刹那间编出合理理由来应付他的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澜姐，谢谢你，把电话给我吧。”小董叹了一口气，朝我伸出手。

“好吧。”我对电话里的人说，“小董同意了。”

小董拿起她的手机，离开位置，掀开门帘往外面走去。我百无聊赖地拿起还有那么几条肉丝的细木棒，嘴唇放在被肉色染深的地方，慢慢吮吸着上面的热度。烤串种类繁多，我拿起一瓶雪花，用开瓶器开了瓶盖，用一只手掌撑住半边脸，将酒瓶里面晶莹剔透的酒液倒入玻璃杯。玻璃杯明光闪闪，映出许多个扭曲的、我的面容。我叹了口气，拿起酒杯海灌一口，饮尽酒液。胃酸与酒液碰撞，发出惨烈的尖叫声。这尖叫缘着我的喉管疯狂上升，一路翻滚，逃脱的喜悦在接触到新鲜空气的瞬间达到了巅峰，蜕成一道舒爽的声音。我拿起酒杯，出神地盯着它看，看它表面映照出的十几个我，十几张扭曲的面容；那十几个我也用同样的眼神来探求外面的我，只一张正常的面容。与她们对视良久，我忽然生出想法，并付诸行动，把酒杯对向门外。不一会儿，小董掀开门帘，把十几个我的身影挤进零碎的光亮中。恍惚间我听到了这群家伙的惨叫，心情愉悦。

小董微低着头，鞋底橐橐地跺在地上。

“怎么样了？”

“我和他说，我们之间的事回家再讲。”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她一抬头，看见了我，忽然抖动着肩膀，情不自已哭出声来。

　 我赶紧从纸盒里抽出几张纸，溜到她的身边，递给她纸巾又拍她后背，等待她疏解好自己的情绪。

　“小董，哭什么呀？有什么伤心事给澜姐讲，别自己一个人憋着，憋久了肯定要憋出毛病来。”

　“澜姐，你说什么样的婚姻才能是完美的婚姻啊？”小董带着哭腔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啦，澜姐。前几天我和他分房间睡，待在家里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吃饭的时候更是把彼此当空气。昨天我甚至在外面过了一夜。为什么？我知道他是个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人，一旦自己冲动做错了事，就会自己把这件事闷在心里头，花个好几天的时间来专注地审视这件事，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每个人所行的对错。他和我坦白过自己已经有了过分纠正的坏毛病，同时也有偏执完美的性情。他怕自己的坏性情伤害我，所以哪怕是结婚与我同床后，也没有跟我行过夫妻之实。我的丈夫就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而那天他对我发脾气，是一时冲动。他这几天内省的结果就是自己错了，所以必须要得到改正。但……但是，澜姐啊，我丈夫因为爱我所以把自己的毛病告诉了我，我也愿意接纳他的毛病并对他付出更多的爱——可是，这之后呢？澜姐，这之后是什么样的？我不明白啊！我害怕啊！我怕我对他的爱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到损害，我怕他因为接受不了自己的不完美而会选择有意识地放纵自己，成为一个毛病更加多的男人。我听说过很多与我丈夫有同样性格的男人的事迹，结婚后几乎没一个是真正爱老婆，也没一个是真正被老婆爱的。可如果结婚不是为了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是为了使自己脸上有光，在别人面前多一份已婚的尊严，更是为了一种可怕而麻木不仁的、机械又完全理智的生存意念，那我干嘛要结这婚呢？我干嘛要跟我丈夫在一起啊！”

我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小董在一阵剧烈咳嗽后，主动从纸盒里抽出纸巾擤了擤自己的鼻涕。她转过头来，泪眼婆娑，神色却出奇平静。

“澜姐，你觉不觉得我很烦，很作啊？”

“没有，小董，千万别这样看自己。你不烦，也不作。”我诚心对她说，“你只是不明白，就像曾经的我，许多的人一样。人哪，不明白的时候，就会怀疑自己；人一怀疑自己，丢了自信，就会陷入麻烦之中。小董，说真的，你大概是我见到过的所有人里最温柔可爱最独立勤奋的女孩了。”

我说完这句话后，觉得意思也许会被小董误解，脸庞微红。

小董听完，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

“谢谢你，澜姐，听你这么说，我好受多了。”她坐直身体，我也跟着坐直身体。她拍拍脸颊深吸一口气，我只深呼吸了一次。

“澜姐，你说的对。”小董接着说，“我确实不明白，也确实在怀疑自己，不，同时也在怀疑我的丈夫。”

这时候不明白的人就变成我了。

“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丈夫，因为仔细想想这几天来生闷气叫他自我反省陷入自我怀疑痛苦的人是我；但同时，我也怀疑我的丈夫，因为他只是讲过自己会改正，但这和我记忆中许多人所说过的‘我会改正自己的错误’一样，都是同一句话。只要不行动，那就相当于没说。我怀疑我的丈夫不会改正自己的错误，因为他已经犯了一次错，破了自己的先例，我很难相信这个完美主义者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找理由敷衍自己，欺骗自己。要知道，我丈夫是个凡人，不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高僧圣人，我也是个凡人。我们两个凡人结婚，势必会有这么一个时候互不信任对方，并因此伤害对方。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考验，考验这场婚姻能不能长久，考验这段感情是不是真诚的。这种考验是不可避免的。而我坚信我会越来越愿意面对这类考验，并顺利通过它。即使我和我丈夫和好，他多次犯错并陷入自省后终于得出了‘我确实不是个完美主义者，而是一个有妻子要爱也被妻子爱的普通男人’的结论后，开始放低对自己的要求，犯了更多更严重的错误，我也不会损减任何我对他的爱意。因为我对爱这件事是认真的，我诚心诚意，没有半点虚假。”

我再次被小董身后的光辉闪得睁不开眼睛。

“这样么，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其实这件事我自己也想了很多天了。如果不是澜姐你刚才那一番醍醐灌顶的话，我还真有可能一直处于这么个不明白的状态下。要知道，昨天晚上我在外面睡的时候有考虑过四种和我丈夫离婚后的生活方式了。但很显然的是，我割舍不掉我对他的爱，也不愿意伤害他对我的感情，所以……”她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个人觉得，你刚才的模样真有点像你家里那位了。”我谨慎地说。

“是吗？”小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着说，“那还真是没办法呢。”

这甜蜜的笑容让我的心里泛起微弱的酸涩。恋爱的酸臭味啊，哈哈。我恨的直咬牙。为什么，明明是我劝导小董的故事走向竟变成我才是应该被小董劝导的那个人了？我抓住身旁的一瓶雪花和开瓶器，迅疾如风地开了瓶，直接把酒瓶对准自己的嘴唇往里倒。一口气喝光一瓶，我再以同样的速度和办法开了另外一瓶，也是一饮而尽。苍天无眼，叫我作息规律的老公莫名其妙得了绝症早死，不然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埋怨自己年纪大又埋怨自己没人爱的中年妇女了？

酒精的作用似乎比以往还要有用，让我心情激动，难以自拔。我的理智飞速丧失，一种倾述自我的冲动愈发强烈，如熔岩在我骨骼以内隆隆流动，即将喷涌。

“澜姐，你这是……”

“别问，小董。你不明白，中年女人痛苦的时候，就需要像现在这样，用不合常理不合规矩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压力，否则就会被这痛苦闷住脸蛋，呼吸困难，甚至有窒息的风险。”我抹去嘴角边的酒液，等待自己的喉咙、肺部、肝脏、肠胃正常运转完毕后，又要把一瓶已经开完瓶盖的雪花酒瓶瓶口塞进嘴唇里，咕咚咕咚咽下令我喉管滚烫的酒浆。

“真有这么可怕吗？”

“有！”我对她露出无比坚定的眼神。

小董看了看酒瓶，看了看我，看了看酒瓶，又看了看我。兴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倔强和骄傲，或是发现我的眼角含着的泪光满是屈辱和嫉妒的泪光，她开始有所行动。小董拿起开瓶器，也拿起一瓶雪花。她要干嘛啦？

今时我借着酒劲发我的癫，把我淤积在心里的情绪一股脑宣泄出来。虽然事后我曾偷偷暗示过小董是否记得这件让我丢光了脸、丧失了上司尊严的糊涂事，但小董却总是对我露出神秘的笑容，让我既觉得窘迫，也对接受善解人意的部下的同情而感到苍白的屈辱。当我费尽心力搞清楚我自己记忆中说过的话和小董所记得的存在出入，是一大串毫无逻辑、发音模糊到让人无法辨清内容的句子时，我才算是放松下来了。

她这是要学我啊！学我啊！我要告她啊！我要告她呀！嘻嘻，小董，枉你一世英明，花了三生的福气才有美男相伴——虽然情商低得离谱，和我一样——但那又能怎样？小董拿起酒瓶，说了一句‘澜姐，我陪你！’，也把酒液猛地灌入嘴唇。小董，你这是干嘛？澜姐本就不需要你陪啊！小董，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澜姐只是年纪大，无聊，寂寞，没人陪，不是真的没人爱。我也是有老公的，甚至还给他生了四个儿女。嘻嘻，没想到吧小董，你眼里精干独立的女强人也跟你这只小白兔一样有个能依靠的老公啊！而且我敢肯定，我的老公要比你的美男老公还要棒百倍，千倍，甚至万倍呀！他脸庞上的棱角线分明，摸上去都能割伤我的手！更何况他还为了我而天天健身，努力运动，参加过不少次市运动会，赢得相当多的荣誉，让作为他妻子的我感到十分光荣。他曾拿过市游泳比赛一等奖，又在得奖的夜晚与我在河边的芦苇丛中秘密地分享了只属于他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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