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s：他去干什么了？

李天然：不知道，他拿着他的包绕到了我的身后，在我视线不能看到的地方悉悉索索的好半天，然后……我看到……我看到……

Jas：够了，停下来吧！

李天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个……那个……那个……穿着红白黄三色紧身衣的小丑！

（她忽然抱起头发狂的撕扯头发然后尖叫）

Jas：李天然，集中精神，跟我回来，三，二……

李天然：Jas你他妈别打扰我！

Jas：……

李天然：那个满身油彩的小丑拿着塑料袋走到我面前，他的脸谱让他始终看起来笑得很开心。他眨着眼睛对我说，你看，现在我们平等了，观众和演员，演员和观众，一模一样的，一个疯子和一个傻子，同样，一个傻子和一个疯子。

Jas：你继续说吧，你现在大概已经不需要人家了。

李天然：那小丑说，如果我介意我在午夜的那场死亡发生时和他在一起就摇摇头，如果不摇头就代表我不介意。他说他为此感到很荣幸，所以他会再说个笑话给我听。然后，他说：

“从前有个小孩，普普通通的小孩，不算很难看也不算很好看。那小孩子的爸爸妈妈不算穷，对他很严格，总是要他做个受人喜欢的人，最好让人人都夸，人人都称赞……他在家里时其实有时也很开心，除非妈妈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比如张家的孩子会了背古诗，李家的孩子会了弹钢琴，王家的孩子学了跆拳道，赵家的孩子拍了短视频……于是那个小孩子就学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学不好就会挨打，而他的爸爸有时会和妈妈吵，更多的时候就总是告诉他要坚强，说他很强大，一定能让人人都喜欢他……然后那个小孩子开始渐渐长大，在他上学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分了家，小孩子被爸爸妈妈轮流带，和爸爸住的时候爸爸告诉他要男子气，和妈妈住的时候妈妈告诉他举止要优雅，分开之后他们都开始说对方要求的也没错，因为一切都是为他好，为了世界上人人都能喜欢他……后来他终于和父母都告别，远走他乡开始他的事业，他发现自己可以模仿任何人，但总有人对他有别的见解，唱歌跳舞还是变魔术，被叫做先生还是小姐，他开始找不到自己的方向，甚至觉得自己在被撕裂……他开始用一次次手术改造自己的身体，听从这个那个或者他或她建议，垫高眉骨漂白皮肤，最后甚至刮平了自己的生殖器，直到有一天在舞台下的人们都朝他开怀大笑，他才知道那个聚光灯下的小丑就是他自己……于是他觉得找到了方向，所以把小丑的衣服永远穿在了身上，这衣服让他不再透明，人们总会向他投来笑和目光，他还是可以随时变成别的人，通过自己高超的技术变装，无论七尺男儿，还是美女霓裳，只要观众喜欢他就可以分分钟变样，她在笑声中跳，他在掌声里唱，他也发现让观众最开心的往往是自己的伤……但是年纪渐老他日渐苦恼，他总是问自己这是不是真的好，有次他索性找了三个不同的男女徒弟替他登台，而狂热的观众还是在台下为那个已经不是他的他欢呼叫好……他开始在街头表演，用男的女的或是小丑的脸，但是路人都不知道他是谁，只是面无表情地经过，并不多看一眼，最多一脸的可怜给他丢点钱。同样的事情他做了很多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也在网上给网友讲那些曾经逗得人开怀大笑的笑话，或者把自己的经历和过往藏在故事里等着人去发现，可是身边的人都在喜欢着自己喜欢的，对于他这个人重新恢复了视而不见。他觉得自己有时还在舞台上表演，可台下所有的观众都在事不关己的聊闲天……他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空，而快乐也在他身上去无踪。他找了专家去求救，可让他去看他自己的滑稽剧的药方正来自于他的心理医生。他开始随着巡演游走，每次都变成不同的样子混在观众席中，有时他是妙龄少女，有时他是耄耋老翁，台下的人笑得越开心，他就越痛，痛过之后他会再在灯下把新的剧本完成……他以为世界上只会有一个这样的愚者，直到这几天他发现了另一个，用麻药把自己变得像块木头一样站在白房子里不说不笑也不动，把自己变成一块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给她讲了这个故事，而他知道今夜会有人随风而逝，死亡会带走所有的苦痛，可能谁也看不明白但也不需要解释……但他还有一点点奢望，就是在最后给人一点光亮，他知道很多人经不住血的诱惑，这暗夜会让他们迷茫也让探索者受伤……所以他自己走进来，给自己头上套上这塑料袋，在黑暗里赤裸裸地走，就如同许多年前他赤裸裸地来……他知道这样会让一个可怜的女孩害怕，但是他还是选择在这里躺下，因为如果他在午夜前出去，下个进来的人就会露出獠牙。他知道这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但是他还是希望看着那女孩能对她笑一下，纵然她已经浑身麻痹，但他至少可以用口红帮她cos一下黑色大丽花……如果有可能，他其实还想换个地方再约她见面，听她把今天所有想说但说不出的都对他说一遍。但他现在必须熄灯了，从而让那并不美好的死亡不被别人看见……黑暗，白房子里的黑暗，多难得，能有一个不用为任何人负责的空间，在这里，那个孩子可以安静地睡去，不再忧愁，不再……烦……”

尾声

“小伍凌，谢谢你。想不到你还真的让我在离开前再见了敏薇一面。”

停尸间出来，坐上去往机场的出租车时，学姐长长地出了口气。

“举手之劳，毕竟我和这个停尸间的管理者睡过……”我挥了挥手，把话题转移开，“敏薇，这是他，或者应该是她本来的名字吗？”

“嗯，罗敏薇，喜剧大师罗逗逗从前的名字，这个名字被纹在了她的股沟里，很小，很不起眼，像是画家的签名。”

“她其实骨子里还是希望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谁的。”我说，“毕竟如果一个人被所有人都忘了，这个人就真的死了。”

“或者别人记住的他并不是他自己。”学姐接话，“所以据说喜剧大师罗逗逗的巡游演出还在继续，或许下一站会去咱们的城市。”

“Whatever。”我耸了耸肩，“说点正经的，你和她单独呆了将近一个小时，所以你们握手了？”

“嗯，货真价实的握手，我全程只能握着她的手。当然我吻她了，也给她了。”

“从后面？”

“需要说得这么详细吗？”

“那，她什么样子。”

“长相一般般，和其他人一样，没区别。”

“他在笑？”

“嗯，或许，他也在哭。”

“听说很多优秀的喜剧演员和幽默大师在生活中都不会笑的。”

“对啊，很多喜剧演员的才能都是来源于最深的绝望的，喜剧的本质离不开讽刺和嘲笑，而演员自己往往才是被嘲笑的对象。就像卓别林说的，真正的笑，需要承受并把玩痛苦，”学姐的表情变得很认真，“当然，看到观众的欢笑，其实也逐步变成了驱散这些可怜人心里悲伤的唯一方式。”

“因为这会让他们觉得被需要吗？就比如罗敏薇，其实这个人应该想寻死不是一两天了，可是最后选择了在你这里，也是希望让自己死得有点价值。是吗？”我问。

“嗯，”学姐托着腮，表情怅然，“小伍凌，知道吗，在白房子里的时候，很多时候我都盼着能有人冲进来给我一个痛快，而且我的大脑其实也有若干次在命令我自己马上死掉。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吗？”

“为什么？”

“因为每次当我濒临死亡的时候，我都得到了一部分人的一些温柔，擦掉我头上的血，抱一抱我或者和我碰一碰嘴唇，给我披上一件浴袍，或者简单地看我几秒钟。每次的一点点温柔都让我感觉到一些能量，而这些能量让我的大脑没有在绝望之下直接宕机。”

“那最后这一小时呢？罗逗逗，或者说罗敏薇给你的，是什么？Jas说这个人很自私，临死之前向你倾倒了足能够淹死你的负面情绪，所以她都恨不得亲手再杀掉这个小丑一次。我第一次看到Jas姐这么生气，以至于今天她都没来给你送行。”

“再阳光的人也有阴暗的一面。”学姐说，“Jas说得不算错，但是我从敏薇身上感受到的却不只是负面情绪，还有她对于我的祝福和爱。最后那几分钟，在黑暗里听着她濒死的那些声音，那些声音开始很大，到最后又变成完全的寂静。在那个过程里我真的想死去，但是，也有一种力量，她给我的力量让我一定要活下去。或许，就是这种天人交战，才让我的大脑无法承受，终于选择把关于她的一切记忆完全遗忘掉。不过还好，Jas的催眠术帮我把这些刚刚埋进潜意识里的东西都找回来。”

“包括那时候你想对她说的话？”

“对。”

“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你知道我总是对这些很好奇的。”

“开始想说的很多，可是，当我见到冰冷冷的她躺在铁床上的时候，我所有想对她说的话，都变成了另外一个老笑话，就像她对我讲过的那些一样。确切地说，是一个老笑话的第三部分。”

“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说过再见到你的时候，继续讲乌龟、蜈蚣和蛇锄大地的故事给你听。你还记不记得乌龟爬得很慢，而蜈蚣忙着穿鞋子。所以他们两个都买不成汽水和啤酒。而蛇不到两秒钟就爬出门口。可是去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他一回来乌龟和蜈蚣就骂他。蛇说话了，你们都不要骂我，再骂我连朋友都没得做。你知不知道，蛇为什么去了那么久，而买不到汽水和啤酒回来。因为蛇没有手不能拿东西，所以不敢回来见他们。没想到这条蛇真的是我……”

学姐故意学着TVB的配音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大时代》里的陈滔滔，边说边把眼光投向窗外，广告牌上，是巨幅的电影《小丑》的海报。

她没再害怕，我不知道她是已经克服了她的小丑恐惧症，还是现在那小丑的面孔在她眼里也已经变得和我的面孔，出租司机的面孔或者路上那些行人的面孔变得一模一样了。

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哭了。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把眼睛闭上，可是，我的耳边却似乎响起了一首比学姐在讲的这个笑话更老的歌，老到我几乎忘记了那个唱歌的秃头叔叔叫什么名字。

“掌声在欢呼之中响起

眼泪已涌在笑容里

寂寞时欢乐送到你眼前

落幕时孤独留给自己

是多少磨练和多少眼泪

才能够站在这里

失败的痛苦, 成功地鼓励

有谁知道这是多少岁月地累积

小丑，小丑

是他的心酸化作喜悦

呈现给你

……”

（第六课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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