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格森林 AM 00:00 +10°C］

　　旋繞在森林中的濃霧確實薄弱了許多，他們越是往前，樹木便越發細瘦，最後就只剩下一些矮枝和樹叢了。兩人輕輕踩過草地上散落著的粉色櫻花瓣，穿過倒臥的巨大樹幹，一路走進了鬱鬱蔥蔥的午夜森林之中。

　　他們經過時，那些空中飛的、樹幹後的、草叢裡躲著的克洛格們都紛紛探出頭來，但當他們一走近，森林的妖精們就又都害羞地縮了回去。

　　抵達此處，似乎連空氣都寂靜了下來，整座森林彷彿和大師之劍同在，與她一起屏息等待著他的到來。

　　林克抬起頭，眼前只剩下一條明確的石子路。

　　「⋯⋯到了。」林克低聲說道。

　　「她就在那裡。」前輩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指向了前方：「你要現在就去試嗎？」

　　林克深呼吸了一口氣，有些躊躇地踏過石階，走向大師之劍所在的三角形基座。

　　她看上去就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大師之劍被靜謐的空氣與光點包裹著，深藍色的劍柄上張開了彷彿鳥兒展翅一般的雙翼，綠色的紋樣縱橫交錯的盤繞其上，上頭綴著的寶石似乎閃過了一道金色的流光，而那修長的劍身即使無人觸碰，依舊閃耀著微微的光輝。

　　林克望著那上頭所鐫刻的三角神力圖騰，他從前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現在他知道了。

　　他猶豫地伸出右手，觸碰了劍柄。

　　然後，無數次在此處倒下的記憶便一齊襲向了他。

　　——第一次來到這裡時，他信心滿滿，以為必定能夠輕易取得這把獨屬於他的武器，聽不進德庫樹的警告，毫不猶豫地再次把手放到劍柄上，之後，他就在復甦神廟再一次醒來了。

　　第二次來到這裡時，他變得謹慎了許多，只試了第一次，沒能成功，他就轉身離開了。那一次輪迴他似乎終究是死在了別處，直到最後也沒能回來再挑戰一次。

　　第三次，他依然是賭氣不聽德庫樹的話，硬是要多嘗試一次，果不其然地又死去了。

　　第四次、第五次⋯⋯他已經記不得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來到這裡了，他只知道自己試了又試，每次死去了就重新來過，執著的像是發了瘋，有好幾次，才剛從初始台地離開，他就一路直奔森林，想也不想地就去拔劍，然後再重新來過，就這麼重複著循環往復的愚行。

　　——最終，每一次的嘗試都失敗了。

　　⋯⋯於是他想，大師之劍也許是用這種方式，在迂迴地拒絕他吧。

　　那之後，他就絕望了，再也不願靠近這一帶，只靠著從魔物手中奪來的破銅爛鐵對敵，荒謬地發現自己居然也照樣活得下來；少數幾次輪迴中他有去拜訪洛貝利，甚至還可以從那裡取得更優異的古代兵裝來使用。他越是戰鬥的如魚得水，就越是情不自禁要說服自己，也許他根本就不需要大師之劍也能處理這一切吧？

　　——總是不停有人告訴他，他百年前是驅魔之劍的主人；在記憶中無數次，他也看見了薩爾達望向他背後劍鞘的複雜眼神。一百年前那個背著大師之劍的人，沉默寡言、被禮儀與責任框的方方正正，既像他也不像他，背上從不會多帶一面盾牌或是弓箭來保護自己，總是只背著那孤孤單單的一把劍，彷彿整個人就是為了成就大師之劍而活的樣子。

　　他有時候——真的很討厭以前的自己。

　　「前輩⋯⋯我⋯⋯」他轉過身去，背對大師之劍，對前輩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我明天再來試試好了，今天就先這樣吧？時間也晚了嘛⋯⋯」

　　「怎麼了？」前輩走上前來，卻猶豫地停在了三角基座之外，似乎有點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踏上來。

　　林克按住了開始一跳一跳發疼的頭，有點搖搖晃晃地走下基座，前輩連忙接住了他，把他臉上的面具摘下，一看見他的表情，前輩便繃緊了臉，一把將他打橫抱起，左右張望了起來，似乎是想就這麼帶他離開這裡。

　　「⋯⋯摩喳⋯⋯？那邊的兩位！你們是⋯⋯！」

　　同時，德庫樹的方向傳來了誰的呼喚聲，林克在前輩的懷中蠕動了一下，覺得這個姿勢實在有些羞於見人，便默默把克洛格面具戴了回去。

　　「是勇者大人喳摩！勇者大人來了喳摩！」長老克洛格思達吉就站在德庫樹根部旁邊的樹樁上，朝著他們大聲吆喝道：「可是⋯⋯為什麼會有兩個人喳摩？」

　　「抱歉，我是跟他一起來的。」前輩抱著林克走過去，有點難為情地解釋道：「林克⋯⋯呃，勇者大人？⋯⋯總之他的狀況不太好，你們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們休息一下？」

　　「頭上的蘑菇突然急速成長，還以為是什麼事⋯⋯原來就是勇者大人即將來訪的預感喳摩！」思達吉歡快地揮起了小手：「騙你的喳摩。要休息的話，從我後方的樹洞進去就可以了喳摩，我們已經替你，不對，替你們準備好休息的地方了喳摩。」

　　「⋯⋯謝謝。」前輩有點尷尬地說道，似乎不太適應思達吉的說話方式：「那我就先帶他進去了。」

　　「有問題可以問上面的瑪卡瑪加喳摩！」思達吉指了指上方。

　　林克把自己縮得更小了，雖然對於「勇者大人」來說這樣的亮相實在丟人，但他現在是真的不想從前輩身上下來，好在前輩也容許他的任性，讓他臉部朝內窩在自己懷裡，就這麼帶著他爬上了通往樹洞的枝幹。

　　⋯⋯只是兩人還來不及進去，就被上方的瑪卡瑪加叫住了。

　　「啊！勇者大人⋯⋯！勇者大人是受傷了嗎？」瑪卡瑪加擔心地尖叫，又有點猶豫地歪了歪頭：「不對，有兩個人⋯⋯到底哪一個才是勇者大人？」

　　「是他，不是我。」前輩說。

　　林克只敢偷瞄他們一眼，就連忙閉上雙眼。好吧，他沒有預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麼尷尬，這下大概真的要裝病裝到底了⋯⋯

　　「事情嚴重⋯⋯！培帕帕、培帕帕！快來幫忙！」瑪卡瑪加大叫道，率先跑進了樹洞裡：「培帕帕！」

　　「嗯呣⋯⋯？」

　　前輩抱著林克走進樹洞裡頭，林克忍不住又睜開一邊眼睛偷看，只見瑪卡瑪加拖著還有點愛睏的培帕帕跑了出來，樣子十分慌亂。

　　「勇者大人和一起來的先生！床在這邊！」瑪卡瑪加說道，用力扯了培帕帕一下：「是培帕帕鋪的床，我們不知道會有兩個人，所以只有勇者大人的份⋯⋯我現在帶他去找更多葉子來，請稍等一下！」

　　「啊我⋯⋯我沒關係啦。」前輩的語氣有點侷促不安，似乎對克洛格們的熱情好客感到不知所措：「總之能讓他先休息就好了，你剛剛說床在哪邊？」

　　「在這邊⋯⋯」培帕帕滿是睏意的聲音說：「培帕帕用樹葉先幫勇者大人鋪好床了，但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

　　培帕帕小小的呢喃聲越來越遠，似乎是被瑪卡瑪加拖走了。林克仍然死死把眼睛閉著，直到感覺自己被放在柔韌的樹葉床上後，才小心翼翼地睜開眼，順便把克洛格面具拿了下來。

　　只見前輩在一旁的蘑菇上坐下，一臉擔心地望著這邊。

　　「怎麼了？」他低聲問道：「是大師之劍讓你不舒服嗎？」

　　「我⋯⋯」

　　林克翻了個身，背對著前輩，心底對於這份突如其來的懦弱感到深深的自我厭惡。

　　「我只是⋯⋯覺得很害怕，我在那裡倒下過太多次了，本來我以為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但突然就⋯⋯就是沒辦法面對⋯⋯」

　　前輩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脊，令他嘆了口氣。其實他有點希望前輩責備他，但是這個人太溫柔了，一定不會這麼做的。

　　「⋯⋯還說什麼勇者大人，這麼沒用，連拔劍都不敢，真是可笑。」他自言自語道，雙手捂住了臉，前所未有的厭憎自己。

　　「你曾經死在那裡，還不只一次，任誰來都會害怕的。」前輩的語氣聽起來很難過：「而且你每次失敗的代價都太大了，所以你會感到不安也是很正常的事。你不需要⋯⋯不需要這樣一直責怪自己。」

　　「我就是一直想不通⋯⋯」林克瞪視著樹洞另一側的大蘑菇，痛苦地喃喃：「為什麼你們——你也好，時之勇者也好，天空勇者也好，你們第一次就能做好的事，我需要花這麼多遍、失敗這麼多次，卻還完成不了？我到底是⋯⋯我到底是哪裡做得不對？」

　　前輩發出了像是被什麼東西噎住的聲音，林克依舊背對著他，不敢看他的臉、更不敢臆測他的反應。

　　「⋯⋯你還是這樣想嗎？」

　　那問句有如一聲嘆息，隨之而來的是沙沙作響的細碎雜音，林克感覺到他從後方被人抱緊了。

　　前輩沒有再繼續多說什麼，也許知道這心魔用再多的話來勸說也沒有效果，於是選擇就這麼緊緊地抱住他。這份安慰過於貼心了，反而惹得林克一陣鼻酸，對了，他上一次對前輩脫口說出這種喪氣話，還是在見過天空勇者之後⋯⋯

　　⋯⋯從那之後，他也並沒有任何進步，只是短暫的被奪走了痛苦，麻痺了記憶，把所有的想法都強壓了下來，才顯得稍微不那麼不堪入目而已。

　　不知何故，他忽然就想起了薩爾達。

　　她也曾經泡在泉水中，自問過如此相似的問題。

　　——我到底是哪裡做得不夠⋯⋯？

　　而當時的林克，甚至連前輩這樣子安慰他的百分之一都沒有做到。當時的他，就只是回過身，帶著擔憂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甚至連一句問候都不曾說出口——他究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還是不敢說點什麼，如今他也已經回想不起來了。

　　即使如此，她現在仍然願意賭上整個世界，也要換回他的命。

　　他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如此待遇？

　　「⋯⋯我好想變得堅強一點。」他茫然地說道，感覺前輩扣在他身上的手又更收緊了一些：「我⋯⋯明天一定會再去試一次的，但是⋯⋯」

　　「沒關係，你今天就休息吧。」

　　前輩輕輕吻了吻他的額角，語調溫柔的足以將他溺死。

　　「我們趕了一整天路，沒有什麼事情是非要今天完成不可的。」

　　「抱歉⋯⋯」

　　他疲憊地閉上了雙眼，不一會兒就墜入了沉沉的夢鄉之中。

　　／

　　「女神海利亞⋯⋯不，薩爾達。」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在夢境的迷霧中，一道不可思議的女聲靜靜地響起。

　　「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周遭一片白霧，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見某處有少女淺淺的抽泣聲。

　　「主人⋯⋯我有事要向您報告。」

　　他轉過身，眼前是一道淺亮的青白色光芒，話語似乎是從中發散出來的，他卻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

　　「守護轉生為人類的女神，並消滅終焉者的少年⋯⋯勇者林克。」

　　聽見自己的名字，他抬起頭，迷茫的不知道該看向何方。

　　「 █ █ 引導主人的使命，在此劃下句點。」

　　視界突然變得清晰，他低頭，眼前是一座嶄新的台座，凹槽處正好適合插入一柄長劍。

　　「只要將劍插入基座，一切就結束了。 █ █ 將永遠在劍中長眠。」

　　他的意志猶豫不決，身體卻擅自行動了起來，將那把閃耀的劍揮舞起來，不偏不倚地插了進去。

　　「林克⋯⋯」

　　那音色雖然美麗，卻毫無起伏，彷彿是機械所奏出的樂音。

　　「⋯⋯與您共同踏上旅途的所有紀錄，現在是 █ █ 的所有資料當中，最寶貴的紀錄。」

　　這些話語於他沒有任何意義，他卻為之泫然欲泣。

　　「恐怕這就是人類所說的⋯⋯『喜悅』吧？」

　　那道光搖曳著，逐漸變得模糊，話語的音量也漸漸弱了下去。

　　「謝謝您，我的主人，林克。希望有一天，能再與您的靈魂⋯⋯」

　　／

　　林克睜開了眼睛。

　　一滴眼淚靜靜地滑過了他的臉頰，落到了他作為床的葉片上，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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