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香從浴室出來時，琲世仍未起身。

平日清晨，董香要去上學，琲世則在今日排了特休。他將手機橫在胸前，正在觀看某種內容而露出嚴肅的表情。董香來到床尾著裝，她看了眼對方脫下來的睡褲，稍早交媾時的磨擦如同餘音般在下身迴盪。繫好領結後，董香打開琲世的衣櫥，透過內置的長鏡檢視自己。

「我下午會去一趟法院。」

「你負責的案子嗎？」

「不是的，有名學院的男生要出庭，之後會被送進少年院……大概。」

「那傢伙怎麼了？」

「把人打進醫院了，上週都還在加護病房，不曉得要多久才能出院。」

「……是喔。」

見他沒打算下床，董香便在此與他道別。她傾身擁抱赤裸著上身的琲世，瞥見手機畫面上「過度虐殺喰種」的字眼。琲世也察覺到她目光中的疑惑，並不急著關掉屏幕。他隨即穿上褲子，跟在董香身後來到飯廳。剩餘的時間只夠她將泡好的咖啡裝進保溫瓶裡。

「你從剛才就一直在看什麼啊，虐殺喰種？」

「有人把搜查官支解喰種的影片發到推特，轉發都破萬了。」

「這種事很常發生吧，當事人呢？」

「雖然不會革職，但因為違反喰種對策法，會被記過處分吧。」

「我還以為那條法律只是個笑話。」董香對此感到不以為意，「受到大家關注才不得不處理吧。我出門了。」

「慢走——」

要查出影片發布者的訊息十分容易，但更要緊的是處理當前的公關危機。就連退役的篠原特等也上了電視訪談，向主持人與觀眾表達歉意，同時呼籲現役的搜查官們，不要對喰種進行非必要的傷害。

CCG的公關部門也沒閒著。由形象良好的篠原特等出面發聲，替後續挽救民心的戰略打下基礎，琲世也接到上級指示，安排他參與廣播節目。這對琲世而言不算難事，畢竟這些年一直有在協助宣傳部，擔當親善大使的角色。然而一邊凸顯搜查官的仁慈，一邊又要強調喰種的凶暴，琲世心裡並不認同這種徒增恐慌的作法。

隨著影片的曝光，網絡上陸續出現搜查官虐殺喰種的目擊者。喰種研究協會、民間的人道主義者也對CCG群起攻之。雖說是6區的個案，事件發酵遠超出一個地區可控制的範圍。民眾配合度降低，甚至有搜查官遭到報復。原計畫於下個月執行的大規模廢棄或將延期，總局也在密切關注各區的大型喰種集團，深怕他們藉機作亂。

本來是不相關的兩件事，像兩種大相逕庭的顏料，被激烈的輿論攪和成骯髒的色塊。

第二學院的學生在外面與一般人發生口角，且升級為拳腳相向的地步。

對方也是年紀相仿的青年，在鬧區互毆的年輕男子並不在少數，幾乎每天上演。最終，他將那人揍到不省人事，就醫後鑑定為輕傷二級。在少年法的極限拉扯中，接下來的兩年必須在少年院度過。本起案件的結構並不複雜，只因他出身於CCG底下的教育機構。絕對不能再讓人大做文章、將第二學院渲染成暴力搜查官的溫床。

琲世約了作為監護人的指導教官在法院附近碰面。公關部門擬定了一套對策，讓教職人員統一口徑，隱匿第二學院青年部的問題學生。

「這是宣傳部發給教官們的資料，請你到車上再打開，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打給我。」

「……謝謝，辛苦你了。」

教官從琲世手中接過紙袋。從他的反應中能感受到這些事有多力不從心。

「雖然法院今天沒有記者過來……這段期間我們絕不能透露院生們的背景，除此之外，從第二學院畢業的搜查官們也儘量少說。」

他們不謀而同地想起知名度極高的鈴屋特等，以及活躍於作戰前線的六月上等。

「我知道了，總之我會注意發言的，其他人也拿到這個了嗎？」

「宣傳部估計已經派發給各處室了，你的行程比較特別，直接拿來給你比較快。」

「看你穿著便服……今天休假吧。」教官看了下錶，「我等會要回去替臭小子搞定停學手續，你還要去哪裡嗎？」

「我想再去一趟醫院。」琲世拿出一只包好的提袋，「這個可以幫我轉交給那名學生嗎？這是他愛的女團的新專輯……」

課程一結束，那名大男孩總是纏著自己說要去韓國參加大學歌謠祭，去音樂節，去偶像的見面會。琲世對此並不瞭解，他不怎麼聽kpop，只記住了團體的名字，有時能在街上認出的程度。被打傷的孩子，已經住院一個多月了，CCG讓教官以個人名義將一筆金額不小的賠償費轉給受害者的父親，如有媒體靠近，不排除轉院的可能。

教官答應琲世的請求，留下了咖啡的錢在桌上。琲世終於乏力地陷入沙發，今晚還要參與針對搜查官執法過當的座談直播，他已經不想再去爭辯影片發布者究竟是人類還是喰種了。

儘管虐殺影片造成的風波為CCG帶來不少麻煩，在校園中並未掀起太多討論。

金木在永近向他分享的一大串新聞中發現一篇有趣的報導，有名癌症末期的病患，向CCG舉報自己的關懷師是喰種，兩人相識將近六年。他一直在糾結是否要去揭發，直到確信CCG再也無法用包庇喰種的罪狀逮捕自己。在這不動聲色的漫長歲月中，是病患貪戀那溫暖的臨終陪伴，還是受到了對方威脅。實際上他們的關係真如病患口中那麼單純嗎？金木想尋找該名喰種的後續消息，但除了文章最後交代已被搜查官驅逐，沒再透露更多資訊了。

人與喰種之間，可以建立各式各樣正常的關係。就像去年的集體排查，那些與普通學生並無二致、努力準備升學考的喰種們，同樣是大家的同學、朋友、隊友、鄰居、打工處的工作夥伴。

也有不少人聲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與喰種交往了，除了對生命造成威脅，被蒙在鼓裡與喰種談著戀愛的事也相當令人作噁。更諷刺的是，竟有複數的案例是以戀愛的形式誘拐喰種上鉤，掌握證據後隨即向CCG舉報，進而獲取賞金。

「邀請佐佐木先生的那期廣播，我覺得很有意思。」

「是嗎？」

兩人結束自習，金木準備將董香送至車站。路上，他們以最近的執法風波作為話題。

「他和主播聊到一些搜查官無法使用庫因克的案例，以及自願請調至收容所工作的人，他們的心理狀態，以及在執行任務時留下的精神創傷。」

「……這不就離題了？」

「感覺佐佐木先生是想向聽眾傳達，就算在機構接受完整的培訓，當殺生之權握在手中，也不是所有搜查官都能做出自己能夠承受的判斷，很多人都還在學習要如何面對喰種。」

「你也變成他的粉絲了嘛。」

董香調侃起了金木。琲世是否有譁眾取寵的嫌疑，她也不明白。

「我跟英都是他的粉絲喔。」

「品位真差。」

儘管董香沒像永近那樣熱衷搜查官與喰種的話題，也經常澆他冷水，金木依舊認為她是個不錯的討論對象，偶爾還能聽到一些搜查官們的生活趣事。

「我哥平時就夠忙了，還要替那些白痴善後，這根本就不關他的事。」

幾天前的那次晨間性愛，如果是在自己沖澡時就馬不停蹄地惡補那些施暴影像，琲世也太辛苦了。

與搜查官戰鬥，無論是自己被打得頭破血流，還是將對方開腸剖肚，對喰種們而言都是平凡的、幾乎快要麻木了的經驗。董香沒有加入任何組織，雖然認識一些同類，但平時都各過各的，自從她把緝捕自己的搜查官一一殺害，也沒有人敢招惹或接近她了。

董香曾目睹封鎖線中，死狀悽慘的喰種，以一雙再無生息的眼睛瞪視豔陽，沒人為她蓋上白布。也看過被綑綁雙手、從屋裡拖出來的小孩喰種，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就被押上車輛，雙親支離破碎的屍塊則緊隨在後。更不用說新世代的Qs們如何在貧民窟屠殺喰種了。今年東京已有五個區域達成「完塞」，也就是將喰種全數清除，有人說就是靠著這些血腥的鎮壓方式，才能逼迫喰種自行撤退。

董香所居住的1區有大量的搜查官鎮守，她極少在那裡碰上同類。琲世願意讓她在20區讀書也是出於安全考量，儘管琲世的作法總是引來許多激進派的抨擊，他也不可能在公開場合袒護喰種。

所以才會對她如此嚴厲吧。

「明天見了。」

將董香送到站口後，兩人就分開了。

金木拿出手機，今天又有CCG的高階官員出來說話了。本來只對出現在第一支影片的兩名搜查官進行處分，後來又有更多人參與爆料，執法過當的人數一口氣暴增到數十人。為了向網民交代，CCG將要實施內部調查，進行自肅。

琲世近期的發言雖然得到許多支持，替搜查官們拉回一些好感度，但也有人指出他是在違法改造中被迫成為獨眼，與一般的Qs不同，他的身心與思考模式會更接近喰種。他的言論究竟是在替搜查官開脫，還是半喰種的陰謀，一下子也讓討論內容更加凌亂了。

有個網站需要註冊才能觀看內文，金木停了下來，他在路邊輸入信箱和手機，等待驗證碼的片刻，無意間發現有人似乎在躲避他的目光，迅速閃進後方的巷弄。

從車站走回家的路程，大多數時都在盯著手機，因此沒留意身後是否有人尾隨。金木立刻提高警覺，假裝繼續註冊帳號。他悄悄挪動站位，調整成更能觀察到對方的位置。果然有人躲在那裡，金木站在原地，對方也選擇保持距離。是小偷？還是認識的人？金木無法判斷，這附近沒有便利店，只有即將打烊的骨董行，儘管他家就在附近，金木還是決定再繞一會。

他傳了訊息給永近，懷疑自己被人盯上了。

永近馬上找了間餐廳給他，待會會去那裡和他碰頭。這間餐廳就在附近，位於大馬路旁，路徑相對安全。金木於是加快腳步，回想起自己低頭走過的那段路，不曉得對方從何時就在跟蹤，內心十分不安。

這時有輛自行車突然從後方竄出，與金木併行在人行道上，把他嚇了一跳。對方回頭看了一眼後就繼續前進了，很快就消失在前方。離餐廳還有兩分鐘的步程，金木雖然覺得那人很失禮，但也顧不了那麼多，繼續朝著導航前進。

突然間，有人將他拖進防火牆裡。

金木立刻朝著路面呼救，只喊了一聲，嘴裡就被塞了東西。他被拖行到深處，左腳的鞋子在掙扎時脫落了，比自己還高大許多的男人拽著他的雙手迅速移動，對方有著異於常人的蠻力，手臂似乎被扭斷了。

這不正是剛才還騎著自行車的人嗎？金木驚愕地發現。

他被扔在有些潮濕的地面，不曉得這裡是防火巷還是某間餐廳的後廚。手臂骨折了，肩膀非常疼痛，他掙扎著從地上起身，被對方踹了一腳。

「呼……現在的小鬼都這麼機伶啊。」

男人點了支菸，抬腳狠狠踩住金木胸口。

「你發現我之後，是向朋友求救了嗎？」他撿起金木的手機，「喂，怎麼開鎖啊？」

男人蹲下身，將手機拿到金木手邊。金木一邊發抖，一邊輸入錯誤的圖形，他怕對方把永近騙來，假裝反覆畫著類似的圖形，用手抖來造成細微的誤差，終於把系統上鎖了。

「怎麼搞的啊？混蛋！」

男人一怒之下又踹了金木一腳。對方露出赫眼，金木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他被喰種綁架了。男人用力吸了幾口菸後，將菸丟在水窪上。

從沒想過自己會遇上真的喰種，那怕對方沒張開赫子，那雙漆黑的眼睛仍讓他毛骨悚然。被壓在男人膝下的身軀顯得相當無力，劇痛不已，一絲反抗的力氣也沒有。

就在金木以為對方要動手而屏住呼吸，男人突然警覺地看向他們過來的那條路。金木雖然被按在地上，也勉強能看見，那條路很深，什麼都沒有。

然而已經發現異狀的男人站起身來，從臀部上方長出了像鯊魚尾的綠色組織。近在咫尺的巨大赫子令金木渾身顫慄。他不曉得原來赫子能是這種型態，就像真的魚尾，在空中強而有力地擺動。

「躲躲藏藏的，有本事出來啊！」

「這就來了。」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天而降，男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對方用腿盤住脖頸。

竟然是董香。

「金木！撐著點！」

男人猛力掙扎，想要掰開董香緊緊圈在自己肩上的膝蓋。他的身形幾乎是董香的兩倍，但董香一點也不退縮，左手扣住男人的下顎，右手手指不斷攻擊男人的雙眼，把眼球都挖了出來。

兩人在地上扭打，董香知道自己沒辦法就這樣把他勒死，雙腿也快要承受不住攻擊。於是她選擇抽身，趁著男人的眼睛還沒長出來前把金木拉到一旁，拿掉他口中的紙團。

「他的眼睛大概要一分鐘才會復原。」董香又迅速撿回金木的手機，「你去外面等我，不要聯繫任何人。」

「欸、那妳怎麼辦？妳有辦法……」

「要不是我哥討厭我弄壞制服，用赫子的話早就解決了。」

她的雙眼此時有了變化，彷彿在用自己的身體與金木劃清界線。

「我一會就去找你，拜託你，千萬別報警。」

金木一邊退後，一邊看著董香一躍而起，跳到男人的盲區，他十分擔心董香不是那人的對手，像董香那麼嬌小的身材——

手機還有十分鐘才能再次解鎖，金木撿回掉在路上的鞋子，以最快的速度跑出防火巷。他心急如焚，想找人幫忙聯繫CCG，但想到董香的叮嚀又不能有所動作。假如董香被人打倒了，會不會有生命危險？負傷的情況下有能力逃離那個喰種嗎？

正當金木猶豫要不要先去餐廳與永近會合，董香拖著書包從巷裡鑽了出來。

她的臉頰、制服上都沾了污漬，絲襪也被弄破了。除此之外，腹部與裙上有大片的血跡。董香把書包扔在地上，做出伸展手臂的姿勢。

「呼，你可能要跑趟醫院了。」

「那董香妳……妳有受傷嗎？」

面對在路邊做著收操動作的董香，金木瞠目結舌，她雖然弄得一身髒污，卻看不出有任何痛覺。

「差不多好了。」董香指了指自己的小腿，「剛才好像被他弄斷了。」

「……他還在裡面嗎？」

董香點了點頭。金木並不敢詢問那名男人的狀況，此刻他要消化更大的真實。董香抱怨著沒有外套搭車會很困擾，在原地來回踱步。金木拖著受傷的手臂，不曉得見到永近時該如何說明。

「還是先把你送去醫院吧，不然傷口會惡化的。」董香向他搭把手，「能走路嗎？」

「謝謝妳……那個……」

「對，我也是喰種。」

董香讓金木靠在自己肩上，慢慢朝著大路走去。

「我在進站時就發現那個男的在跟蹤你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不起。」

金木知道，雖然她沒有明講，董香在為自己遲來的決定向他道歉。要是再慢一步，金木就會被吃掉。為了營救他，董香曝光了隱藏多時的真身。

將近三分之一的東京人口看過那支喰種被支解的影片，在如此煎熬的環境中，董香還是選擇去幫助他。

「今天的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請相信我。」

「藏匿喰種這條罪……最嚴重的話，是會被處死的。」

董香的聲音在顫抖。這就是秘密的深淵，金木也身臨其境，他發現董香在流淚。

「我被怎樣都無所謂，但我哥……我哥這樣的人，一定會被當作喰種殺掉……」

在與董香分開之前，金木一直向她保證。

遍體鱗傷的他在街上撥通了永近的手機，很快傳來了對方急切的聲音。金木怔怔地凝望馬路對面的餐廳，什麼也說不出口。

董香來到臥室時，看見琲世正在通話，於是她又退了出來。

該不該將稍早的事告訴他，讓琲世知情，身分在同學面前曝光了，就算是萬不得已，是她極為信任的夥伴，這個決定對他仍是極大的背叛。董香沒有勇氣，她不想再給琲世增添煩惱，已經沒有餘力處理這件事所帶來的傷害。董香來到客廳，一直被曝光的事困擾，因而顯得魂不守舍

講完電話後，琲世便來尋找她。他看到董香在發呆，手機也不在身上。

「進去吧？」

面對琲世伸來的手，她愣了一會才搭上。董香有心事，琲世在想要不要主動詢問，依照董香的性格，通常守不了多久。

一來到臥室，董香就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保險套，卻沒再有後續動作，一言不發地放回原處。

琲世來到她身邊，環住她的腰。董香回應地抱住他的手臂，倚在他胸前。

「我能為妳做點什麼嗎？」

「……做你想做的事吧。」

琲世讓她躺倒，化作一片罩在她身上的烏雲。董香解開睡衣所有的鈕扣，讓雨水打濕自己。她在接吻時悄悄睜開眼，看見琲世是如此投入，心中的樹林一片接著一片滑落、坍崩，將兩人的出口阻斷。

當琲世將沾在她臉上的一根體毛拿掉，露出淘氣的笑容，董香的臉頰再次被那名襲擊金木的喰種的鮮血濺上。她不禁伸手觸碰，是多麼真實的記憶。這場雨並不能為她洗滌，雨是無辜的，不該用來沖刷汙穢。有人說喰種的心都是鐵打的，缺少倫理，沒有人性，董香倒是希望自己的心能被雨水銹蝕，在天空放晴之前徹底腐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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