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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看见了各式各样的人。
满脸惘然的,神色狰狞的,一脸不甘的,正在疯癫狂笑着的……不管神情有着怎样的差别,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高仰着头。
她下意识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去,这时还是白昼,烈日悬挂在空中,可它辐射出的光和热却没能抵达地面——一片自远处蔓延过来的黑色吞噬了这些。深邃的边缘剧烈翻滚,吞吐着死亡与疯狂。与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大风,裹挟着铁锈和物体燃烧的气味。虽说是白天,周边却如同深夜般寒冷——一切都在坠入昏暗中。
“天要塌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左顾右盼,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只隐约看到一道身影穿过人群,向着夜的那侧走去。
她穿过静止不动的人潮,朝背影方向挤去,想问问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过去多久,那道身影才停下来,那人披着同她一样的校服,两只空袖管在大风中猎猎作响。她快步向前,想要绕到前头去看看究竟是谁,为何既熟悉又陌生?
突然,面前的土地突然断裂开来,那道身影也随之坠入深渊。她伸出手,却没能赶上,只够到轻飘飘的校服外套。指尖摩挲着粗劣的布料,其上萦绕着熟悉的气息。
而后,她手中的外套变成了小熊玩偶,纽扣充当的瞳孔跟身后的深渊一般深邃。
凌晨12时19分,干员真理从位于罗德岛宿舍的床上醒来,雨滴敲打着整个世界。她的后背满是冷汗,平时入睡都会抱着的玩偶熊也不见踪影,也许是被踢到了床下。不远处,古米点亮的小夜灯发出温和的光芒,世界在暧昧的昏暗中若隐若现。
真理在博士的办公室里醒来。
她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最近夜里总是做些难以理解的梦境,拜这所赐,她的睡眠质量下降的厉害,日间总是容易犯困、瞌睡。
她强行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书本,是一本文学期刊。翻开的那页上是一系列文章,人体的各个器官都以第一人称来称呼自己。由器官直接发声,旨在揭示主角更加真实的自我。虽然想法不错,但就后面的评论来看效果相当有限。
“我挺喜欢这个表述的,安娜。”
抬起头,摆放在桌上的玩偶熊看着她,恍惚间,她听到玩偶如是说。
好吧,那现在我是真理迫切需要睡眠的疲惫身体了。
她翻过新的一页,后面是介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文章,通篇满是难以理解的专业名词,她只看懂其中的一条。
创伤性再体验症状,主要表现为患者的思维、记忆或梦中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或内容。
和凛冬的症状一模一样,她想。
真理在调香师的庭院里醒来。
“跟人交谈对你有帮助吗?真理?”一个声音把她拉回当下。
真理抬起头来,莱娜医生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十指交叉托在颔下,脸色温和。
“我……感觉没有什么效果。”真理从斜挎包里掏出之前租借的器械,推给调香师。温室内满是沁人的芳香,环绕着各样的喜人植株,她置身其中,却好似疏离于世外。
“唔嗯,我会帮你还给可露希尔的。”沃尔珀医师低头在电子档案上涂抹了几笔,“那个是什么,日记吗?”她手中的笔杆指向了斜挎包半掩着的笔记本。
“这个怎么说呢……应该是记录,呃不对,可能说是小说会更恰当些。”真理连忙把斜挎包紧拥在怀里,生怕别人抢去似的,“卡尔维诺以前说写作的机会让作家得以表达自我,趁机打开心……”之后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不可闻。真理低垂着头,双颊滚烫,但双手依旧死攥着斜挎包不肯松开。
“我能看一眼吗?”
真理摇摇头拒绝了,将一切收入眼中的调香师又在电子档案上增添几句,依照凯尔希医生先前的处方给真理开了七份药,每月一次的例行检查就画上了尾声。
二
“安娜。”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看什么?”
是拉达,她站在我后面不远处,大概三到五米,在逆风的方向我听不准。
被转移到彼得海姆中学已有六七个小时,此时正是黄昏,夕阳半隐在高楼后,云朵被染的有如鲜血,吹来的风里裹挟着汽油弹的刺激性气味。
“安娜,你在看什么?”,她又重复一次。
我在看什么?我什么都没在看。更准确地说,只有一种模糊的预感,我应该在这里等待着什么发生,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一定会有。
天台边缘的立着生锈的铁栏杆,高度刚刚过腰,老旧到了什么时候断开都不令人意外的程度。向下是一个同样老旧的塑胶操场。放学时间已过去很久,可上面依旧挤满人,彼得海姆中学的,我们学校的,有贵族部的那些大小姐,也有像我一样的平民。不少人还沉浸在摆脱教师管束的喜悦中,活动在操场上。
夕阳西下,部分同学的躯体被明暗的分界线切割开来,颈部以下的部分遮没在对侧教学楼的浓重阴影里。我试着放空视线之后,就只能看到一些物体浮游在阴影上,像是悬浮的摆设。
站在像这样的高处,灵魂好像也格外容易离开躯壳,漂浮在略高的位置,俯视一切。围墙外的马路上没有来往的车辆,运输学生的最后一辆卡车也早已消失在转角,墙外只剩留守着的三三两两的士兵。为什么那伙暴徒要千里迢迢把她们运到这里来?贵族学生可以用作交涉筹码,可她们这样的平民能派上什么用场?还有这样完全放任的管理……
“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游戏吧。”
那个白发少年指挥官的话语就是这时候闯入我脑海里的,我知道先前的不详预兆从何而来了——有种我参不透的情绪在他的眼睛里闪烁,说这话的时候他带着微笑,可看起来不像是笑意,微笑不会那么冷。不光是眼神,连他说的话我也没能理解,什么叫游戏,是谁的游戏?
“安娜,从那边下来好吗?我有点怕。”
我转身从天台边缘上跳下来,拉达略带些惊恐的面庞映入眼中,同我想的一样,她站在身后三四米的地方。我走到她身边,捧起她的脸,是熟悉的柔软脸庞,手感相当不错。
“不用担心我,我就在这里想一些事情。你们先下去吧,我们还得找个地方过夜呢。”我听见自己这样说,不难预见我还会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好让大家都觉得我很正常。其他先来的学生可能早就物色好住处,宿舍兴许会归贵族部那些人也说不定,我们确实需要一个过夜的地方。
“那薇卡呢?”
“薇卡她和我一起。”
听到我们谈及她,薇卡摘下耳机,一脸疑惑地望着我。我也用眼神回敬她,询问她的收获。
“什么都没有,安娜。”她把收音机放回上衣口袋——这个小玩意是我们最后能用于获取外界资讯的工具了,来之前整合运动的暴徒收走了所有的通讯器——向我摇了摇头,“新闻里刚刚只报道了城南的一起马戏团火灾,有只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学校的事情提都没提。”
我再度朝外看着这座城市,以校门为起点的道路上每隔一定距离就亮着一盏路灯。鳞次栉比的住房和各种商店的招牌被灯火照耀得一片明亮,仿佛无限绵延到这条路的远方。
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是切尔诺伯格的地标性建筑,一座高塔,其顶端恐怖袭击警报灯塔闪烁着耀眼的黄色橙光,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格外显眼。可在没几秒之后,像是有无形巨手从天而降,灯塔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强烈的光焰。像涨潮时的沙堡一样,玻璃幕墙瓦解,数不清的色彩和异象外翻。而后大厦倒塌,倒地死亡。
我在书上学过,声音的传播速度是340米每秒,而光线要快得多的多,所以它死亡的声音稍后才传来。
“看来从现在开始我们得靠自己了。”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黑夜吞没了这座城市,这是第一天的结束。
“所以这个叫安娜的中学生就是本作的侦探担当吗?看描写像是个蛮敏锐的角色,学生侦探嘛……蛮少见的类型。”维多利亚的皇家侦探放下了手中的稿纸,走到咖啡机旁,“真理你不来一杯吗?奶精、白糖和冰块都有。”
“唔啊,我的话就算了吧。”真理望着窗外的景色回答道。罗德岛航行在无垠的荒原上,此时虽然是正午,可世界仍笼罩在一层浓雾中,仿佛深海景象模糊混浊。一切都被稀释扭曲成大团的阴影,巨兽般蛰伏在窗外。“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嘛?”
“最后登场的薇卡,唔……介绍不是很详细,做下补充会好些。”
“那个部分的话我放在了之后的章节里。”真理解释道,“如果在开头一次性放入过多的信息可能会影响阅读体验,有这方面的考量在。”
“这倒是可以理解。”梅端着咖啡坐回靠背椅上,继续阅读之后的内容:
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这是独属于薇卡的笑话。
她是从报纸上看到这条新闻的,一个名叫“科尔兄弟”的马戏团的动物帐篷着火,死了一百多头动物,其中多数被警察用法杖击杀——它们的皮毛着火,在惊慌中四处逃窜。那次事故中还死了一头侏儒河马——它没能爬出水槽,被活活煮死于其中。薇卡喜欢这样恐怖、荒唐又令人不快的滑稽场面,所以时常把这个笑话挂在嘴边。
我也是和她相熟之后才知道这点的,老实说我也非常意外。毕竟同薇卡对外的良好社交形象相比,她的品味显得如此吊诡。
“格雷厄姆·格林在短篇小说里塑造过一批青年破坏者的形象,他们在短短几天内拆除了一幢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建筑。现在我们眼前就是类似的情况。”她指着走廊角落给我看,顺着指尖的方向,是一台玻璃门被破坏了的自助售货机。“弗洛伊德把内驱力分为两种,性驱力和攻击驱力。从某种意义上讲,性和暴力就是人最基本的两种动力。因此没有外界约束的情况下,这些学生很快就会展露出破坏的一面。”
薇卡一边仔细打量四周,一边同我长篇大论,可我不讨厌这样——她的阅读量惊人,各样典故都能信手拈来,正是我所憧憬的类型。
“安娜你觉得做最坏打算的话,什么会是这座学校里最先稀缺的资源?”
嘴上依旧持续着之前的话题,可脚步却没有停下,她比我高上一小截,我不得不小步快走才能跟上节奏。
“是食物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那个的确很重要,但还排不到首位。仔细想想我刚刚跟你说的话,考虑下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学楼走廊里回响,两侧原先洁白的墙壁上新添上不少涂鸦。教室里没有人,学生都挤在住宿区那块儿。
“医务室?”
“是了!”薇卡打了个响指,“这种情况下学生间的争斗是完全可预见的,争抢空间,食物等资源,甚至也可能会是贵族跟平民间的阶层矛盾。一旦发生冲突,医疗用品必然短缺,所以我们要先存一些。”
“那些整合运动的感染者……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我发问道,可没想到薇卡的反应格外激烈。她转过身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脸的凝重。
“感染者,什么感染者?”
“唔嗯,就是把我们押到这里来的那批人,我当时看到他们露出来的部分有源……”我还以为说错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不可闻。
“这样嘛——”薇卡陷入了沉思,一手捏着下巴,另一只手把袖管放低几分,像是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寒意。“先不谈这些,我们按原定计划先到医务室去吧。”
几分钟后,我捧着几大袋药品离开了医务室,多是些绷带,酒精这样的医疗必需品,还有跌打损伤和消炎类的药物。薇卡说要一个人独处想些事情,我就在走廊里等她。
如果我这时候察觉到她的异常,是不是之后的发展都会大不相同?
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是盯着墙壁上的涂鸦发呆,什么都没在想。
又几分钟后,薇卡才走出医务室,脸上又恢复成先前的玩世不恭的神情,我没有多问,跟她一起往之前择好的临时住所方向走。
“知道吗?你只有在一无所有之后,才能自由地无所不能。”
经过那台自动贩卖机的时候,薇卡抛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顺手从架子上拿了一瓶Mountain View——一种她喜欢的含咖啡因饮料,果汁味道——没有付钱。
我一时没能理解,愣在原地,片刻后才意识到薇卡刚刚做了什么。没多迟疑,我往贩卖机里投了几枚硬币,尽管它早已无法正常工作。
做完这些后,薇卡已经走出去好长一截,消失在了转角,我不得不小步奔跑才追上她。
三
“就短篇而言。”梅掂量了下手中稿纸的重量,大约在四五十页,“铺垫有些过长了,剧情上又缺乏爆点,读者会很容易在半途放弃。光看这部分感觉像是社会学实验题材的作品?有点社会派的味道。”
“嗯……勉强能算是社会派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定性会好一点。”真理一边回应梅,一边沿着她的书架踱步。梅的藏品多是警匪类的电影碟片,那些标榜悬疑、烧脑的电影也在涉猎范围内。当然,像她这样的皇家推理侦探自然也不会错过推理小说,下面的柜子里就摆着这些。
“如果是我的话,会在大概全文五分之一的部分设计一个小高潮。具体到推理小说就可以是一起冲突,意外事件,或者干脆直接插入案件。”
真理的指尖拂过一连的串书脊,烫金的《禁闭岛》紧接着《人偶馆杀人事件》还有《惊魂记》……书架的尽头是一扇与房内氛围格格不入的铁门,设有八位的密码,她试着旋转门把手,除开一手的铁锈味一无所获。
这扇门……
转瞬之间,真理觉得门面上的锈迹在对她说些什么,她能真切地感觉到有东西在刺激她的大脑皮层,这感觉就像试图回忆一首歌的旋律时,旁边的收音机却放着迥然不同的曲调。这种感觉真实又触手可及,它简直……
接着,所有可能的逻辑桥梁都坍塌了,一阵拖长了的吼叫撕裂了她的思考。这个声音自外而来,透过茫茫迷雾,大概持续了十数秒。初时像引擎发动,而后是汽笛的声响,可直觉告诉她这更可能是来自于某种巨兽。不管它来自何处,真理的大脑又回归一片空白。
“这扇门是通哪里的?”
“哦,那个啊。”梅将注意力从书稿转移到她身上,“在我住进来之前就有了,因为有密码所以我也没有开过……你有听我刚刚的建议吗?”
“有在听的。”真理连忙应答,走到梅的身边,接过书稿,翻找了一会后递回给她,“现在我想给你看看第一起火灾之后的夜晚。”
思考,安娜,像薇卡说的那样,思考让人感觉鲜活。
我强迫自己思考,好把注意力从眼前那几具躯体上转移开。
继续思考,冷静地思考,想想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在这里和索妮娅一起搬运尸体。
我是安娜努力思考的大脑。
薇卡的预言果然应验了,只不过是以一种远比想象要激烈得多的形式。第四天夜里的第二食堂的大火引爆了小团体间积蓄已久的不满。
这场大火是薇卡告诉我的,那天我睡得很沉,直到次日早晨才得知这一噩耗。眼下,互相抢夺准备的资源已成常态。
夜里很静,大家都知道这层楼由冬将军罩着,很少会有人来造次,特别是在索尼娅打退了最开始的几批之后。不过对于那些自内而发的威胁,可就没有“打退”这么仁慈的说法了。
夜空中的星辰和月亮投下极稀薄的一层光——学校断电已有大约三四天,入夜后这便是最主要的光源——楼外的白桦树叶被风吹得摇晃起来,惶恐的影子在墙壁上四处冲撞。
索尼娅坚定的身影在我前面,她力气远比我大得多,一只手就足以胜任,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消防斧,上面残留的血迹粘稠得像是要淌下来。尸体同地砖摩擦,拖出一道歪斜的红线。
你是谁?
我叫安娜·莫罗佐娃,乌萨斯人、
你在干什么?
和索尼娅一起处理尸体,更准确地说,把尸体拖到走廊尽头的保洁工具间去。
为什么会这样?
是他们先动手的,如果不是索尼娅及时,恐怕会是我躺在这里……
可,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是安娜久久无法得到解答的疑惑。
毛发、头皮与地板接触是极刺耳的摩擦声,深夜和空旷的走廊中更是如此。尸体脖颈上有索尼娅斫出的裂口,砍得很深,几乎被切断,飘荡的树影在断口处蠕动。腮上的肉将脑袋与地面的缝隙填得一丝不漏,恐惧定格在脸上。
我停下来歇息一会,他像待宰的驼兽一样趴在地上,我在他旁边,像是另一具尸体。
他的双眼瞪得出奇的大,直勾勾瞪着我,直教人发慌,“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在心里默念,可这一点都不让我感觉好上多少。窗外的白桦抖动得愈发厉害了。
我只好把他换个面,头朝下,也许看不见脸会好受些许。翻动的时候,一小股血流下来,大概是最后一小股了。整个过程中我不断祈祷那一小节与躯干相连的皮肉不要断开来,如果真发生了,我想我一定会崩溃的。
好在什么也没有发生。
把尸体堆到工具间里是我的主意,没人愿意和尸体共处一室。死后没几天尸体就开始腐烂,发臭。要是时间再长一些,满地都会延伸出血管,身体变成紫黑色,膨大到充满整个屋子,把一切都挤压得支离破碎。颇为讽刺的是,我引以为傲的阅读量没能教会我认清来自内部的威胁,我学到的少得可怜。
索尼娅轻轻一抛,提着的尸体就进了工具间,原先存放扫帚拖把的地方现在用于堆积死亡。
我是安娜淋漓的冷汗。
干完这些,她转过身来望着我:“需要帮忙吗,安娜?”
索尼娅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可我看得到那双眼睛,眼底的平静有如此时的夜色。她坚信自己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正应证了薇卡说的,在抛弃掉一切后,才会变得无所不能。
我不想无所不能,只想着要活下去,可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要抛弃掉什么?
我拒绝了帮助,站起身来继续拖动尸体。索妮娅路过时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鼓励,率先走回安全屋去了。走廊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两具尸体。
空气中有股腥甜味,闻着像铁锈。几小时前走廊里还全是潮湿的霉味,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抹布般拖在地上,现在走廊里全是血污。
我是安娜完全放空的大脑。
十来米的走廊格外漫长,但好在还有尽头。安置好尸体后我松了口气,刚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就在我背过去的瞬间,一种断裂的声音袭来,而后是重物坠地的响声,某个球状物滚至脚边。
再然后,我只感觉到一种灼烧感自胃部涌至胸口,喉咙不断收缩,空气夹着如眼睛般眨动的尘埃快速旋转。
我是安娜灼烧的食道。
“想吐?还是说已经吐过了?”薇卡走到我身边,跟我一样趴在窗沿上。尽管刚发生过那样的事,可她脸上还是挂着往日一样的表情,叫人看不透。
突如其来的暴力后是维持了数小时的寂静,幸存的人们一动不动地待在各自的角落里,岿然不动,都沉浸在莫名的状态中,对着碎片和血浆思索着什么。除了薇卡,也只有薇卡,会在这时候四处走动,关心些什么。
“刚吐过。”我老实回答,胃酸和胆汁的味道还残留在口中久久没能散去,给予这个暴力而荒唐的夜晚以真实性。
我是安娜呕吐出来的食物残渣。
“那要吃点吗?”她把罐头举到我面前,手里塑料餐叉尖端穿透着说不上名字的肉块。
“不了。”
“可惜了,这是最后一罐河马肉来着。”依旧是那个笑话,着火的马戏团,四处逃窜的动物,身上带着火,警方法杖尖端放出的法术光芒,“无法理解吗?”
“嗯……”
“叶婕尼他们觉得跟着冬将军混只有死路一条,其他社团也不行,贵族才是最稳妥的方案。原先小团体的领导人和校园内最具威胁的对手就成了最好的投名状。”薇卡把叉子上的河马肉放入口中咀嚼,红色的酱汁沾在嘴角上,说话时上下翻舞,一度让我产生负面联想。“他们就是新闻里写的四处逃窜的动物,你们是警察。”
“我们是正义的那方吗?”
“不算,只不过你们更厉害些。”话毕,薇卡把吃完的空罐头丢出窗外,几秒后才传来回响。高空抛物是校规明令禁止的事项,可现在还有谁顾得上那些条条框框呢?
夜晚黑幕般的从四面垂下来,将目光能触及到的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沉重而压抑。从这里看不到薇卡刚刚抛出去的罐头。对面两栋教学楼间的空隙看上去好像比以往大了些,有些学生住在里面,点的烛火血光般的仿佛要从那道缝隙里沁出来。此外只有些微光亮缀在视野的边界,抖动着,是打着灯火在校门口来回巡逻的感染者们。
望着校门,我才意识到那个往日多熟知的,由文明制度构建的世界已经悄然离去了,除了生存以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也许就像被囚禁在校园里一样,原本的生活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但这段距离就像星辰间的浩瀚太空一样空洞的虚无。窗外的晚风吹进一个残酷的事实。
侦探扮演游戏结束了,欢迎来到血淋淋的世界。
“这样的发展对于高中生果然还是过于残酷了吧,尤其是对推理小说爱好者而言。往日纸面上的描述一下具备了现实的重量,这中间的反差的确值得大书特书。”梅看了眼站在桌对侧的真理,后者正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
“是的。事实上主角的人物弧光也是这次短篇想要重点着笔的部分。”真理赞同了梅的说法,“所以我把主角设计成了较为优柔寡断的性格,在被错误推上领导位置之后招致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难理解吧。”
“诶——总感觉和你有点像呢。”
“你想多了。”真理否定梅的时候,正盯着她杯中上下沉浮的冰块。它正在被咖啡和空气腐蚀得愈发圆滑——这过程是渐进的,冰块自己并没有察觉。
四
有一种叫做塌陷的感受,几乎每次入睡时都会溢出来,从空无一物的胸腔向下,到四肢末端,全部塌陷,然后进入睡眠。清醒时,身体重新组合,但永远不会再完整了,每天都会丢失一块儿。
最先抛弃的是道德,情感,紧接是信仰,最终只余空壳一具,废墟一样杵在那里。
火灾后的每个清晨都像在步入火葬场。太阳升起的时候,一种苍白的色彩会蔓延进教室,每个人都无动于衷。构成以往生活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像前些日子天台上看到的高楼,只消一眼就变得倾倾斜斜,下一秒轰然落地。
在一所连贵族都抛弃以往的矜持嘴脸,开始肆意抢夺物资的中学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罗莎琳打开一罐鲱鱼罐头,偏酸的臭味瞬间充满整间教室,打开窗户也久久无法消散。
“拉达不想吃这个,之前的沙虫罐头不好吗?”身旁的拉达抱怨道。
“或者河马肉。”依旧是那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都没了。要么鲱鱼,要么压缩饼干。你们自己选吧。”罗莎琳指了指教室角落,剩余的罐头已说不上富裕,“或者也可以试试去抢贵族的,毕竟有那位在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她很笨拙地想要活跃气氛,可算不上成功,大家都低头在扒罐头,捏着鼻子努力下咽。
索尼娅怀里抱着太平斧,坐在唯一一扇能开阖的门后——另一扇已经被课桌堵死,靠走廊的窗户也都贴上不透光胶布,用于避免自外而来的窥视——警惕着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的威胁。
那柄斧子又让我想起走廊尽头的工作间,腐烂的尸体,胰脏消化自身,身上出现浮肿,血色的泡沫从口鼻淌出来,自内而外的腐坏。
谁说不是呢?大家全都是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一些不算太尖锐的矛盾,一场大火,再把时间拉长,所有人的幸存率都会降低直至归零。守着冷冻食品库的那些贵族也无法避免,他们是奥西曼提斯,万王之王。
“那个——”我对着罗莎琳比划了几下,“之前我和薇卡带回来的药品还有剩的吗?”
罗莎琳的脸色沉重,抬起下巴向索尼娅努了努:“下午冬将军用完后就没了。”她说的是下午发生的事,同往常一样,索妮娅又打退了几批心怀不轨的学生,其中几位加入了走廊尽头的队列里,走廊上残留下的血迹连拉达都不想再费事清理——事到如今也已经洗不干净了。“明早我倒是能再去医务室看看,教室有索尼娅在问题应该不大。”
“不用,我昨天就去过。”索尼娅睁开了双眼,凌冽的眸子刺透夜幕,予人以安心感,“药品早就被洗劫一空,别做无用功了。”
薇卡凑到我身旁,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现在还是加入贵族那边要好些吧,我们毕竟也是第四中学的学生。而且我父亲还是……”
“我知道,是子爵。可我相信索尼娅。”我打断她,可随即想到她也是出于好意,于是又补上一句,“其实你要走的话现在没人会拦你的。”
“没事,现在也挺好的。”她把头倾过来靠在我肩上,我才注意到她的耳朵上挂着耳机,我顺手摘下了一边戴上。耳机构成的桥梁联结着彼此。透过信号线传来的是一阵阵的白噪声,隐约可闻薇卡的心跳。
“持续多长了?”
“其实第二天就已经听不见了。外面也不乐观啊。”
“简直跟戈尔丁写的一模一样。”
“这么说也没错。”薇卡附和道,“兽从天上来,献给野兽的猪头堵在工具间里。”她一直这样,大概是远比我学识渊博得多的缘故,薇卡总能第一时间清楚把握住我的想法。“‘别梦想野兽会是可以捕捉和杀死的东西……我就是你的一部分’,到时候帝国重新夺回切尔诺伯格又能怎么样呢,已经谈不上是‘打仗游戏’了吧。”
“我们还要这样活多久?”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盯着对侧的斑驳墙壁,半晌后才开口:“不知道。”
伴着规律又无休止的噪声,我的视线掠过窗外一栋又一栋压抑的教学楼,恍惚间好像有只白色的飞鸟划过夜幕,越过围墙,消失在南方雾气浓重的夜里。
这些都是我无法触及的,我只觉得像是刚刚穿过一片墓地。
在彼得海姆中学,没有一刻是真正消停的:有人被暴打、被抢劫、被勒死、被杀害;有人挨饿、生病、无聊、悲伤、恐惧、气愤、残忍、绝望、抽泣。一个名叫安娜·莫罗佐娃的平凡中学生只想从这里逃出去。
可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睡觉。
我是安娜深埋在心底的茫然和恐慌。
“噗。”梅一边阅读一边笑出声来,“说的是戈尔丁的《蝇王》吧。对阅读过原著的读者来说,后面的发展完全不难猜测。”
“但是本作的矛盾要尖锐得多。拉尔夫和杰克他们面对的野兽是臆想的产物,可彼得海姆中学里的威胁是实打实存在的。而且主角是中学生,心智更加成熟。即便是在获救后,所导致的心理创伤也会更加严重。”
“是啊。”梅用一种诡异的眼光看着真理,后者并没有注意到,而后她又重复了一遍,“是啊,安娜你说得对。”
五
我在午夜醒来。
睁开眼睛时,其他人都在睡梦中,罗莎琳躺在四张课桌拼成的临时大床上,拉达抱着平底锅缩在墙角。只有索尼娅和薇卡两个人在门边交谈,索尼娅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要大点,之后索尼娅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出了教室。没多久薇卡也一并离开了。我悄悄跟了上去,夜这么深,她们又要上哪去?
索尼娅走在前头,出教室后她的步子就大了起来,很快就变成狂奔。翻过堆积作障碍物用的课桌向楼下去了。薇卡缀在后头,脚步要更轻,也更慢,我以为她们要一起走的,可奇怪的是薇卡却在楼梯口选择转身向上,我不担心索尼娅,就跟着薇卡上了天台。
楼道里是一股铁锈味,我分辨不清是来自生锈的扶手还是血液中的三价铁离子。漆黑中什么都瞧不真切,事物隔着薄纱一样朦胧而疏远,薇卡的脚步声也是如此,像逆风传来的音乐,隐隐约约,时有时无。
推开半掩的天台门后,是一片死寂,星辰几乎静止不动,月亮是白晃晃一瓣,从云层后浮现出来。月光打在年久失修的防护栏上,使得其上的皮带扣清晰可见,透着寒光。
还没等我来得及多想薇卡究竟想要做些什么,防护栏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响,从中断裂开来,我连忙扯住原先紧系在栏杆上的那头。
向下看,十余条皮带连结成的绳索垂在教学楼的外墙上,薇卡吊在我下方的三四米处,正仰头望着我,突发事况带来的恐慌还残留在眼底。越过友人,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几百米开外,尚且灯火通明的建筑物跑去,那是校园内硕果仅存的食堂,食材库,我们最后的希望。
“安娜!呼,太好了,幸好来的人是你。”她看着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瞳孔里的恐惧散成无数细小光点匆匆逃窜,神秘莫测地隐入身后的黑夜中。
“她……你……”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还在试着捋清究竟发生什么。
“拉我一把,安娜。”她试着沿皮带爬上来,可只引来一阵摇晃,形式愈发严峻,她只得向我求助,示意我拉她上去。
可我的关注点显然不在她的言语上,我在看她袖管下的手臂,一种结晶生长在那儿,刺透皮肤,反射着诡异光泽。这是我第二次见了,上次这种结晶在一群暴徒的身上,整合运动的暴徒。
你在充当临时住所的教室里醒来,时针往回拨十圈。
索尼娅一脸歉意地看着你,手里的斧头还淌着血。有几个人的手脚不干净,她说。
她们和薇卡一样,是偏向贵族的学生,你在事发前几小时还看见她们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你在一个满是硝烟的早晨醒来,时针往回拨十六圈。
安娜,昨晚发生了火灾,薇卡指着一地的黑灰,大家发现得太晚,全都烧完了。
那儿原先是食堂,你们昨天还在那里争抢物资。可你昨晚睡得异常的熟。没能听到学生四处奔走、救火的声音,远比你过去十几年里的每个夜晚都熟。不光是你,教室里其他人都是这样。
你在通往医务室的走廊里醒来,时针往回拨二十二圈。
你看见薇卡放下袖管。感染者,什么感染者?一样异样的情绪在她眼底闪烁。
如果你能在另一个地方醒来。
如果你能在另一个时间醒来。
你是不是就能挽救不愿看见的一切?
“……安娜?”她朝你挤了挤眼睛。
好了大侦探,现在是选择时间。真相已经为人所知,但有时却拿罪人无可奈何,这种时候又能怎么办呢?就这样看着罪人逍遥法外,还是作为审判者采取行动?
特别是当处刑的按键就摆在面前,一个唾手可得的位置。
我是安娜紧攥得发白的指节。
“等等,安娜,你要做什么?!”
你在同样的天台上醒来,时针往回拨二十四圈。
从那边下来好吗?我有点怕。你听到拉达这样说。
她在怕什么呢?你在犹豫什么呢?
我是安娜关键时刻依然在可笑摇摆的良心。
你轻轻放开了紧握住皮带的双手,就像放任美梦从手中滑落,无声无息。末端的金属制皮扣划过掌心,拉开一道口子,向外淌血。
可你不觉得痛,就这么放任它们滴落。
我是依旧在分崩离析的一切。
“你只有在一无所有之后,”薇卡看着我,“你才能自由地无所不能。”
我是安娜半生不熟的觉悟。
我沿着楼梯向下走,过往的话语像壁球似的在脑子里快速来回,化为呼啸的风声。我不想制止或者控制这种声响,我每走一段就想一小段话,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对种种问题不去想得太多。
“他们就是新闻里写的四处逃窜的动物,你们是警察。”
是的,其实我比谁都清楚,我不是像波洛或者马普尔小姐那样的名侦探角色,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而已,一个面对突发事况手足无措,消极等待直至无可挽回的,再普通不过的学生。
月光和阴影在操场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这条直线的尽头便是薇卡。周遭完全没有别的气息,只有寂静悄悄地支配着一切。我的视线被这幅有点不似真实的画面所掳获,呆立了好一阵子才直步向前。
只消一眼就知道薇卡完全没救了,四肢折断,弯曲成了不自然的角度,身下积着一大滩血泊,还在向外缓慢扩张,粘稠,像是工人不慎打翻的油漆桶。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玩偶熊掉落在不远处。我把玩偶捡起来,还带着余温,它脸上温和的笑容此时有种说不出的嘲讽。旁边的灌木丛里有寒光闪烁,凑近才发现正是薇卡前几天丢出窗外的罐头。
不知过了多久,教学楼的外墙突然被涂成鲜明的赤红色,我起先以为是日出,但随即意识到这不可能是日出——大声尖叫、四处奔走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交错在一起的呼喊声,吹过空罐头的寒风,第一食堂的大火,叫喊着争抢与贵族搏斗的平民学生同步拼出求救信号。
血腥味冲破了深夜本该有的宁静,那些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叫喊声,随风稀释到这里的每一寸,在四个通向黑暗的方向里,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所有新鲜的伤口,败坏,破裂,都朝着裂缝狂奔而去。
我对着一个大腿翻开十几公分伤口的人,已经分不清他来自什么学校,是平民还是贵族,我说:“你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他无助地看着我,眼里全是困顿和麻木。“我只知道你要死了。”随后他朝我砸下铁棍,浑然不觉自己的胳膊早已被打断。
再见到索尼娅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跟前,逆着火光,脸上新添不少伤口,冬季校服上有浓烟熏过的黑痕,一脸惊慌失措,嘴唇一开一合,手忙脚乱试图传达些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她。
她说了什么我没能听清,随后我也想要说些什么,但在“我……”字之后什么都吐不出来,哽咽住了。我们像两个失语症患者目视彼此,比划着彼此无法理解的动作,张口吐不出只言片语。
这时,自外而来的浑厚警报声响起,整个校园都在震动,那道楼宇间的裂缝终于撕裂开,这个伤口积蓄了太久,温润的血液从里面溅射出来。
我先哭了,然后她也哭了,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像是在抵挡一阵大风,竭力保持着平衡。
“一个埋伏在学生团体中的反社会人格吗……这个想法有些意思。”室内的灯泡又因接触不良开始闪烁,梅的面庞像定格动画般,似乎随时都会遭受无法形容的断裂和变质。就像焦点时而对准、时而没有对准的一幅图画,变幻不定。“以往用心经营的一切在染上源石病后全都幻灭了,这种落差的确很让人绝望。原来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嘛,安娜。”
窗外的浓雾愈发大了,浓到四五公尺外的景物都看不真切。雾海像带着重量般透过玻璃,通过呼吸道进入体内,化作尖锐的物品刮擦内脏。伴随着太阳穴附近血管的鼓动,这种不详征兆愈来愈强,直至充斥整个形体。
“不如我们先去吃饭吧?已经十二点快过半了。”出于这种不适,真理向桌对面的人发出建议。
一个名叫安娜·莫罗佐娃的人只想从这里逃出去。
“不急,事实上有几个问题我想要问下安娜你。”梅没有回应真理的提议,而是自顾自地翻着稿纸,“比如说这里——”她翻到了薇卡角色介绍的那页。
“这段怎么了?”
“这段描述我觉得有失偏颇,安娜你是知道我的,我跟你写的完全不一样。”
直至此时,真理才明白违和感从何而来,刚刚有些过于投入了,以至于她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梅对自己的异样称呼。
她抬起头,只看到梅把双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处,指尖划破皮肤,发出气球炸裂般的声响。血从裂口里淌出来,可她像是没事人一样毫不在乎,手指依然在发力,然后裂口越来越大,最终她把自己的脸皮全都撕扯开来。
其下是一个真理熟悉的面孔,挂着真理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揣测不透的笑容,它属于一个旧友,一个从前死去的人。
“你从来记不清梦的开始对吗,安娜,总是突然就置身于其中。”薇卡开口发问道。
“你,你怎么会——”
“我一直告诉你要多想,安娜。”薇卡把稿纸放回桌上,打了个响指,室内的照明又回归正常,“现在我要说出让河马爬出水槽的序言了。”
六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明明已经……”
“死了,是啊。你推的,”薇卡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我在这里是因为你希望我在这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真理缓缓后撤,抵着墙壁移动,试着拧动门把手,丝毫不动,如被焊死一般。她再度环视四周,墙壁上的时钟指针被钉死在原地,无法动弹。
“无法理解吗?”薇卡又坐回梅的靠背椅上,双指交叉衬于颔下,“那我一条一条慢慢说。你怀疑第一场火是我放的?”——她望向真理,后者只是机械性的点了点头——“为什么这么想?”
“你那晚不在,而且我们睡得意外地沉。”
“那你怎么知道我那晚不在?”薇卡一脸促狭看着真理,“那我们继续说下一条,你怀疑尼古拉耶维奇他们也是我怂恿的对吧。”
“几个小时前你们还在一起,行动时你甚至都醒着。”仿佛找回了自信,真理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直视着友人,“那为什么不阻止?如果你打算加入贵族,一开始直接抛下我们就行,你同贵族的关系一向不错。所以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你哪边都不想掺和。”
“好吧,我承认听着确实有些合理。”薇卡摩挲着下巴,“那你是怎么看待最后那晚的?”
“挑起索尼娅和贵族的冲突。”真理理顺了思路,语速也逐渐加快,“即便索尼娅没有打翻烛台,你也会找个机会点燃食品冷藏库的。从你发现自己感染源石病的那时候起你就已经疯了,之后全都不过是演技而已。”
“好吧,我承认你这套逻辑的确蛮完整的,只是有个漏洞——”薇卡伸出双手,缓慢而稳定地把袖管卷起,掩盖的真相开始逐步展现容貌。
“整合运动的指挥官在学生中安插感染者,意在挑起感染者和普通人之间的矛盾,届时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冲突也会越发尖锐。而他们只要严守校门就能目睹一场闹剧,也许真是如此,
“可是安娜,如果我是这样的角色,我又何必处心积虑地一边瞒着你们一边行动,如果我真有能力点燃大火,直接一把火烧干净不是更加干脆?如果我真的想要报复社会,作为传染源传播给更多人不是更加直接?”
袖管卷过手肘的部分,但露出的部分看不见伤口,也没有源石结晶,只是一截因养尊处优而显得过分白皙的普通手臂而已。
没有给真理留下消化震惊的时间,薇卡继续说道:“在你重返文明社会后,你就开始愧疚。每晚你抱着我的玩偶入睡,是不是还沉浸在我陪伴在你身边的幻影里?
“你过得越安稳,就越是不安。因为你后悔得无以复加,所以我在故事里才显得十恶不赦——只有抹黑我,你才能正当化自己的行为,才能勉强维持正常生活。”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安娜。”
我是真理隐埋在心底的真相。
“你的伤……那天晚上又……”
“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安娜。”薇卡一脸悲悯地看着她,但在真理看来,这种同情又是何等的讽刺,“侦探游戏结束,该醒过来了。”
“……你怎么证明?”
“我不需要证明。我早就已经死了,在这里的不过是你的想象而已,我只知道你知道的。”她注意到了真理试图拧动门把的动作,“还是省省吧,那扇门已经打不开了。”
我是那个出卖了自己世界的人。
“我该怎么做才好。”
“这个简单。”薇卡拍了拍手,四周景色随之一变。书架、身后的铁门、停止行走的时钟、时亮时灭的吊灯全都烟消云散了,只有黑漆漆一片压将下来的夜幕。在真理的身下,一道身影朝另一侧的食堂奔去。一条熟悉的皮带紧握在手里。皮带的另一头,薇卡吊在那里。
“你再选一次。”她听见她说。
世界疏远得像是拷贝的拷贝。
周围是一阵风,风把天台上的纸屑、易拉罐吹出了极其锋利的声音,划着地面,像带着疼痛感。最后风拂过真理的身旁,发出拖长了的垂死呻吟。天台上一片空旷,真理感到自己孤独地处于其间,显得那样渺小。
“你愧疚吗?”
“愧疚。”
“那,你后悔过吗?”
直视着友人的目光,真理仿佛听到了如是的疑问。
一个名叫“科尔兄弟”的马戏团的动物帐篷着火,死了一百多头动物,其中多数是被警察用法杖击杀的——皮毛着火,在惊慌中四处逃窜。
它们只想要生存。
“我们算正义的那方吗?”
“不算,只不过你们更厉害些。”
不远处,食品冷藏库像夜间出没的动物一样舞动起来,迸射出金色的光焰。真理看着那个方向,想象得见索尼娅在那里挥舞着斧子,恐吓四面围来的学生。
俯视身下的夜色,真理仿佛领悟到了什么。而后她松开双手,放任薇卡再一次跌落。
放手的那刻,坠楼的身影好像幻化成了自己的面孔,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你之前说过,你很愧疚。”薇卡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身后。
“那天之后,我经常梦到你,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如果我能在另一个时间醒来,是不是就能挽回一切?
“我不敢细想,也不敢去揣测你的动机。其实我比谁都清楚,那根本不是意外,不是审判,更不是什么紧急避险,那就是谋杀,一场连侦探都不需要的,简单至极的谋杀案。可我只能这样。”
真理眼里噙满了泪水,用前所未有的大嗓门嘶吼着,像是在对着夜色忏悔。她用手背擦拭泪水,掌心的伤口把脸颊染成了红色。
“你看,我连血都不去擦,早就洗不干净了。但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放手。因为愧疚是尘埃落定之后才会有的情绪,而过去的所作所为才造就了现在的我。”
“这就对了。”薇卡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侧身让出路来,指着下楼的铁门,“现在的你应该知道怎么打开。”
真理走到铁门前,看了看手上的腕表,秒针又开始滑动,最终越过最顶端,开始新一轮的循环,到了十二点二十分。她的手指开始拨动转盘,输入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1096.12.19,她看着薇卡从眼前坠落的日子。
咔嚓一声,门应声滑开,后面是一片雾景。
在迈步进入前,真理回头望了一眼。薇卡依旧站在天台的边缘,背对着她,不知道在看什么。真理朝着她鞠了一躬,后者只是摆摆手。
就在这时,她的眼前突然亮起一阵白光,世界陷入白雾中,白光从视线的边界开始向内收缩,想要包裹整个世界。首先被吞没的是校园围墙外的熟悉景物,而后是对面那几栋有着巨大裂缝的教学楼,最终是友人的背影。真理又看到了那只白色的飞鸟,它也一并溶解在了白光中。
在这个世界彻底分崩离析前,真理走进了门后的世界。
真理睁开双眼时,就着小夜灯的光亮看见凛冬脸上的痛苦神色,眉头挤作一团,呼吸急促,身躯时不时地颤抖。在她们的中间,古米睡得正熟,发出一阵一阵的均匀呼吸声。
她下意识想去寻找以往入睡时都会抱着的小熊布偶,却哪儿都找不见——约莫是给踹到床底下去了,真理想下床寻找,又怕起身的动作会惊醒熟睡中的舍友。
可为时已晚,等她掖好被角打算再度入睡,刚翻过身就看到一双眼睛,那对往日坚毅的眸子里现在满是茫然,还残留一抹尚未散尽的痛苦阴影。
“还是噩梦吗?”真理压低音量,小声开口发问道。
凛冬点头。
“很痛苦吧。”
“很痛苦。”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以沉默应对。
“你知道吗?娜塔莉亚她一直在试着自杀。”凛冬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像是要从白色的墙漆中寻求慰藉,“拉达不开小夜灯就睡不着,我没有一晚能睡得安稳。至于你——”她又转向了真理,“经常反锁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薇卡给的小熊也不愿放手;罗莎琳她看上去倒是正常,但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索尼娅,”真理抢过话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在刚才我想通了。尽管这么痛苦,尽管干了很多说不上人道或者正确的事情。”她握住了被窝中凛冬的手,冬将军此时的双手有些冰凉,室内的冷气开的似乎过足了些,“但我们活下来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活下来了,这就很好很好了。”
凛冬还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感受着紧抵手掌传来的热量,像是之后的话语全被这股热流融化一般,最终只发出一句尾音拖长的肯定,“嗯……”
一阵窸窣声,被两人谈话的声音影响,古米也醒了过来,“凛冬姐和真理姐睡不着吗?”
“没有的事情,别想太多,继续睡吧。”真理揉捏了几下她的面庞,手感一如之前柔软。
她突然不想找薇卡送的布偶了。如今我要握住的双手已经不是你了,薇卡。她心想。
宿舍又回归沉默,没有人再继续开口说话,或许是手牵在一起的缘故,她们很快又重新坠入了梦乡。
(终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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