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內一片混亂，尤金在指揮著運輸機駕駛飛得更低一些好接應還停留在骨架上的兩人，剩下隨扈不是在檢查補充燃料，就是完成準備盪下飛機的底盤準備跟著跳海，艾爾文想了想，獨自找了個角落待著不要妨礙其他人，正好站到卡露拉的身側，韓吉在另一邊跟莫布里特透過窗口跳望著底下的情形低聲說著話。

「您看起來還是很迷惘的樣子。」艾爾文看著卡露拉凝視窗外的側臉突然開口，艾爾迪亞的公主垂下眼簾，遲疑的看向考古隊一直以來的精神領袖，「或許⋯⋯我看起來像是那樣嗎？」

「您知道的，要錢是一個需要眼光跟說話藝術的任務，」艾爾文輕描淡寫的調侃一句，「我個人比較擅長尋找容易動搖的人⋯⋯所以會忍不住想要試探看看您的反應。」

「您真是⋯⋯」卡露拉苦笑一聲，「或許都只是我自尋煩惱⋯⋯只是，我在想這一切說不定是由我而起的。」

「有什麼理由讓您這樣認為的？」艾爾文同她一起凝視著窗外，隨著運輸機拉低高度至貼近王血巨人骨架的海拔高度，可以見到始祖巨人身體在微微發著光，隨即整個王血巨人慢慢停止動作，保持平行飛行的飛機差點飛過頭，必須迴轉繞著骨架飛行才能保證不會遠離。

「我的性格注定我不是合適的王家繼承人，所以最後是由我的雙生姊妹擔起重任。」卡露拉低聲說，「雖然只要是王家血統都能在拉哥洛得到特別的對待，但是真正的繼承人與王家血統的人待遇也是不同的，就如同芙莉妲說的那樣，有好幾次，我幾乎都要屈服於貴族議會的脅迫。從前是母親保護我，芙莉妲繼承後就變成我的姊妹與兄弟⋯⋯但即使如此，我仍然因為自己的軟弱，讓我的弟弟為此進入永眠。」

「是⋯⋯被你們送到沃西干醫院的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卡露拉半遮著嘴，小心地選擇措辭，「自從他進入永眠後就這樣⋯⋯只有王家血統的人才能記住他的真名，就好像他的存在被什麼遮蓋或取代一樣⋯⋯如果當初、如果他真的離開拉哥洛說不定芙莉妲⋯⋯抱歉，我也不是很明白我想說什麼。」她苦笑，「如果不是我⋯⋯如果我能好好繼承巨人的話，說不定在考古隊發現始祖巨人之後⋯⋯我們不需要這樣互相試探，就直接讓始祖吃掉我⋯⋯」

「如果那有助於解決你們的困境的話，我想芙莉妲女王早就著手進行了吧。」艾爾文看著底下似乎在爭論什麼，幾個隨扈飛落到骨架上跟他們談話，隨後切換立體機動裝置朝著腦袋的方向飛去。

「事實上也並不是這樣⋯⋯一昧的犧牲只是根深蒂固了旁觀者的認知，因為『傳統如此』、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做的』⋯⋯當少數的犧牲變成了理所當然，芙莉妲女王才會選擇用最激烈的手段想要博取你們自由的可能性。」艾爾文說，「這個世界上當然有特別的人，但所謂特別之人不應被出身或血統定義，也沒有犧牲是理所當然。我想，或許當初艾連想要為希斯特莉亞女王發動的地鳴，就是這樣的事情吧。」

卡露拉嘆口氣，抹去眼角的淚光，「謝謝您的見解，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艾爾文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道，「不過我認為您只要保持現在這樣就可以了。」

「⋯咦？」

「犧牲不是理所當然，但如果有人願意以此為代價換取結果，就不要浪費別人的心意了。」艾爾文說，「有時候只要守護的東西還存在就是一種救贖，選擇的結果反正不會更壞，您也不是適合去做選擇的人。這只是我的想法，您知道我有一位未婚妻，我跟她早在1年前就該結婚了。」

卡露拉眨眨眼，不明白為什麼話題會突然轉個彎，只好靜靜聆聽下去，「先是我為了考古隊推遲了時間，後來運作穩定了，她卻跟我說即使再遲一些也無妨，我最初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畢竟我對星盤、命學之類的東西一竅不通。」

一個隨扈爬到了艙口，尤金跪在門邊跟他對完話後跟著跳了下去，艾爾文將目光移回卡露拉憔悴卻依舊精緻漂亮的眉眼，「她認為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了斷⋯⋯很有意思的說法，但帕拉迪赫拉的遺跡確實有某種魔力，我便順其自然的逗留在那，直到與他相遇。即使他什麼也不願意告訴我，我也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感覺，這或許是命運神奇的地方吧。老實說我是有點羨慕里維的，畢竟這份奇蹟屬於他。」

「⋯⋯不，」卡露拉低聲說，「這不屬於任何人，這是始祖巨人推遲了千年即將抵達的結局，我們只是旁觀者⋯⋯見證者。」

艾爾文驚訝的看著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我能問問嗎？您的弟弟如果也是王家血統，他是怎麼進入永眠的？」

「我們曾經迎來一個國家的客人。」卡露拉說，「剛繼位的芙莉妲親切的接待了他們，但客人即將離開的時候，阿爾敏被發現他們正計畫偷偷開小船跟著使團一起離開，我弟弟當時剛見證了繼位的殘酷，變得非常⋯⋯情緒化，一直求著我們別阻攔讓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很害怕⋯⋯」卡露拉的聲音輕了起來，在風聲猛烈的機艙內幾乎微不可聞，「所以我哭著求他『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然後芙莉妲吼叫了，沒人知道阿爾敏曾經被提供過滲有脊髓液的“高腳杯”，更沒想到他居然看出了這點替阿爾敏⋯⋯最後阿爾敏被送離拉哥洛，而我弟弟就這樣因漸凍症慢慢在世界中失去存在。」

運輸機的艙口攀進一隻手打斷了艾爾文即將連結所有資訊的思緒，韓吉跳了起來衝到艙口幫忙里維將渾身狼狽的始祖巨人拉進運輸機裡。他的情況看起來很糟，糟的不僅是他身上所剩無幾的布料遮掩不住顯著衰敗的肌肉與肋骨，他的眼周還殘留皮膚被掀起崎嶇不平的血肉紋路，在艾連跪伏在地板上喘著氣時突然咳嗽著吐出一大口血，里維幾乎是驚惶失措扯著他靠到自己身上按著脈搏，「怎麼回事？就叫你不要逞強⋯⋯」

「讓開！」後頭嫌人礙事的尤金將他們推進去讓出入口，順手扯過艾連讓他平躺在地面檢查了一下，旁邊的莫布里特已經機靈的找來了運輸機的醫療箱遞給他。

「尤金是醫生，讓他來。」卡露拉制止了里維還想上前的動作，「發生什麼事了？」

「艾連醒來後手還一直插在巨人裡，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但是骨架好像被什麼東西包覆了，那個骨架巨人才能停止行動。」里維說，眼睛緊盯著尤金一連拿出好幾個藥品分辨，最後拿著針劑跟藥片對著他晃晃，「別這樣看我，他需要補充一些營養跟一劑強心針，幫我按好他。」

「戰槌巨人⋯⋯的能力？」卡露拉自言自語道，「其他人呢？芙莉妲怎麼樣了？」

「女王被結晶化了半身，但是我們沒辦法移動她，在海上轟炸風險太多。」尤金語速很快，手上動作也沒停下，「唯一的好處是我們暫時不用煩惱她踏平世界的問題，壞處是我擔心她在這裡標的太明顯⋯⋯」

艾連微弱的掙扎一下，又咳嗽著嘔出一口血，里維將他腦袋按側避免他被自己吐出的血液噎到，找不到手帕就用袖子抹乾淨他的臉頰，尤金隨手拋開打完的針劑，「艾連，聽得清楚嗎？」

青年開始沒有動靜，只有眼皮動了一下，緩緩將視線移動到男人身上，尤金看他有反應便續道，「沒時間了，進入道路發生什麼事交代一下，我們接下來要去吉克那裡，準備好下一場戰鬥馬上就要來了。」

「⋯⋯喂、」

「⋯⋯希斯特莉亞，留在道路裡。」艾連虛弱的聲音打斷了里維，不知道是否藥品有效，他居然掙扎了一下試圖坐起，身上也散發著蒸氣似乎在修復身體，「她⋯⋯找到了始祖尤彌爾、地鳴怎麼樣、了⋯⋯」

「尤金！有通訊請求對話！」飛艇駕駛大叫著，尤金將藥拋給里維轉身去處理那邊的事情，底下的隨扈也陸續回到機艙內休整等待下一步指示，艾爾文從旁遞過一套衣服，看著艾連被里維扶起扯掉破爛的碎布換好衣服餵藥。

他甚至不太會吃藥片，里維只好按著他哺水強迫他把維生素跟藥塞進去，看得旁邊的韓吉一陣裝模作樣的咳嗽後被莫布里特拖到一邊去，卡露拉也過去參與不知名的通訊對話了，艾爾文想幫忙扶青年到旁邊坐好，里維卻按著人家腦袋將他牢牢拘在懷裡。

「阿爾敏⋯⋯」沒安份多久艾連又掙扎起來，里維嘖了一聲，扣著肩膀跟腿彎將人抱起，明明高瘦的身軀環在男人的懷抱裡卻輕的不可思議，旁邊探頭探腦的隨扈讓開路，讓里維將青年放在安睡的友人身邊，艾連緘默的拂開阿爾敏散落的金髮。

「如果不是現在情況緊急，我就該好好跟你算點帳。」里維聲音低沉，艾連將視線從阿爾敏的臉移向他，頂著銳利的目光皺著的眉頭像是了悟了什麼鬆開，「那晚你想起來了、嗎⋯⋯？」

「小騙子，睡了人還敢翻臉不認帳。」里維看著他，「就算是我，也會在意自己有沒有散發出嚇跑人的老頭味喔？」

艾連沒想到這時還能聽到這種冷幽默，低低的笑起來，仍然呼吸急促但神態柔和，「怎麼會，沒有那樣的事⋯⋯況且現在的我、也做不到。」

「阿克曼家的體質⋯⋯本來就無法經由始祖的力量修改⋯⋯所以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您會突然想不起那段記憶。何況過去的事情很複雜⋯⋯我想、忘了也好。」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是因為什麼工作才把你挖出來的？」里維捏住他的臉，雖然解氣卻更讓人不知道該拿他如何是好，「少自以為是了臭小鬼，我們都是成年人，該做什麼決定我們自己會判斷，不要以為有記憶的只有你一個人。」

「⋯⋯咦？」

「或許我們會找到你根本就不是偶然的事。」里維揉揉他被捏紅的臉頰，「你難道從來不好奇為什麼醒來後見到的都是熟悉的人嗎？帕拉迪赫拉一直以來都被艾爾迪亞或者說拉哥洛牢牢掌握在手中，當初考古隊在組建的時候世界各國都有優秀的團隊申請加入，但是遴選出的卻只有我們⋯⋯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雖然背景原因很複雜，只有這一點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我們⋯⋯至少知道這一切後，我還是為了你而來。」

艾連驚訝地看著他，耳根慢慢染上紅色，里維看著臉頰都彷彿透著薄粉的青年咕噥著移開視線，看天看地又偷瞄他，覺得可愛又後知後覺地有些害臊，咳了一聲，「但是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雖然我對那位先祖沒什麼意見，但我會如他要求去砍了那隻猴子，你怎麼說？」

「那、就困擾了⋯⋯」艾連放鬆地靠在艙壁上對著男人微笑，臉上的血肉模糊的巨人紋隨著蒸氣慢慢地淡化恢復為隱約殘留紋路的光潔皮膚，里維又靠近了些，「畢竟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跟他談話一次⋯⋯有件事情、要跟他確認⋯⋯」

「⋯⋯你沒有打算阻止我呢。」

「本來、吉克看見的⋯⋯就是他幻想中⋯⋯跟他同樣、被父親洗腦的弟弟，而不是真正的我。不過互相利用而已⋯⋯」艾連半闔著眼簾，跟湊到眼前的男人四目相對，「原來是這樣啊⋯⋯我明白了，如果那是兵長的期望的話，就隨您高興吧⋯⋯」

「是嗎？連這種事也是隨我高興嗎？」里維的手早就從揉捏臉頰轉為輕輕托著青年的耳根跟他鼻尖相對，廝磨間的吐息濕潤而炙熱，艾連微微偏過頭，湊前幾乎是貼在里維的唇邊說話，「嗯⋯⋯如果您⋯⋯」

「咳咳。」響亮的咳嗽聲打斷未竟的話，里維偏過頭，眼角瞟了眼捏著拳頭放在嘴邊發出噪音的尤金，艾爾文在旁也微微偏過頭露出跟卡露拉同樣有些難為情的表情，韓吉⋯⋯那表情真是不提也罷，但連莫布里特都帶著有些八卦的期待眼神，被剮過一眼才收斂轉而遮住韓吉的眼睛。

里維嘆口氣，在艾連退開前再度捏住他的下巴迅速親了口他嘴角，然後站起身。

「那麼現在來談談該怎麼辦吧。」

—————————————————————

「剛剛的通訊來自拉哥洛的芙莉妲直屬隨扈烏克林。」尤金說，「好消息跟壞消息各一，我先從好消息說起吧。」

「芙莉妲似乎早有準備，從希斯特莉亞後傳承下來的滅世預言繼承人雖然不會違抗，但是她還是兩手準備發動地鳴後的對策，烏克林會準備另一艘飛艇前來護衛芙莉妲，最好的情況是先帶她回拉哥洛保護起來等我們解決吉克。」尤金環伺所有人一圈，「你們的考古隊員烏克林會另外送走，飛船需要遠離吉克的投石範圍，我們會先降落在希干席納舊區，恐怕那裡會是最後安全的地方了。」

「壞消息呢？」

「地鳴沒有停止。」卡露拉深深皺著眉頭，「有國際媒體的記者拍下了超大型巨人入海的畫面，加上烏克林聯繫過艾爾迪亞的議員跟媒體，拉哥洛也利用衛星在持續觀測，現在以帕拉迪赫拉為中心的海域有突兀的蒸氣形成雲層正在擴散⋯⋯那應該是正在渡海的超大型巨人。」

「可以計算他們登陸的時間嗎？」

「如果照這個速度保持的話，估計深夜就會抵達最近的港口。」基斯攤開地圖，尤金比劃道，「我們的燃料也有限，現在必須先往帕拉迪前進，同時我們還需要盡早定位吉克的位置⋯⋯已知吉克化成的巨石像已經離開原位，一旦確認位置就由艾連你去接觸，行吧？」

「如果吉克還是要施行安樂死計畫的話又該怎麼辦？」艾爾文問道，尤金轉過頭看著還靠坐在角落的艾連，「剛剛的話還沒說完，始祖尤彌爾是怎麼回事？」

「⋯⋯道路裡，始祖尤彌爾聽從希斯特莉亞的要求，我才是鑰匙的角色。」艾連說，「但有點不對勁⋯⋯希斯特莉亞說不想命令始祖尤彌爾，卻又說交給我選擇⋯⋯之後我見到阿爾敏就直接被送離道路，她是真心⋯⋯想要毀滅這一切嗎？」

「您沒有見到芙莉妲嗎？」卡露拉怯怯的問道，艾連搖搖頭，靠回艙壁閉上眼，尤金盯著他看，突然說道，「休息一下，王家成員開會時間，清個場吧。」

里維幾人就這樣跟其他隨扈一起被趕到另一邊的艙房隔離開，依舊是忠誠的基斯在把門，尤金跪蹲到艾連身前看著他，「我就直接問了，你現在還能再巨人化幾次？」

「恐怕⋯⋯是最後一次了。」艾連閉著眼睛說，「我的時間早就過了時限⋯⋯不知道是不是希斯特莉亞在道路裡做了什麼，我必須再進道路一次確認她的真意。」

「⋯⋯雖然這樣問有點多餘，」尤金看著艾連張開眼與他對視，「你⋯⋯真的知道要怎麼做才能結束這一切嗎？」

「尤彌爾，我對希斯特莉亞發誓，我會結束這一切。」艾連說，「這個未來⋯⋯有哪裡不對，所以還不能讓里維教授對吉克動手。」

「這是什麼⋯⋯意思⋯⋯？」卡露拉看看始祖又看看身懷記憶的血緣者，但沒有任何人回答她，尤金嗤笑一聲，往後一坐，「你真的變了不少啊，剛才真的應該賞你一拳的。」

「現在也可以，動手吧。」

「得了吧，我可不想被阿克曼家的人追殺，而且你恢復得這麼慢，待會的重頭戲可都交給你了。」尤金盤起腿，支著腦袋語重心長，「⋯⋯真的交給你了，不然即使要丟她一人我也必須要吃掉你，你明白的吧？」

「⋯⋯只有一件事，可能需要拜託你。」

在機械運轉的隆隆噪音中，卡露拉跟尤金聽著始祖巨人的安排，不約而同的如墜冰窖般感受到刺骨寒意。

「慢著、你確定⋯⋯？嘖，我才說過我可不想被人追殺，這種事⋯⋯」

「如果真的想結束這一切，就試一次吧，」艾連垂下眼，「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

—————————————————————

意識到我們其實不應該出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猿猴模樣的巨人無意識的掰開鄰近的建築一角，對著朝向自己而來的巨人投擲出大小零散不一的碎石。吉克所經之處均是如此被隨手毀壞，僅存破碎磚瓦的建築與毀壞的街道，以及被亂石投砸後噴濺蒸發的巨人血液肢體與沒完沒了的蒸汽，他不記得冰封後究竟過了多長的時間，也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唯一還殘留在喉腔的只剩一個名字。

「E—Eeeerenn——」

他其實明白的，他知道親愛的弟弟並不真的相信他，或許也對安樂死計畫嗤之以鼻。但是都不要緊，他只是被父親誆騙的受害者。可恨的父親、可憐的父親，永遠耽溺在害死菲姑姑的罪惡感中，看不見自己偏執獨斷的行為究竟害死多少同胞，看不清尤彌爾的子民只要出生，就必須被拋入前人的錯誤鑄造而成的油鍋中掙扎著嚥氣，所以必須由我來做才行——

「你在——哪裡——⋯⋯」

野獸巨人喉間滾動的字眼就像真正的野獸那樣低沉且富有威嚇性，但在一般人耳裡聽到的就只是恐怖的野獸怪物在恫嚇著其他的巨人怪物，鄉鎮的無知人群在尖叫著逃逸，在見識過以鐵殼及鋼骨造鑄的車輛在巨人的嘴裡如同鳥骨頭般剛折且易碎後，已經沒多少人敢使用車輛逃逸了，躲進房屋的倖存者只能趴在尚未完全解體的屋舍內瑟瑟發抖，而巨人還在源源不絕的自山體與樹林中湧出。

有人在抵抗，有人趁隙做起了搶劫的勾當，也有人在哭聲中尖叫著尋求神明寬恕，吉克在戰場中都已經聽膩這樣的噪音了。他呼喚不到自己的巨人，也同樣尋找不到自己的親人，只能繼續沿著陌生的城市道路前進著，一邊發出似是嚎叫或是呼喚的聲音。

「——吉克。」

有人在嘆息著呼喚他的名字。

野獸巨人抬起頭，看見不遠方的上空飛過一艘未曾見過的飛船，自上而下有什麼正在落下。

隨後是炙熱的光芒於林間亮起，悠長的嗥叫晚了幾步響起，有些巨人還在四下搜尋著人類的蹤跡，但是絕大部分的巨人都停止了動作，轉頭看向發出叫聲的森林。

是你⋯⋯你來了嗎、艾連？

有別於其他彷彿被什麼指引般轉頭走回樹林的巨人，野獸巨人發出了彷彿是回應呼喚的低嗥，尾隨在其他巨人身後同樣進入了可以完全掩蓋巨人身影的樹林內。雖然在高聳的林木間曾讓他想到某些不太友好的記憶，但是這些都比不上呼喚他的目標的重要性，他甚至還有心思隨手抓過接近他的純潔巨人撕扯後頸以減少稍後需要應對的敵人。

樹林中有些巨人就停留在某幾棵樹下抓耙著不再前進，有些則是繞著某個範圍游移著尋找目標，飛鳥被驚動拍著翅膀逃離棲息地，吉克隨手又扯過一隻膽敢靠近他的巨人拔掉他的腦袋，然後他聽到驚呼聲跟熟悉的氣體釋放的噴濺聲。

「大家都離遠一點，」艾連說，「吉克，我在上面。」

一身便衣的青年正站在高高的樹冠上看著他，眼角還殘留著巨人化後的紋路，旁邊有個熟悉的人影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摟著他的腰，吉克一梗，幾乎是失控的隆隆怒吼驚得更多大小生物往外逃離，「又是你、又是你——利威爾‧阿克曼，放開他——！！」

「我沒事，讓我單獨跟他說。」艾連低聲說道，男人握著刀刃依舊緊皺著眉，但伸手摸一把臉確認艾連沒有再流鼻血後，還是妥協發射錨點退到吉克看不到的遮蔽處，艾連小心扶著樹幹坐下，「好了，現在只有我們兩人了，可以談談了嗎？哥哥。」

「艾、連⋯⋯」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有二千年那麼長。」艾連說，「大家都死了⋯⋯只剩我們活了下來，這個世界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巨人了，不知道該歸功於我還是你⋯⋯或許兩者皆是吧。」

「安樂死、計畫⋯⋯」

「放棄吧，哥哥。」艾連垂眸看著野獸巨人後頸破開，撕裂許多肌肉纖維才顯露出的蒼老面容與他四目相對，「你早就知道了吧，我並不期望那樣的結果。」

「父親、欺騙你⋯⋯」

「不，吉克，我沒有受到任何人操控，我一直都是自由的。」艾連平靜地說，「我們的時間都所剩無幾，我想保護的只有我的同伴跟帕拉迪島，所以我欺騙你等待機會發動地鳴，就像你只想要完成老爸跟庫沙瓦先生的願望一樣。」

「不⋯⋯不只是⋯⋯這樣⋯⋯」含糊的嗓音嘶啞的不像是一個正常聲帶能發出的聲響，吉克遙望著刻意拉遠距離的血親執著的伸出手，「那是⋯⋯我們的使命⋯⋯必須要根絕、艾爾迪亞的罪孽⋯⋯為了拯救大家⋯⋯」

「那就是我無法同意你的理由啊，吉克。」

「⋯⋯」乾涸的眼睛彷彿凝固般停頓，直勾勾看著不再有表情的臉龐，艾連嘆息著聲音就像蝴蝶振翅般在他耳邊飄渺地撫過，「為了拯救世界就剝奪未來的降生⋯⋯這種愚蠢的事情，我絕對無法認同。」

彷彿被激怒了，野獸巨人怒吼著伸長手幾乎要搆到艾連，但是另一道身影比他的速度更快，彷彿滾刀般轉眼就將靠近艾連的手臂從手指到手肘切成好幾段，里維一擊得手就重重落在艾連鄰近的樹幹上啐了一口，「說話好好的動什麼手，再有下次我就要割你的脖子了猴子。」

「為什麼⋯⋯為什麼⋯⋯艾連⋯⋯」如同他們曾在艾連身上見到的那樣，被切割的殘肢很快就止了血冒出蒸氣，猿猴模樣的巨人不再動作，形容枯槁的男人流下眼淚，「你應該明白的⋯⋯只要我們⋯⋯只要艾爾迪亞人存在⋯⋯這個地獄會永遠持續下去⋯⋯你忘記那些死掉的同胞了嗎？毫無意義犧牲的人有那麼多，只要活著就會不停重覆⋯⋯」

「是啊，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艾連說，「這就是你想的吧，吉克——如果我沒有出生的話就好了，如果沒有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就不用體會這些殘酷了——你是這麼想的嗎？」

「難道、不是嗎⋯⋯」野獸發出隆隆的低嗥，「看看你自己吧，英勇的士兵？追尋著父親的使命到底達成了什麼？為了活下來到底還要製造多少罪孽？尤彌爾的子民只要還活著就只能這樣互相殘殺⋯⋯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或許沒有意義，誰知道呢。」艾連的身體搖晃一下，但沒人注意到，他說，「我也懷疑是我的無能才讓事情變成這樣，不、或許父親將巨人托付給我就是個錯誤⋯⋯但是我不可能忽略大家的犧牲，既然已經踏著屍骸前進，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事，就是讓大家的犧牲不是白費的。」

毫無預警的，他就這樣從樹枝上墜落。

「什⋯！」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里維本能就發射了錨點一股腦地朝前飛去，但是比起他距離更近的是仍在地面徘徊的巨人，彷彿從傳說的深淵中伸出的無數手臂橫越在飛行的軌道上舞動著，一眼望去令人頭皮發麻。里維抽出刀刃切斷幾根手指，但也只能被逼迫著改變方向將自己拋向更高的樹冠切換方向，第一時間已經來不及去保護正在墜落的那個人。

但是比他更近的大有人在。

吉克一伸長手臂就能以最輕柔的方式將他的異母弟弟直接攬入掌心之中，他身周的巨人正在靠近，至少短暫的幾秒鐘內吉克確實接住了他，直覺的動作無所謂親情、背叛、欺瞞，只是將墜落之人的涼薄體溫收攏於巨人的手掌中保護他免受無垢巨人的抓握與吞食。

「我果然不像你總能說服大家啊，阿爾敏⋯⋯所以最後還是只能這樣，帶領大家走向地獄。」

吉克瞪大了眼，過往的記憶如暮靄稍縱即逝又如夢境般短暫且漫長，孤獨的野獸終於從沒有盡頭的等待中嚐到了一絲攸關終結的鐵鏽味。

通往地獄的門扉悄然開啟，由他親手揭開殘酷的真相，也由艾連親手成就完整的閉環。

TBC

小说相关章节：終端的敘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