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莉一直以來活的很痛苦，她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能成為掠食者，既沒有雙親也沒有理智，就像一隻順從本能的野獸一樣，一隻純粹的野獸。

只要老王一天不死，她的靈魂就會永遠被老王禁錮，死是她的解藥，但對我而言則是猛毒，我不能沒有她，卻也不願看她活得如此痛苦。

可我失手了，沒有徹底殺死老王，老王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只要有心，任何人都能成為老王，今天殺了一個老王，明天又會有另一個，之後又會有另一個。

換湯不換藥、治標不治本、斬草不除根、殺人不誅心，時至今日，老王不但沒死，反而還活的更好。

※

蟬鳴鳥叫在綠意盎然的樹叢中，陽光穿過層層枝葉照亮小徑，徐徐微風撫過臉龐，企業家與他的經銷商漫步在山林間。

時間過得很快，我與黛莉所踏上的旅程已經過了半年，經歷了各種風雨、度過了重重苦難，這段期間我意識到了許多事。

首先，世界沒有忘記我們，畢竟老王可是國際重點人物，自從完成了與他的“交易”後，世界各地的生意人們都紛紛前來，急著與我簽一份死亡契約、也有人為了得到“皮革失控者”的美稱而專程來找我交易、甚至有人不畏死亡，也要宰了我。

「找到了，就是他！」

「為老大報仇！」

「給我上啊！」

兩個手持大刀的壯漢與一位少年，突然從兩旁的樹叢裡衝向我們。

這些傢伙也是生意人，但卻自稱老王的餘黨，我真不明白，老王明明已經死了，但他們卻打著復仇之名前來，復仇只該為惡人與活人不是嗎？老王可是善良的死人啊。

我問：「黛莉，能協商嗎？」

黛莉：「不二價。」

黛莉取走我身上的小刀，並站在我身前，等那兩名壯漢準備砍向我時……

「呃啊啊…！」

「妳個小鬼…呃啊…！」

「噫…！別殺我，拜託！」

黛莉一邊與小刀共舞，一邊為這些生意人們提出報價，血液與疼痛是貨幣單位，兩名壯漢的脖子被輕巧的劃開，血流滿地的倒下，只剩下一個驚恐膽小的少年。

「放過這孩子吧，黛莉，他已經沒有殺意了。」

我握住黛莉沾滿鮮血的雙手，誠懇的對她說。

「嘖…」

黛莉一臉不悅的推開我，並把小刀丟在地上，隨後走向一旁的小河去清洗身子，看來是青春期到了，真是不坦率的孩子。

黛莉做經銷商的能力不錯，動作俐落又迅速，還從不埋怨，能的話我真想幫她加薪，前提是公司有賺錢的話。

「少年啊，你還好嗎？」

我靠近這位瑟縮在樹蔭下的少年，關心他的傷勢。

「嗚哇，你…你就是那個殺人狂！」

少年似乎是被剛才的交易現場給震懾住了，畢竟是年輕人，所以我得好好輔導人家。

「不用怕，我不是你口中的殺人狂，我只是個生意人。」

我用和藹的語氣與笑容對待他，希望能緩解他緊張的情緒。

「你你你…你脖子上，那是我祖父的牙齒！」

少年注意到了我的牙齒項鍊，這是當時向老王“買”下的遺物，擁有老王的牙齒就等於擁有全世界，32顆牙齒，每顆都有不同的意義。

「從左上顎開始，門牙是財富、側門牙是優雅、犬齒是勇氣、第一臼齒是成就、第二臼齒是特別、第三臼齒是愛情、第四……」

我還介紹不到四分之一，少年就露出驚恐的表情，不斷的抱頭痛哭。

「嗚嗚啊啊啊啊！不要再說了！」

少年一邊哭喊，一邊狂奔，就這樣消失在了森林深處，而我就只是站著，沒有阻止他，因為我沒能力阻止。

如果這是他選擇的路，那我就祝福他、如果這是他被迫選擇的路，那我就制裁壓迫者、如果這是無心之舉，那我就毀滅他。

但不論出發點為何、結局為何，終究是自己說了算，因為自我即世界，老王的牙齒只是他人世界的遺物。

※

“嘩啦啦……唰啦…”

「呼…」

黛莉用河裡的水清洗掉身上的污垢，並用剛才那兩名壯漢屍體上的血脂當肥皂。

我問：「還好嗎？」

「咳…遭透了……」

黛莉一邊吐血，一邊回應，與其說是洗澡，更像只是泡在水裡，四肢癱軟無力，本來白皙透亮的皮膚，現在變得腐爛又慘白，任河水怎麼清洗，也洗不掉身上的蛆蟲。

這是我意識到的第二件事，她早就應該死了，是契約，也是詛咒，她把靈魂出賣給了老王，只為了得到強大的力量。

然而，這份力量的末路，卻是淪為角鬥士，每天與罪人或猛獸廝殺，永遠得不到任何救贖。

但如今，老王死了，強大力量也在衰減，黛莉剛剛為了保護我，消耗掉了大量的生命力，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保護我。

「對不起，我太自私了，我以為我能永遠被妳關著，但妳根本不是監獄。」

我踏入河裡，將衰弱的黛莉緊緊抱在懷中，不斷地回憶這半年來的點點滴滴。

剛開始，我只想逃跑，我不敢面對，我沒有勇氣活著，我沒有英雄豪傑的氣概與資質，但也不甘願做庸奴，只是個隨處可見、可有可無的憤世嫉俗者。

這樣的我，卻被那孩子的雙眼給拯救了，我在她清澈的瞳孔所倒映出來的身影，居然是如此怪異又不尋常。

黛莉拯救了我，而對於這樣的恩人，我只得將象徵生命的右下顎門牙埋入她腐爛的心臟裡。

「那是…你的命，我不要……」

黛莉用無力的手試圖推開我。

「我已經活過了一次，現在輪到妳了。」

我強硬的將門牙塞進黛莉的心臟。

「嗚咕…呃啊……」

她先是稍微痛苦的掙扎，然後更加痛苦的掙扎，接著發出微弱的哀嚎，放大瞳孔，最後停止了呼吸。

我將她抬到河岸上，輕撫她的眼皮，替她闔上雙眼。

“咚咚……咚咚……！”

本來瘀血發紫的心臟，現在重新跳動了起來，我將心臟埋回黛莉的胸口裡，她全身的血液也開始流動了，傷口開始癒合，待臉色紅潤了不少後，我便將她刨坑埋了。

雖然不能再用語言溝通，無法再擁抱彼此，但我知道，她能理解我的情感，也能感受我的體溫，只要我繼續活著，她也會很開心的吧。

「埋屁啊！！」

黛莉從厚重的土堆中鑽出，憤怒的朝我罵道。

「你的命是給假的是不是？你倒是帶我走啊！混帳！」

見黛莉如此有精神，我不禁悲從中來，若這只是迴光返照的話，那該有多可笑，而相信這份幻覺的我又有多可悲。

畢竟我不知道老王力量的極限在哪？能使人擁有無盡的財富、無窮的知識、無形的軀體、無限的生命，我明明對這些力量還一無所知，卻將它用在黛莉身上，這樣的我是如此卑劣。

「嗚嗚……」

我落下的淚水不是為自己哭泣，而是對他人的損失感到悲傷。

「你哭屁啊？我才應該哭吧，把我這救命恩人活埋是怎樣啊？」

黛莉爬出土堆，並朝我的膝蓋狠狠踢了一腳，就像我們相遇時的那樣。

「啊…痛，多麼希望這一切都不是幻覺。」

我跪地揉著膝蓋，接下來的路似乎會很難走。

「哈啊？我倒希望你才是幻覺，領主把你安排給我時，我真不知道自己倒了幾輩子的楣。」

黛莉一邊嘮叨著，一邊扯著我的耳朵，就這樣再度踏上了旅程。

※

客觀邏輯與主觀常識同時存在時，才算正常人，但我是理性的，已經不再被感官刺激給束縛住了。

所以我喜歡跟人講道理、論信仰，但我遇見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吃不飽又穿不暖的末世囚徒，我無法向籠中鳥解釋何為自由、亦無法對罪人闡述善惡、甚至無法對這該死世界大聲斥責，只能對眼前的情況妥協。

「入境許可！」

看門的守衛攔下我們，要求我們出示入境許可。

但言多必失，他說了四個字，以守衛的一句話來說，他太嘮叨了，所以我把小刀給了守衛，而他也欣然接受，並放下路障，讓我們通過。

即使這裡是片廢墟，沒有堅固的城牆，也沒有他以外的衛兵，他堅守的崗位，其實也只是個可以直接無視的三角錐。

但我承認這份價值，所以我願意用價值與他交換價值，馬克思也喜歡用勞動交換勞動，即使被黛莉碎念說我是傻子，我也絲毫不後悔這份價值，因為價值不是創造來的，是承認來的。

※

這是我們下山後第一個抵達的國家，我沒忘記我在角鬥場裡許下的諾言，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世界革命，所以我必須號召各地的革命者，但目前只有我一人有心革命，而黛莉還不夠格。

在發動總攻前，我必須照顧好每個革命者，直到他們能照顧自己為止，黛莉這位經銷商是我的第一位革命同志，我必須將自己的信念好好灌輸給她。

「聽好了，黛莉，我們不只要賣諷刺，我們還必須革命！懂了嗎？」

我大聲向黛莉訴諸我的理念。

「好好好，別屁話了，趕緊找個地方休息啦。」

黛莉一如既往的忽視我，而我也習慣了她的忽視。

反過來說，當她不再忽視我時，便是她願意挺身投入革命之時，我心中如此期待著。

「這裡真的是國家嗎？全是廢墟。」

黛莉一邊說著，一邊警戒著四周。

我說：「國家形成的要素不是民族或主權，是價值，萬物的本質都源自於價值，這裡之所以為國家，就是因為這裡一定有什麼價值。」

「啊…那裡有間酒館。」

黛莉指向廢墟中閃爍的光芒，是一間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溫馨酒館，有著溫暖柔和的火光，以及喝酒嬉鬧的聲音。

「這就對了，那就是價值！」

我牽著黛莉的手，快速奔向酒館，我已經不知幾個年頭沒喝過酒了，在山裡的生活算不上難過，只能說是苦不堪言。

「若能來串雞肉，配上冰涼的啤酒，那我也死而無憾了。」

我痛哭流涕，但心中又充滿狂喜，若說點滴大餐更勝地下水的油污，那麼酒精的麻痺要比革命的熱血好太多了。

人們之所以革命，是因為肚子餓；之所以安於現狀，是因為吃飽了，但我吃得太撐了，所以要革那些幸福傻子的命，雀躍不已的靈魂感受到了生命的脈動。

“咔－！”

我興奮地推開酒館的大門，所有人都盯著我與黛莉，他們每個人都身穿奇裝異服，或許他們來自世界各地，大家有著不同的膚色與五官。

但這並不影響我傳達理念，即使我們出生不同，但心中的靈魂本是一體，鋼鐵般的革命意志將烙印在他們心中。

我大喊：「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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