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这时，钱州是地上的一座城。

城南一中的后街，昏黄的路灯下，金启明，正看着一群自己的同龄人打架。

说打架也许不太确切，事实上只是几个人对一个人单方面的殴打而已。

恰巧，双方他都认识。被打的那个女孩名叫刘诗涵，是他的初中同班同学，高中不在一个班了，不过也偶有来往。而打人的男男女女中，有几个他不认识，包括两三个染着金发又流里流气的小混混肯定不是他们学校的。剩下的他认出几个，有两个是金启明的同班同学。不过领头者他可太熟悉了，是他们高二（7）班的班花，也是城南一中沈校长的亲孙女，沈秋声。

正义感让金启明想站出来，帮助那个被欺负的女孩，但他不敢出去。他仅仅是认识刘诗涵罢了，关系没有好到为了她自己卷入旋涡。再说了，他一个纯粹的宅男，小胳膊细腿的，在沈秋声眼中恐怕是一个除了成绩好一无是处的废物吧，他出去也不可能遏制暴行，顶多帮刘诗涵吸引火力。

但金启明知道，这叫做懦弱。

灯光下的沈秋声看起来与身边几个流氓气质的小青年并不违和，尽管她穿着学校制服，扎着马尾辫，与平日一样的打扮，而平日里她在旁人眼中还算是个乖乖女。

只因为她现在手上拿着一根烟，气质就与平日大相径庭，看起来不羁而狂野，校服遮掩不住的胸前隆起，以及一张鹅蛋脸和精致的五官，让她看起来美艳而性感，却又透出几分冷傲。

她深吸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喷在刘诗涵因为被打了几个耳光而有些肿起的脸上。沈秋声直直地盯着她，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她慢慢走过去，扯住刘诗涵的头发，让她的眼睛直直地对上自己的。

“你这个没用的废物，怎么当上学生会主席的？”沈秋声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危险， “是不是你用那四两胸脯，勾引了楚正川？”

楚正川是上任学生会主席，如今高三。他是城南一中公认的大帅哥，有好事者把他排在本校校草榜前三的位置。沈秋声倒追过楚正川——这是金启明知道的，不过最后应该没成。

刘诗涵被气得浑身颤抖，但她却没有辩解。她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现在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沈秋声的侮辱和羞辱。她开口道：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对我道个歉吧。”沈秋声漠然地说。

刘诗涵咬了咬唇，无奈地低下了头，眼中噙满泪水，嗫嚅道： “对不起，沈秋声，我错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满是委屈和不甘。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是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反驳和争辩都没有任何意义。

沈秋声没有说话，此时的后街显得很寂静，与先前打闹时的呼喊与哭叫形成鲜明对比。这时，沈秋声边上一个马仔终于忍不住了： “妈了个巴子的，你道歉就说一句的？没点行动？”

所有马仔的目光都聚集在刘诗涵身上，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看好戏的，嘲讽的，厌恶的。

唯独没有同情的。

金启明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此时夜已深，后街这条小巷静悄悄的，除了欺凌者、被欺凌者和金启明这个观察者，就没有别人。先前他在刘诗涵受到各种虐待时，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想作为报告学校或者报警的证据，但想了想又删了，谁会来管？

刘诗涵没有说话，薄唇抿成一条线。忽然她感到膝盖窝一疼，钻心的疼痛让她脸色煞白。疼痛让她保持不住站立，像一根断了线的木偶般，不由自主地朝着沈秋声跪下了。

原来是另一个马仔见她迟迟不肯有所动作，一脚踹了上去。

紧接着是一声声哄笑。

“哟，还知道下跪。”

“不硬气啦？知道怂啦？”

“你看她跪下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黯淡之下，少女下跪的影子被灯光拖得老长，疼痛仿佛把她的灵魂抽离了身体。她默然跪在那里，即使没有人压制着她她也没有起身，一副皮囊犹如被抽干了精气，像在暴风雨中被雨点打落在地的蝴蝶。

沈秋声开口道： “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以后见了我要叫姐，知道吗？就算你是学生会主席。”

随即，带着她的马仔们扬长而去，只留下犹然跪着的刘诗涵。

当时的沈秋声，不辨是非，嚣张跋扈，活的肆无忌惮。

而身为校长的孙女，有着良好家世，却一脚踏入叛逆期，学喝酒、学抽烟、学着搞团伙，甚至疯狂迷恋楚正川——倒不是因为他长得帅，而是她偶然间知道楚正川其实是城南一中混混们的带头大哥。

和沈秋声一样，楚正川也是一个有两副面具的学生。在老师眼中，他是正派的前学生会主席，学习成绩优良，形象性格也不错。但在另一面，他却是校园内外的一个恐怖的存在，有着疯狂的行为和霸道的性格。一次被喊上去和隔壁中学打架，楚正川疯狂的身影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同豹子般敏捷的身体，如同饿狼一般对血腥饥渴的眼神，让隔壁中学的混混头子不得不甘拜下风。对于沈秋声这样的叛逆少女来说，这种狂妄的个性却是令她迷恋的原因之一。

不过，面对沈秋声的追求，楚正川却报以轻蔑一笑和沉默以对。沈秋声很知趣，她没有纠缠楚正川，虽然她的内心并没有放弃，还常常关心与楚正川有关的所有事情，为此请了楚正川身边马仔不少顿饭。与此同时，她将被拒绝的不满发泄在其他人身上，刘诗涵，便是其中之一。

面对自己欺负的人，沈秋声没有一丝怜悯，她只觉得所有被她欺负的人都是活该，甚至以欺负人为乐。青春的荷尔蒙，被她以暴力之名挥洒。

她觉得自己会永远这么嚣张地活下去。而知道学校乖乖女形象不过是沈秋声的一张面具的人们，也是这样坚定地认为的。

……

过了一阵，确认沈秋声一行人离开后，金启明才从藏身之处走出。他扶起刘诗涵坐到路边的行道树旁，开口问道：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刘诗涵没有回答，先前的虐待让她的大脑充斥着混沌，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回答说： “先前的事情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金启明愤愤说道，但这副表现落在刘诗涵眼中，却只换来一声轻笑。

“不要告诉别人，你就当你今天什么也没看到。”刘诗涵有气无力地说出了一句金启明不解的话。

这让金启明忍不住发问： “为什么？”

“你之前为什么不站出来？这就是我让你当作今天什么也没看到的理由。”刘诗涵用不带感情的漠然声线说道， “你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传到沈秋声耳里，我又要被她找事，而你还是无能为力。”

金启明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他的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奈和难过，他憎恨自己的无力和渺小，尽管眼前之人与他也只不过是路上遇到打个招呼的关系，但面对强权欺凌弱小而无动于衷，与他内心萌生的正义感不符。

……

把刘诗涵送到医院，再回到学校旁的出租房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城南一中夏令时的晚自习是十点下课，而学校老师找他商量参加学科竞赛又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才让他在经过后街时无意间目睹了他曾经难以想象的校园暴力事件。刘诗涵被他们打的肋骨断了两根，需要住院治疗。

是的，原本的他与校园暴力毫无交集，他家庭良好，成绩非常优秀，常年占据年级第一。课余时间除了对他来说非常轻松的作业，就是玩一些电子产品，机器人、无人机、电脑组装，都是他喜欢的活动。

校园暴力的受害者，一般要么外在形象不佳，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孤僻，怕惹事，要么在同学中不受重视，朋友少，在学校很孤单，被边缘化。而这些与常常在学业上为他人热情提供帮助的金启明没有关系。他的好友中也没有，刘诗涵是他知道的第一个受害者，当然，仅仅是他知道的。

刘诗涵被打断两根肋骨，需要住院治疗两周，然而根据他和医生聊天时的信息，要断八根肋骨才会被断定为轻伤。

走进出租房，他随意地洗漱了一下，又打了两把游戏，但先前目睹校园暴力带来的阴霾并没有散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紧紧地捏着，让他无法呼吸。躺在往常几分钟就能让他入眠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他鬼使神差地恢复了先前被他删除的照片，然后在手机的记事本上写下一段字。

“年少时我曾立下做正义的伙伴的誓言，现在看来也许目标太大了，那么，就让我成为一个人的正义的伙伴吧。”

这时，地球仍是天上的一颗星。

这时，钱州仍是地上的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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