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旧制度的自我瓦解

午安，你就是《坤甸日报》的独孤友虹吧。敝姓白。我平常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龙泉府，这次来坤甸，原本事情谈完就走，知道你们想邀我谈谈我所经历的献身与首级文化，我挺高兴的，特地为了你多留一天。

你问到白笑生，确实，他是我远房叔父。但他和我父亲已经是隔了好几代的远亲，我和这位长辈来往不多，而且他在开战前夕就去世了。我当然知道他作为记者和报告文学作家，是海东秀色文化的重要纪录者，但很遗憾我没有机会从他那儿听到什么常人不知道的秘闻。我只能以青少年时期活过那个时代的中年人身分简单回忆一下。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形容战前的海东的：「海东帝国统治阶级的婚姻实际上是公妻制。海东的资产者不以他们的无产者的妻子和女儿被他们吞噬为满足，还以互相食用妻子和女儿为最大的享乐。」我不会反驳你们的成见。这些说法固然夸张了，但也有一定的事实基础。例如你必定听说过的慕容雪的种种逸闻，我想大概有六、七成是真的吧。

你们一定会好奇当时的海东人，特别女人是怎么想的。我也没法说得太清晰，很多事情，只有在那个「旧制度」中生活过的人能用情感而非理论去理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详尽的心态史讨论，你得去找历史学家。

不过，你可以比较一下贵国的情况。战前那个「献身的黄金时代」是全蓝星的共同现象，不分秀色社会和冰恋社会。我们当然可以说献身的动机是对信仰、死后永生以及快感的追求，然而为什么是在那个时代？

你们的历史教育应该也教过吧：那是世界秩序的重整期。列强之间的互信和协调机制逐渐失灵，经济上反复陷入周期性危机，社会上充满各式各样的恐慌和骚动。因此，蓝星人开始重新在古老的宗教中寻求栖身之所，女人们一个个舍弃性命成为肉畜或祭品，而男人们则以宗教为旗号结成两个敌对的大集团。所谓「秀色信仰和冰恋信仰一千年的世仇」，根本就是近代人发明出来的说法，两个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融哪里是黑白分明的呢？

对你们来说，那场战争可能是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但对我们，所谓的侵略国来说，是一点一点堕入地狱的。女人的死亡冲动和男人的杀戮冲动不是各自独立的，而是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蛇一样，互相促进升级。当海东贵妇们儿戏般地杀死自己的同时，海东贵族和将军们儿戏般地萌生了各种狂想，例如「东大陆共荣圈」「消灭污秽的冰恋异教徒」——抱歉，独孤小姐，这个称谓会让你不舒服么？我们当时确实是这样说你们的，而你们也这样说我们。——于是，那些梦游般的掌权者开始让无数出身农村或都市贫民窟的海东男女穿上军装，遣送到他们一无所知的国家去杀死他人，同时也被杀死。那些女兵一断了气，身上的肉就被战友一片片割下来做成应急的肉干……那些赤贫家庭的女孩，即使不参军，也可能不知道哪天就被父兄便宜卖给肉店，好让他们能多喝几升烈酒……

我们就不谈那场战争的太多细节了。那些罪行的责任归属，不是我一个普通商人能够理清楚的。我的外公当过帝国元老院议员，我的堂兄则是一位医生，因此像我这样卑劣的男人可以很方便地装病逃避兵役。但女人却很难逃得了全民皆畜制之下的肉畜义务。到了战争末期，四十岁以上的平民女子也许有一半都被做成难以下咽的配给用肉干了，三十五到四十岁也宰了好几成。如果你现在到我国走走，仍然会注意到老妇人出奇地少。

「末日行动」没有执行，战争就结束了，我和我的家人得以存活下来，没有和帝都龙泉府一起化为齑粉。然而，刚战败时，饥饿的民众为了填饱肚子而恣意杀害女人吃肉，案例层出不穷。如果没有贵国相国鹅城公独排众议，给几个星期前还在和你们互相杀戮的我国提供粮食援助的话，我国人民可能会把本国女人吃光，全国都会成为恒春，海东人彻底绝种只是时间问题。鹅城公对我们海东人以德报怨的恩情实在太重了……他应该是蓝星近代唯一受两大文明同时尊崇的政治家。如果他能多活十年，也许那场大战真的能成为「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吧。可惜战后第二年他就鞠躬尽瘁，留下这个一地鸡毛的世界。

战后这二十五年，所谓「秀色信仰和冰恋信仰一千年的世仇」确实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了，然而取而代之的，不就是顺从贵国与否而已么？大战中的冰恋联盟三强兰芳、枫露、周国，所谓「鲜血凝成的友谊」，难道不是早已成为笑话般的塑料友谊了么？继我们海东之后，枫露也成了「世界和平的威胁」，只是因为他们也造得出大电浆球，所以你们不敢直接开战，搞起了「兰枫冷战」。为了遏制亲枫露势力，建构「枫露包围网」，你们以保卫自由的名义参与宁国及荣国的内战，用你们精锐的飞行战舰和航空魔法师焚烧他们的城市、森林和女人的肉体——「他们一无所有，但他们自由了！」——看到那些照片，那些你们在宁国荣国干下的杰作，有时我会误以为你们改用火祭了……为了独占全蓝星的飞行石矿脉，你们怂恿亚罗的将军们推翻了亲枫派总统周媚儿，全世界都目睹了她被绞死的赤裸尸体……伟大的「和平王」！他所认知的和平，大概只有Pax Lanfanica（拉丁语：「兰芳治下的和平」）一种吧……幸好，变异性剧症胶原病就连蓝星最强的医疗魔法都无法治愈，否则要是他现在还活着，又要继续制造多少血染的「和平」呢？

……很抱歉，我有点太激动了。我想独孤小姐不是来听一个海东中年人毁谤谩骂贵国先王和政府的。而且，如果没有这些新的战乱带来贵国的军需订单，海东也不会那么快从废墟中重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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