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熊族7399年，棕熊一族满门抄斩，原本雄踞在一方的势力骤然间土崩瓦解，原本已经平稳的天下局势剧烈动荡。

“咳…”

鲜血如注，莞儿身上渗出涔涔冷汗，原本考究的裙裾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她且战且退，握剑的手因惊恐震怒而颤抖不已。

“熊妖莞儿！别再负隅顽抗了，你们棕熊一族气数已尽，快快束手就擒！”

乌黑的长鞭狠狠将莞儿打翻在地，“当啷！”

手中的长剑坠地，莞儿用力闭了闭眼，绝望地想，父亲母亲…兄长小妹…我这就去与你们团聚。鹅毛般的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却在霎那间在空中停顿。

莞儿预料之中剜心削骨的疼痛没有到来，那些绞杀她家人友仆的暴徒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凝固在原地，半空中一个雪白的身影缓缓浮现，她俯下身凑到莞儿颈侧，我听到你的不甘了，小棕熊。

…我？我的不甘吗？我的不甘是什么呢，是从小被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先生打着我的手板子让我饱读诗书，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十里八乡的名门贵族们踏破了门槛求亲的对象，家族的苛刻要求我每一项都拼了命地完成，就是为了不给我们偌大的棕熊家抹黑，可是…我自己呢？我想周游四海，我想有个朋友，真的好羡慕那些能选择自己人生的人啊，我想做我自己，父亲母亲，我可以是大小姐，但是我真的也好想做自己，我还没来得及做自己，我还没…我还有约定没完成，我还不能死！莞儿猛地睁大了双眼，她想起不愿离去的最深的执念，就是三百年前她还是幼熊时遇见的那个人。

那个人有天突然间出现在困住她的这一方深宅大院的围墙上，柚恩居高临下地看着院子里独自发呆的小女娃，她在高大的朱红围墙上蹲下身，她头上扣着一顶大大的斗笠盖住了雪白的双耳，她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稻草，随手扔了个石子打中了底下那个小棕熊。

“……”莞儿呆呆地看着围墙上的柚恩，来人披着暗地绣纹的斗篷，一身猎人装束在风中列列作响。

看那个粉雕玉琢的小棕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柚恩忍不住先开口了：“小丫头，这院子如此气派，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棕熊府邸。”

“那你是什么人？”

“我叫莞儿，我….是棕熊家的小姐。”

“哦？名字不错嘛。”柚恩莞尔一笑，她一个纵身从墙上一跃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到了莞儿身边。

“你又是什么人？”

“我？无名小卒，不劳烦大小姐挂心。”

“！你怎么受伤了！”柚恩落到眼前，莞儿才发现她腹部不知怎么被捅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触目惊心的伤口。

“嗨，贼人想取在下性命罢了。”

“你过来我给你找药包扎！”莞儿急冲冲地跑到屋里翻出药箱，还不小心跌了一跤。

“…我一个浪荡子何其有幸能被大小姐搭救。”

细细除去柚恩伤口的腐肉，莞儿替她消毒包扎，把她偷偷藏在了柴房里，每天都给她送一日三餐，甚至还会偷偷揣几块名贵点心给她尝尝。

日子一天天过去，柚恩在莞儿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康复，“莞儿，不如我教你剑术吧，这样以后你也能有个傍身的保命功夫。”

“好呀，师父！”小莞儿兴致勃勃，她早就想当个云游天下的大侠了！

于是她每天天不亮就跟着柚恩苦练，虽然很苦很累，她也很快乐，那是她在压抑深宅里的唯一短暂逃离。除了让她举止端庄事事完美，莞儿的父母无暇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更何况她那些更微小的心情情绪。

可是突然有一天，柚恩突然间就从莞儿的世界里消失了。师父的不告而别像是把莞儿好不容易撕开了一个口子的漆黑世界又狠狠关上了，她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一根柚恩的白毛，就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莞儿跌坐在地，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除了这把在被灭门时为她堪堪抵挡的利剑，柚恩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

莞儿躺在洁白的雪地上，身边的白雪被热血一点点融化，刚才那个声音…好像师父。是师父来带我走了吗？带我走吧，师父，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突然间出现在白茫茫天地间的身影在莞儿耳边呢喃：“我可以救你，但是你要永远做我的奴隶。”

“…好。”能活下去就好，莞儿视线慢慢模糊，模糊间好像看见仇人们的头都在瞬间落地，晶莹的泪珠在眼角滑下，她感觉仿佛有一双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

再次醒来在一个昏暗的帐子里，莞儿睁开眼，感觉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平复了一下后她起身想要看清这是什么地方，突然间被拉了回去，“唔！”

回过神来才发现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套上了锁链，手也被绑了起来。

有人听到帐内的动静，走了进来。

“！”

“你醒了。”

“师…师父！是你吗师父！是你救了我吗师父！”

滚烫的热泪从莞儿干涩的眼眶涌出。

她原本以为，这一世的泪早就流干了呢。

“谁是你师父。”说着，柚恩一侧身躲过了扯着链子奋力向前的莞儿。

“师父，你不记得我了吗？三百年前…我是莞儿啊！”

“…我与你素未谋面，只是我感知到有强烈的执念在附近波动，我与你已签订契约，我救了你的性命，相应的，你要永远做我的奴隶，不得反抗。

“是…”原来她早已经把我忘了吗？莞儿失落不已。

原来，这三百年都是我一厢情愿吗。

柚恩冷冷地看着她突然血色尽失的脸，开口道：

“小棕熊，你叫莞儿？”

“是。”莞儿失魂落魄地回答。

“从此以后，我的生活起居都由你负责，再过几日，我们就离开这里北上。”

“北上去哪里？”

“去找我丢失的记忆碎片。”

“你…怎么会失忆了？”

“这不该是你问的事。”说罢，白狼柚恩拂袖离去，当天再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

“你，用小火慢煮半个时辰，做一锅小梨汤。两个梨子切成小块…”

莞儿动作一顿，这正是百年前她教师父的。

“动作快些。”

“是。莞儿伤势没有完全恢复，行动有一点吃力，锁链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的脖子上哗啦作响。

柚恩沉默不语地打量着她。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听到了谁的呼唤，心里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喊着去救她，可柚恩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平时怎么可能这样大发善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想到这里，她有些头痛，捏了捏眉心。

“我说，你们家结下了何等仇人，要下如此杀手。”

莞儿沉默了半晌，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突然间，二人临时驻扎的帐篷外狂风大作，一股汹涌的妖力袭来，直把莞儿冲地后退了一步。

“来者不善。”柚恩脸色冷得极寒的冰窖。

“交出棕熊余孽不杀！”一声厉喝传来，柚恩抬手接下来者一击。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奴隶，现在只有我，有夺走她性命的权利。”

二者一番交锋，对方意识到不是柚恩的对手，飞身离去。

虽然再次有惊无险，莞儿身上还是绽开了几道口子，她吃痛的表情柚恩看在眼里，

“你还是多加修炼吧。”省得再受伤，但柚恩的性格绝不可能说出后半句。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果然在她眼里我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累赘吧。莞儿苦涩地想。

二人相对无言，各自心中难安。

“你尽量自己保护自己的安全，别给我添麻烦。”

她和莞儿逐渐接近目的地了，偏偏这附近又有野猪泛滥的灾祸，结果居然又遇到了柚恩恨之入骨的野怪，本来让莞儿追猪赶猪，自己轻轻松松挥刀杀猪的柚恩有点不耐烦了：

“这些家伙是想给我手上多加点装饰品吗。”

柚恩咆哮着，抽刀挡下野怪的利齿，怪物的眼睛闪着莹莹的绿光，而柚恩的眼里闪烁着仇视的光芒。

莞儿在一旁不声不响地握紧了自己的刀把，警惕地看着柚恩和怪物近身搏斗。

“砰砰砰！”

柚恩的刀刃和怪物的利爪碰撞间迸溅出点点火花，莞儿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又怕给柚恩添麻烦，于是默默退到了一边。

柚恩刀刃寒光一闪，抬手就向怪物的要害刺去。怪物吃痛一缩，发出一声呜咽，柚恩见状欺身而上想要乘胜追击，没想到怪物见势不好转身飞奔而去，柚恩转过身恨恨地盯着莞儿：

“你有机会出手，为什么不给它致命一击？！”

“啊？”

“我杀了你。”

柚恩几个起落就来到莞儿身前，她将刀抵上莞儿的咽喉：

“你……”

莞儿的脖颈上被锋锐的刃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下，莞儿眼神几度闪烁，凝视着柚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地说：

“我怕我的刀刃伤到你。”

看着莞儿这个出乎意料的反应，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还想发作，又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只得作罢。

柚恩抽刀收手，莞儿刚抬手擦擦脖子上的血迹，柚恩猝然出手，一拳向莞儿肚子上打去，莞儿一个闪身让开好几步，眼神里的烛火摇摇曳曳，几乎快要熄灭。

柚恩见一击不成，一甩镰刀上的鲜血，一串艳红色的血珠划出好看的曲线。知道莞儿跑得快追她也费劲，也就懒得和她一般计较，于是两个人一如往常的开始沿着漫无边际的古森林走着，

柚恩莞儿一路走着，莞儿出神地地抠着路边的树干，她的思绪像是蓄在眼底，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只能感受到她无限悲伤的情绪，这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悲哀把柚恩层层包裹，让她没来由的烦躁无比。柚恩手起刀落，几只辨认不出到底是什么动物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地上，两人之间是一阵一阵的沉默。

“哎，我说，你以后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啊。”

莞儿猛地把一根草梗从面罩的缝隙里吐出来，踢了一脚柚恩身前的石子。

“无所谓。我去哪你去哪。”

柚恩手上的刀挥得虎虎生风。眼睛却不知道看着哪里，感受不到她的情绪是否起伏，能确定她还活着的唯一标准就是她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其实这都无所谓，柚恩对在哪，怎么过日子都不在乎，她要是在乎的话，也许早就活不到今天了。反正，她有能支撑生活的能力，有她庞大的妖力不愁能混饭吃，莞儿也总是边烦她边帮她随手打打下手，日子这么一天一天地有时爬有时跑地过着，有时候慢有时候快，最开始觉得日子难捱，后来又觉得日子不要走，再后来也就没什么后来的想法了，过一天是一天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重要的事，几乎想破了头。所以也就那么行尸走肉般地活着。盯着地上一只空荡荡的蜗牛壳子也是一天，感觉有光会在眼前闪现又消失，以前会幼稚地伸手去抓，后来再也不会了，有光划过多少次也懒得掀一掀眼皮了。

柚恩砍杀的妖骚扰附近的村庄许久，妖怪已死的消息传到民风淳朴的村子里，村民们高兴极了，说什么都要给她们二人一笔钱。她自己无所谓，但是她有点看不下去柚恩无所谓又自暴自弃式地糟践自己的身体了，于是莞儿提出要用这笔钱吃顿好的，柚恩也饿了，就随她了。结果吃完饭，莞儿突然不见了，柚恩气急败坏地四下寻找也是一无所获，结果后来她才找到原来莞儿是打包了一些吃食送到生活节俭的村民那里去了。

天知道找不到莞儿的时候柚恩当时脑子里的棉线好像崩裂了。

她以为她偷偷跑了，以为她吃饱了肉还不满足。

柚恩的眼前闪现一丝阴翳，窗外是如洗的蓝天，蜗牛壳好像在眼前反复出现，这么久了她也没想懂，蜗牛剩下壳了，蜗牛自己去哪里了。原来他没有壳子也能过得很好啊。

莞儿的身影像蜗牛的破壳一样闪现，柚恩的眼底映出他的残影和舞动的红色。

柚恩本身见过的色彩有限，她最喜欢红色，当然想多看见红色了。

柚恩还想看到更多的艳丽红，怎么也看不腻这一抹鲜亮。莞儿她怎么就不理解这一份美感呢，她果然就是见识太少吧，感觉她可能跟自己不是同一种生物。

柚恩偶尔会打乱了一切的秩序重来，不过就他们两个的秩序，也就是一些色彩的更迭罢了吧，寻求更多的新鲜感但是不想寻求更多的颜色了，柚恩一向自认是个十分懂得知足的家伙，对任何事情都是。

她平等地爱着所有的红色，鲜艳的，黯淡的，棕褐的，她当然也爱看皮肤上缓缓浮现的嫩粉红色，她自由地在这些红色里汲取力量，贪婪地盯着这些华美的小精灵，一分一秒也不愿意移开视线。也许真的冥冥之中有什么远古红色的古神在保佑她吧，她从不厌倦追寻神迹，她是最虔诚的血滴子信徒。

所以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当柚恩终于明白她喜欢红色不是因为自己的变态兴趣或者是所谓狼族嗜血的本能，而是那年和莞儿初见，海棠花盛开满枝，深宅大院朱红色的沉静的门散发着淡淡的沉木香味，莞儿扎两个小啾啾上面绑了两只粉红蝴蝶结，她的可爱红色娃娃领新裙子，白色的滚毛边都被自己那时受伤的鲜血染红了，虽然那次的红色很痛很痛，但是那是她记忆里最不舍地颜色，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从那一刻她当时没意识到在千百年后才知道自己获得了新生。当然也可能，在遇见她之前自己根本没活过，那算是活着吗？应该说从那一抹红色之后，她的妖生才终于开始。就像生满了锈的齿轮终于上了机油，开始努力地缓慢转动。

这次后来又赶了许多天的路，他们两个走到了草原，柚恩见的第一多的是红色，第二多的就是乱七八糟的绿色了，她不大感冒，但是风拂过一阵阵的草海，成片的浪花奔涌翻腾着，激荡这生生不息的赞歌。歌声经久不息地在平原上回荡，莞儿俯下身，感受千万根青碧吮吸自己的指尖，又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团子试图融入其中，做一大堆蓝盈盈的杂草，野蛮生长。柚恩毫不留情地一脚一脚碾过去，草的鲜血四溅，散发着浅淡的香味，柚恩皱了皱鼻子，专注地赶路。

柚恩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飞着一些毫无逻辑的话语，并不明晰。如若草原有我的羊群，假如我是牛背上的统治者，那会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呢。不过真要这样的话，就看不到那么丰富多彩的红色了吧。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什么很重要的人也被我忘记了，如果我还记得她的话，我的生活会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吗？为什么我的记忆会丢失呢？以前我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我身上这个这么深的伤疤，是怎么痊愈的，没人帮我的话估计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吧？怎么还会在这里徘徊。

突然间莞儿的惊呼声从身后响起：

“怪物！怪物来了——”

他一脸惊恐地呼喊着，喊完了就转身飞奔。

柚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利刃出鞘，双手甩在身后微微蓄力，刹那间如绷紧了弦的飞矢离弓，流星逐月般射向莞儿颤抖着手指向的山坡。

柚恩压低了身段几乎闪现，山坡上的草怕得疯狂颤抖，也没抖出个所以然来，山坡背后都是些看起来内心阴暗的草，一片诡谲，就像藏着等待吞噬她的洪水猛兽。

柚恩翻过山坡，山的那头有一头巨怪，很快被她砍瓜切菜般裁决了。

柚恩感觉所有的气血涌到了天灵盖，柚恩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刀尖舔血的日子很有趣，但漂泊在外的渔船也需要港湾，可是从来没有人可以成为她的港湾。她们会被吓退甚至死去，没有人能留在她身边。

那我死了，你难道也是这样生活吗？莞儿在心里悄悄地问了句，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莞儿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涌现了一大群咩咩叫着的羊，它们目光呆滞，都期待着吧，成为砧板上的肉。柚恩想填饱肚子而已，释放妖气打算杀一只羊。

它们头顶的毛是洁白的，脚底的毛却是黑黑的，沾满了污渍，打满了乱七八糟的结。

柚恩怔了仅仅一瞬间。它们没有人抚摸所以又很干净的头，但是它们不得不每天在泥巴里走。它们获得了珍宝般的自由但是它们甚至不知道这个名词的概念，于是很快它们又要失去了。

假装成自己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羊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莞儿盯着一羊之隔的柚恩，摸着下巴这样想着，心中又涌起快要把自己淹没的那种悲伤。

翌日，按照柚恩所言，她们收拾行李准备北上寻找柚恩一口咬定一定能寻回的记忆碎片。

“你的记忆碎片长什么样？”

“不知。不重要。”

“是对你很重要的记忆吗？”

“不知。”

“那既然如此，你寻这记忆碎片又有何用。”

“你只是我的奴隶，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我只有着三百年的记忆，前尘往昔尽失。认为莞儿无法感同身受，柚恩不愿再与她多说。

“好。”

两人一路向北而行，冷冽的寒风刮得莞儿脸上生疼，看着她冻得红彤彤的小脸，柚恩瞟了她一眼，心里默默叹气，真是麻烦的奴隶。

于是走到了莞儿身前，悄悄替她挡掉了一大半的风。

两人之间最多的就是无休止的沉默，柚恩心里憋闷，总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她为什么好像认识自己的样子？为什么当时会突然间出手救她？为什么感觉心里绞痛，记忆又是被谁夺走了？一团乱麻般的思绪沉沉地压在心头，柚恩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冲两手之间哈了口热气搓了搓——她向来体寒，来这极北之地有些不适，又掩嘴咳了两声，一抬头一直纤长的手递来一个简陋的小暖炉：“昨天你说要北上，我熬夜做的，希望你…别嫌弃。”

莞儿不自在地把视线移到了别处，虽然对她来说她就是个随手搭救的陌生人，但是师父就是师父，她…还是最重要的人啊。除了她，这世间也没人与自己同行行了吧。思致此，莞儿的失落写了满脸。

“不必。”柚恩大步走在莞儿前面，闻言莞儿便颤抖着缩回伸出去的小手。

“！”没想到柚恩一把抓住了那只手腕，头也不回地说，

“你冷，你先用。”

莞儿鼻子一酸，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道走了多远，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正是塞北之城。加快脚步进城，柚恩感受着一丝游离的灵气指引，二人一直走到了城中最深处的鬼市，踌躇片刻，“开。”柚恩的话语轻轻落下，一层护体金光随之落在莞儿身上。

柚恩抬手，吱嘎作响的木门应声而开，门内是一家店面很小的典当铺，琳琅满目的商品却堆满了每个角落。看店的阿婆眯缝着眼，冲来人一笑，“这位客官，您可是要来取回百年记忆的？”

柚恩微微蹙眉：“你怎么知道？”

阿婆呵呵一笑，“客官呐，这百因必果，您且往后走这路吧。”

柚恩依旧冷脸：“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客官，我们这儿是小本买卖，概不讨价还价，您要这记忆，就得等价交换。”

“拿什么换？”柚恩咬紧了后槽牙。

“拿她。”阿婆一指莞儿。

“不可能！”柚恩青筋暴起，劈手就是一掌想要夺回记忆，不想那狡猾的阿婆早有准备，后撤一步躲过，眼看就要带着柚恩那裹再黄色灵球里的记忆逃走，柚恩哪里肯让别人用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要挟自己，她上前一步就要发力。但是莞儿知道她师父若是真的动怒有多恐怖，全盛时期她的妖威会让直径十公里内的妖怪都感到威压，虽然现在她丧失大部分记忆没有那么惊人的实力了，但是还是不能任由她失控。

莞儿一咬牙：“师父，你不必动手，我来！”她赶在柚恩发威之前，袖子里甩出一道灌注了妖力的白绫，一把卷起了那阿婆，虽然莞儿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但是她天生贵族，体内的妖力储备雄厚，又有早年柚恩教她梳理筋脉的方法，她拦住一个阿婆这点能力还是有的，她刚要一带把她卷到二人身前，不想对方突然间妖力大涨，原本佝偻瘦小的老太太突然间体格暴涨到原来的四五倍，像被人吹了气一样迅速膨胀，一下子把莞儿的白绫撑破了，莞儿受到妖力的反冲，小小的身躯猛地一震，抓着白绫的手虎口被拽裂了个大口子，她咬破了下嘴唇，嘴角渗出几滴血。见状，柚恩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一把扶住了脚下不稳的莞儿，她心中存疑，这老太怎么可能身负这么庞大的妖力，背后定有隐情。可是来不及多想，那阿婆冲刺速度惊人，柚恩要追又不能抛下尚且虚弱的莞儿，只好一个打横把她抱起去追。莞儿低低地惊呼一声，随即低下头，默默抓紧了柚恩的衣襟，柚恩身上狼族特有的凛冽气息钻进她的鼻腔，她不动声色地把头埋得更低了，她想，师父身上的味道还是这么好闻，虽然三百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她已不再是棕熊家的天之骄子，而是人人喊打的弃子；虽然师父甚至忘了有她这么一个小徒弟，并且把自己当奴隶拴在身边，但是这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却是一直都没变啊。莞儿神游间，柚恩几个起落已经追上那体格健壮的得诡异的老太，伸手向她抓去，那老太诡异地咯咯笑着，居然反常地反手将记忆碎片递了出去，柚恩伸手去抓，不曾想那记忆球表面不知道被设下了什么结界，柚恩刚一碰触到自己的记忆，就被弹了开来，触电般的记忆一瞬间走马灯般从她的脑海中闪过，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记下几幅画面，就已经从脑海中滑过了，她登时头痛欲裂，怎么回忆中反复闪现一张熟悉的笑颜，柚恩摇晃两下，抱着怀里的莞儿跪坐在地，那阿婆趁机逃之夭夭，莞儿见状，欲追还是挣扎着起身先查看柚恩的状况：“师...主人！你怎么了！”柚恩没有接话，握着莞儿肩膀的手收紧用力，指节微微泛白，莞儿略带紧张地盯着她，柚恩缓缓抬头盯着她，双眼充血几乎血红——

“你...是谁。”

莞儿看她这副样子有些手足无措，几次张了张嘴想说话都没整理好话语，柚恩目眦欲裂：

“你是我的奴隶，我命令你...告诉我...”

莞儿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抖：

“我说了几千几万遍，我是莞儿...”

“莞儿...”

柚恩嘴里喃喃着这个名字，双指捏紧了自己的太阳穴：

“莞儿，是谁？”

闻言，莞儿眼里燃烧的希望的火苗“倏”地一下灭了，果然，跟记忆碎片没有关系，她就是单纯的把自己忘了吧。

这次与记忆碎片的接触使得柚恩的一部分记忆出现了一些混乱，但是她隐隐约约觉得，“莞儿”似乎是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名字，好像有很多与这个名字相关的重要的事想不起来...

算了，在这鬼市再多蹲守两天，抓到这个阴险的阿婆，一切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这样想着，柚恩领着莞儿来到一处僻静的客栈，她掏出几个铜板掷在台面上，便拉着莞儿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

房间勉强还算干净整洁，但是床只有一张。这鬼市里危机四伏，柚恩实在是不放心放自己的小奴隶独自一间房，她如今的状态若是遇上贼人，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跟自己一反往常的产生了同情关心的心情无关，只不过是还没有摸清楚这个名字和自己丢失的记忆之间的关系罢了。柚恩这样告诉自己。

若是放在先前，莞儿看到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的状况，一定会在背地里偷偷脸红心跳一番，想着也许师父心里还是给自己留了一席之地的。可是今天师父她受到了百年记忆的冲击反噬，那汹涌的记忆浪潮里，居然没有留下一片有关她的记忆浪花。莞儿思及此处，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滚的情绪。

“你在屋里老实等着，我去跟店小二沟通一下。”鬼市鱼龙混杂，料想到这客栈里也会有不好惹的人物，柚恩决定亲自去跟店家稍作沟通，比如非必要不打扰，不需要店家提供餐饮等——更何况这鬼市里的吃食她是一口都不敢吃的，也看不上眼。

柚恩把莞儿的链子随手拴在屋里的木几一角，便掩门出去了。莞儿却已经呆不下去了。因为她自从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后便忍不住悲恸不已，在柚恩身边多呆的每一分钟一秒钟她都觉得好像有一万只火蚁在啃咬自己的五脏六腑，莞儿痛苦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想。于是她暗中运转妖力，虽然违反和柚恩的奴隶契约使她感到一阵阵的钝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力在一点点抽离——

但是再痛也没有她从未记得她那么痛。

于是莞儿一发狠，脖子上的锁链连着木几的一角都被狠狠地拽了下来，

“嘶...”莞儿的脖子被划开一片，刚刚受到冲击的伤才停止流血，甚至还没有结痂，这下子又再次被撕开，汩汩的鲜血直流。莞儿一把推开宽敞的木窗“吱嘎——”

窗外是高悬的明月，月光毫不吝啬地温柔洒下，像是在询问莞儿可有心事，莞儿坐在窗棂上，回头深深地看了门口一眼，便要纵身向下跳去-----

“你要去哪？！”

柚恩愤怒又不可置信的声音在门口传来，这个小熊妖是不是疯了，这可是鬼市，她自己这个状态，要如何活着走出去？难道在自己身边就比死了还难受吗？！明明是自己一而再地救了她的性命，她怎么能如此不识好歹？一想到顶着“莞儿”这个名字的人拼了命的想远离自己，柚恩心里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块儿一样生疼，明明...明明我还没想起来“莞儿”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一想到这个人要离开自己，心脏就痛如刀绞。

莞儿见势不妙就要往下跳，柚恩哪能给她这个机会，她瞬间释放出妖威，整个客栈都为之一震，楼下的槐树叶稀稀拉拉落了一地，距离最近的的莞儿更是直接被定在了原地。

“你为什么要走！在我身边到底有什么不好？你是我的奴隶，你要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柚恩一把拽下莞儿，一挥袖子狠狠地甩上了窗户，莞儿感受到她喷薄而出的怒火，不禁有些发抖，柚恩一把把她甩开，莞儿腿下一软跪坐在了地上，她不想也不敢解释，柚恩跌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恶狠狠地瞪着她，像一匹被狼群背叛的孤狼。

“你说话啊！”

柚恩的眼里像是要喷火，莞儿还是不答，柚恩把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绑了起来，莞儿因为伤痛的叠加和紧张悲愤，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看就要体力不支晕倒了，柚恩伸手捞起她的脸，一只手抓起剩下半截断掉的鲜红锁链，盯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没法看着她这个样子，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妇人之仁了，柚恩眸光几次闪烁。

她知道鬼市的东西不能吃，早就在储物袋里存了充足的口粮，她也知道这次长途跋涉，眼前的小熊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一幅眼冒金星的样子，她被灭门前都是娇生惯养，膳菜都有专人精心搭配，每天早上都会出一份营养均衡的菜谱，饭后都有各种花样的小甜点，有小兔子形状的，有里面夹着一整个流油的咸蛋黄的，有五种颜色的蔬菜面做的小面花，甚至有次，还有小小的白狼形状的草莓流心稣...等等，自己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刚想抓着这一条细细的记忆丝线往下找，柚恩眼前跪坐的莞儿就摇晃了两下，感觉马上就要坚持不住倒下了，她只得暂时作罢，心中的怒火已平息了一大半，但是还是坏心眼的想刁难惩罚她一下，于是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大块生肉，新鲜得上面的血滴子摇摇欲坠，她开口道：

“我知道你饿了，马上要坚持不住了，作为不听话奴隶的惩罚，你只能吃这个。”

莞儿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吃过生肉，她成妖数百年，早就不吃这些鲜血淋漓如原始熊般的吃食了。她一时难以接受地扭过头去，气若游丝：

“不...我不吃。”

“你是我的奴隶，我叫你吃你必须吃。”

实际上柚恩手边也没有炉火一类的东西，夜已经深了，正是百鬼夜行的时间段，贸然出去显然是不明智的，柚恩常年行走江湖，她没那么多将就的习惯，已经习惯了在储物袋里储存更容易得到的生肉，有些甚至是她狩猎打来的。所以就算柚恩没有动怒，二人估计也只能吃点生肉了。

柚恩一手拉紧

柚恩一皱眉：“为了你好。张嘴。”

她手上微微加力，逼得莞儿张开了嘴。

“唔嗯...”

莞儿吃痛，刚一松口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大块生肉，柚恩咬着另外一头，一边看着莞儿的神情一边咀嚼着，她也是妖，一天没吃东西了也该补充补充体力吧。她在心里为与小熊妖同食一块肉找好了借口，于是她摁着莞儿的头不让她逃跑，于是空气中一时间只剩下了两人咀嚼生肉的声音柚恩把肉大口吞吃下肚，心情轻快了不少，莞儿则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往下咬，笨拙地用牙努力切断肌肉之间的筋脉，眼看二人唇齿间剩下的肉越来越少，柚恩仍然我行我素地大口吃着，莞儿吃肉后也恢复了些体力，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想要挣扎。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