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曾经辉煌过的北站的一部分，这座地铁站拥有号称国内最大地铁站的站点设施，作为一个三线枢纽站，其规模要远远超过一些五线甚至六线地铁枢纽，以至于在淡季，在人流稀少的时候，漫步在其候车大厅会有一种闯入后室的感觉。昏暗的灯光起伏在整齐划一的、沾染了现代风的沧桑的四方廊柱之间，条纹鲜明的青砖将左方远处似天井的繁华霓虹映射成一串扭曲的红黄色，晚高峰应有的人头攒动在这座车站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寂静无声的往来行人。很多时候，我总觉得这里作为一个地铁站太大了，枢纽的功能与商业属性通过比普铁站还要空旷的候车大厅隔离，而真正的属于地铁站的设施则通过复杂的、伴随明亮指示牌和 富有革命气氛的吊顶的回廊相连，那些被铁栅门封锁的黑暗通道，和那些向上或向下的楼梯向来往在其中的人流展示这座巨大的工业设施所不为人知的一面——是一处已被关闭的铁路线站台，还是传说中的人防工事的入口？亦或，室一条并不在地铁营业时间开放的特殊地下运输线？

所有的想象在进入站点那一刻戛然而止。这座站点的形状不算规整的，西北口的设施联通着十三号线的入口，这就是北站标志性的电梯长廊，从B1的下沉式广场，通过一座斜向上的玻璃隧道，直达位于第四层的十三号线端点站廊，在短暂的视差之后，便能看到高度现代化的候车穹顶——在过去，在还未来到的春运降临之时，这里会上演况为壮观的交通奇景——但现在，在记忆中的那时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诡异的场景，无数次回忆所共有的、梦幻般的空旷场景，在梦里，那一刻的西直门站只有我们两个人，和售票机上滚动的字母，自动而随机地一开一合的闸机，空转的安检机和它上面似同随风摇曳的塑胶门帘。明亮但又昏暗的灯光随着我们无声的走动周期性地闪烁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将我们俩拉进被铁栅门阻挡的、通往地底深处未知境界的无边黑暗中去。

“小孩，你是刚来……的么？”我问他，他低着头，淡蓝色的口罩盖住了他的表情，但从他即使背离但依旧躲闪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似乎有什么隐情。一旁的窗口内亮着一排显示器，线路图上面也闪烁着跑马灯，这是地铁运作的调度台，每个站都有这样一个地方，用来协调运行，以及处理可能的应急调度——但同样，那里没有人。

看着小孩不愿意开口的样子，我翻出手机随便找了一个同学的信息，给他买了票。一气呵成扫码支付，显示器上弹出“支付成功”的字样，同时地下的出票口掉落出两张小卡片。刚才还漠然无声、动作缓慢的小孩，在看到出票口掉下的那些的时候，突然如同恢复了生命力一样的，迅速伸出手去够那两张车票。然而在售票机前的是我，我稍一错身，就挡住了他的汹汹来势。

“干嘛？”

一声短暂的喝令中止了他的哗变，我弯下腰取出两张小卡片，然后夹起其中一张装作要给他的样子，而当他伸手过来的时候，我猛地往后一缩，让小男孩的期待瞬间落了空。“给 ~ 我，”他说，“我的车票。”

“你刚才是干什么？”我仗着身高的优势吊着他，然后发现这孩子还是挺高的，嗯，一米六大概。

“我……”他又伸手，而我转而将车票高举过头顶，躲过了他的打劫。

“先说，我会给你的。”

“呃。”

“你是今天刚来这边的嘛，逃学出来的是吧？”

“呃……别说了。”

“你南方来的吧，该不会是……”我突然有了个惊为天人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离谱的那种，“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

“呃……”当我盯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他游离的目光表现出一种惧怕的情绪，显然在这场偶然的遭遇战中，黄金开局被他自己的鲁莽操作所毁坏，而他自知无法与我——至少在身材和气势上——无法正面抗衡，在他开始展现出颓势的同时，我的视线并没有随他的动作出现任何摆动，虽然我明知这会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更多压力。“好吧…差不多。”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用响亮且严厉的口气说道，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于严肃了，“你刚才这是干什么？”

“我…我……”看得出来他快要哭了，这是个好兆头，“我只是想快点走开，我去…我想去的地方。然后……我以为哥哥不是什么好人。”

“嗯？”

“呃，你买了两张票，是想在地铁上把我抓走吧。”

这回轮到我震惊了，“不，恰好同路。” 我尽可能自然地表现，沾沾自喜地以为骗过小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是吗？”小孩故作严肃，把芊芊玉手缩进宽松的防辐射衣里面。这是一次狐假虎威式的主动攻击，但在刚刚的沾沾自喜中，我强势的外表被我自己瓦解了，所以小孩如纸老虎一般的攻势成功使我露怯，并顺势将整个局势反转了过来——现在轮到我目光躲闪、神情游离了。

我这样是不是会被当做是人贩子吧？

伴随着越来越变的诡异和难以理解的想法，我选择以咳嗽打破沉默。“是的，”我紧接着随口说，“我有一个会议。”

“晚上开会嘛，那应该是发布会这种吧，这么说来哥哥也是去参加NCT-DAO主要治理人的线下聚会吗嘛？”

“呃，是，是的。”听到这个词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像是记忆中的某块打火石突然被擦亮了，虽然火光和热度还尚不能引燃充斥在燃烧室里的油气混合物。

“好，那我们一起走吧～～”

这个小男孩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在我有限的记忆中迷离。在余光中，我看到他蹦跳着，熟练地从我低垂的左手的袖子里抽出卡片——他居然观察到了这一点。一转眼他已经跑到了地铁闸机旁，挥手向我致意，见我没动，又跑回到我身边来。“哥哥走啦～”

事实上，直到这里我都有一种不真实感。平日里繁华，但在这个时间却意外地空旷无人的地铁站，还有小孩先抑后扬的反应，让我在间断的敏锐和犯浑之间反复横跳。不过，这个展开确实很像一些年下爽文的剧情，具备了先天条件优势的弟弟，反而在跟资质明显很差的哥哥点头哈腰献殷勤，这是一群少年人在模仿成年人演一出幼童过家家的儿戏。诶，等等，这个小孩是具有“先天优势”的弟弟嘛？

在他的乱磨硬拽下，我被他拽进了地铁站的内层空间。这里不是里世界——隐藏在写着“乘客止步”的走廊尽头，还有大铁栅门锁起来的黑暗通道，那些地方才通往地铁站不为人知的一面，那才是真正的里世界。而这里依然是阈限空间，横亘在吵闹的外部世界，那座巨大的商场和外面喧闹的车水马龙，以及不为人知的黑暗地下铁里世界之间的静谧区域。我和他就行走在这处狭长，但又显得太过宽阔的通道中，拐过一个又一个命中注定的弯道，地铁隆隆而过的迹象愈发清晰，终于在走过最后一个廊桥之后，我们看到了长且高悬的奢华吊顶下“敞篷”的铁轨。

二号线。

走下由布满青石花纹雕漆的大理石台阶，宫殿般的站台映入眼帘，这条线路建设于城市的现代，但对于大部分还在此世生活的人来说，它建设于他们的远古时期。在这座城市，政治秩序随着时代的更迭突然从这里被移走，又总是突然地在原地降临，每一次迭代，都意味着一些旧的迹象在不知不觉中永而远去，又总是带来一些未曾在旧时代经历过的奇迹。最后一次，政治秩序带来了全新的变革角度，城市的基底第一次能够以可被建筑的表面呈现在当局的视域中，并且最终化腐朽为神奇。

我跟着小孩的脚步麻木地走着，心里还在想为什么这个小孩说的那个什么会议会如此触动心灵，结果想着想着，反而把他说的会议的名字给忘了。是什么来着，反正不重要了，反正这趟出来就是出来转一圈，要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打发时间的话，那跟着这个小朋友混进会场凑个热闹还是不错的。

如果一件事被意外遗忘的话，那多数时候事实都会表明，这件事已经不需要我去做了。

于是本着做事做到底的态度，我把手机掐了静音，临放进口袋的时候看了一眼，上面挂着个浮窗，“你有一条信息”。

我嘲讽地撇了一眼，然后轻轻把它合上，装进内兜。

“喂，小孩？”我用肩膀撞了一下在廊柱旁边玩手机的他，问道，“你是逃课出来开会的嘛？”

“差不多吧，我妈帮我请假出来的。”他漠然回复道。

我看了一眼他正在打字的聊天框，似乎他正在与某个人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是收到了项目方的邀请？”

“嗯，今晚是类似座谈会的事，据说还有机构的专员过来。”他手机一滑关闭了聊天窗口，我唯一记得的是看到了聊天窗口的顶部有一朵小红花——但没看清被动态模糊的备注名，他打开短信界面，然后翻出一条巨长的短信息，而那就是项目方的邀请函全文。“因为事关重大，项目方就开了这个类似股东大会的东西。哦，好像今天要现场投票通过什么并购案的。”他灭了屏，凝视着前面墙上的《大江东去图》，作为二号线在35周年国庆之际的献礼，西直门地铁站的两幅壁画已经经过了四十多年来往车尘的洗礼，它的创作者创造了特殊的装裱形式，将画作分割成小块封进环氧树脂砌成画砖，从而使让这两幅高三米长七十米的巨型中国画在侧目而视时展现出似不属于它的时代的鲜明光泽。

他的视线从《大江东去图》的一端沿着江面和山岭，游走到江流彼端的黑洞洞的地铁里世界中去，而这个时候，隆隆的声音预示着另一列列车的抵达，而后，微弱的灯光从不知名的拐角处冲进我们的视野。这是一条老旧的轨道，即使在接近站点的轨道上，也缺乏灯光的照耀。黑暗从轨道深处一直延伸到站点昏黄的金碧辉煌中，后者的温馨往往在华灯的闪烁中变成另一种冷酷，令人不寒而栗。蓝色的油漆轻巧但庄严地，裱在列车的金属蒙皮上，并不反射灯光的轨迹，与它身后富有中古气息的壁画形成超越时代的鲜明对比，恰如这座城市给人带来的那种，被压扁但同时极具张力的历史感。

终于，它停在我们的跟前。

两道门相继滑开，门内的冷光照耀之处，依旧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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