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

一片惨白，渗透进模糊视线的每一处。

巨响、疼痛、不适、反胃、晕厥。我的躯体仿佛正在分解。清醒的意识承受着四分五裂的痛苦，我尽全力地运动着机体，但这幅人类的躯壳却仍纹丝不动。

消毒水的气味，炽热的头颅，萦绕着机械的沉静的轰鸣。

“好痛……”

而我的叫喊，我的呼唤也没能争取到任何人的反馈。就像是被自己的躯壳深深地锁了起来，承受着无法表达的痛苦。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是谁的声音呢？听上去是那么熟悉且令人安心，但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个声音应该属于谁。那个声音是如此温暖，以至于我才意识到我的躯体现在竟如此寒冷。

在惨白的灯下，她看着我，用她深红的双眼，凝视着我。她哭泣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看着我，呼唤着我的名字。

温热，那是她滑落的泪珠吧——像是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我，将痛苦拂去。

二人虽然不管从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是共享同一个据点居住的，但只要看过一眼，就能知道艾拉在空间上占据了绝对优势——无处安放的纸箱、电子元件、终端，以及占据了每一寸地的线缆。佩尔显然没有什么私人物品，除了摆在武器架上的几把手枪和自己的被褥外，剩下的东西几乎都是只有艾拉能理解。

而在这一切混乱的中心，就是艾拉的工作桌，佩尔每次想要艾拉谈话都得穿过线缆铺就的地板，才能从终端的微光和堆积的电器中看见艾拉的身影。

“唔哦，真是少见呢，专门出来找我什么的。”

艾拉头也没抬，她知道来的是佩尔。

“怎么啦？是因为前两天的事情吗？”

数据在艾拉眼前的全息终端中流淌着，银色手提箱内繁复的文件散乱在桌面上。能量饮料青绿色的铝罐在文件与电器的夹缝中堆放着，她沙哑的声音中充斥着过分的疲惫。

佩尔甚至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讲，洁白的面容就已经被烧得通红。他低下头去，甚至不敢看艾拉一眼。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前两天的“那件事”来的，但他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上来。

“虽然我知道你肯定很想再来一次啦，”艾拉摇晃着手上的铝罐，“很美妙的体验，不是吗，但很可惜那次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校正数据而已。”

“你还有脸说……”他的声音小到难以听见。

“所以呢，”艾拉关掉全息终端，托起脸看向快要缩成一团的佩尔，“来找我有什么事？”

“咳……嗯”少年抬起头，清嗓同时整理了一下情绪。

“最近，我似乎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是梦到了吗？”艾拉将铝罐中最后一口能量饮料也一口吞下，“之前也有和我提起过呢，那些奇怪的梦。”

“真的只是梦吗？”佩尔解释着，脸上的表情并不如常日一般平静，“惨白的灯光、机械的轰鸣、被四分五裂的痛苦……它就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艾拉起身，绕过杂乱的桌子，小心地避开铺在地面上的线缆和随意堆放的锋利电路板，一路走到佩尔的面前，仔细地观察着他。

“那些感觉非常真实，”佩尔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冷静，但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就像不散的阴魂一样，藏在我意识的深处。”

“没有发烧呢。”艾拉抽出手，捂住佩尔的额头。

“很可惜，我想发烧也做不到。”佩尔向后退几步，“之前你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忘记自己的过去是最好的选择，但我真的需要知道这个梦魇到底是什么，我才能解决它。”

“我不知道，”艾拉避开了佩尔的目光，“我只是意外在路边捡到了奄奄一息的你，就这么简单。”

说到这里，她似乎才真正流露了自己的感情——悲伤、惆怅、痛苦。

“忘记永远是一种特权，佩尔。”与她平时颇为玩味的语调不同，只有这句话她是以低沉的嗓音缓缓念出的。

“无所谓，”佩尔叹了口气，“但你不会阻止我自己去寻找真相的，对吧。”

“只要这是你自己的期望，”她耸耸肩，“我要是你的话我才不会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艾拉的移动终端响了，是这次行动的委托者打来的电话，她背过身，接听了这通电话。

沉寂，只有艾拉的移动终端中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充斥在房间中，她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她才放下终端。

“怎么了？”

“没什么，生意，”艾拉回过头来，仍然带着平静的表情，“我要去和客户谈一些事情……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好吗？”艾拉准备自己的随身物品，朝着门口走去。

佩尔清楚，一般艾拉并不会这么叮嘱他。

艾拉总是将自己描述成一位在城区底层摸爬滚打长大的天生罪犯，但佩尔能看出来这个说法与她实际的情况总是自相矛盾——几乎没几个人对这位工程技术超群的红发少女有太多的印象，甚至绝大部分认识她的人都会说她是在两年前突然出现在地下世界。

而佩尔清晰的的记忆恰好最多也只延续到两年前，自他第一次在这个地方，什么也不记得地苏醒起来的那一天开始算起。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赛博格、人工智能、义体改造过的人类……艾拉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究竟是谁，而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也从来不在意这一切。艾拉只轻描淡写地和他讲述过自己是如何在一场雨夜找到了他，并救活了他的故事。

“Magnum Opus……”佩尔看着艾拉在桌面上留下的一叠叠材料，正是艾拉在上次任务后回家一直在研究的资料，佩尔从艾拉的口中确实打听到了一些有关这个项目的信息——生物动力失落的废弃项目，但他并不觉得这个项目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他的思绪也被一通电话打断了，且同样是未知来电。就他们二人的分工而言，负责对外交流的永远是艾拉，佩尔的移动终端也仅仅是艾拉会时不时打过来。

“您好，请问您是……”

“您是佩尔先生，对吧。”

佩尔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无论是他认识的，还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都没有类似这般的声音。

“我有一切您需要的——真相、目的，以及最重要的，您的过去。”佩尔没来得及插上话，“您最近一直在寻求自己过去的真相，不是么？”

大概就是那种常见的骚扰电话吧——直接照着电话号码的档案一个一个往下呼叫，佩尔虽然没有太多的记忆，但至少不会被这种伎俩骗到。

“惨白的无影灯、机械的轰鸣，您为这一梦魇困扰许久了吧？”

没等到他说下一句话，佩尔便结束了通话。

紧接着，他的终端收到了一条消息，发来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打来的号码，而消息的内容仅仅是一个导航点。

他需要线索，无论是解决他痛苦梦魇的刚需，还是他已经燃起的好奇，都促使着他不断向前寻找真相。

洁净而典雅的厅堂，在城区的下层只有公司所有的建筑才会有符合审美的洁净装修和日常维护，其余的房子大多是贫民窟式毫无美感的铁棚相互堆叠。打磨到光洁的墙，配上高流明的光照，其反光确实有些过于晃眼，让艾拉实在有些难以适应。

“劳烦您远道而来了，艾拉女士。”

但她坐着的这个沙发可以说是她这辈子坐过最舒服的一个——使人完全陷入的松软材质、恰巧能托起身体的精确回弹，令人极为舒适的表面材质。要不是艾拉知道她是来谈判的，她可能会直接在这张沙发上睡着。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计谋呢？想到这里艾拉像是被惊吓到了一般从沙发上弹起，重新注意起那位坐在她面前的女性——典型的职场女性，穿着正装，戴着眼镜，和她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人物。

“很高兴您能来，”她微笑着，仔细端详着坐在面前的这位代理人，“您知道的，我们一直和下城区的代理人保持着距离，但这次即便是异常事态，您还是来见我们了。这让我们很高兴。”

客套话，艾拉对那些坐在办公室里面的人的话术再也熟悉不过了。她默不作声，让那穿着正装的家伙继续说下去。

“想必你也看过上次交易目标的内容了，Magnum Opus芯片，莫顿军事似乎千方百计地想获取这个项目的情报，但这毕竟是我们的项目……”

艾拉皱了皱眉头。

“所以呢，你们要我做什么，代理人不是雇佣兵，要打公司战争大可不必扯上我们。”

“不，您误会了，”她摇摇头，“恰恰相反，我们很清楚代理人的作用，我们想让您协助我们的调查——因为您也应该在文件里知道了，我们已经丢失了这个项目的大部分文件——我们需要您协助我们调查莫顿军事到底是从哪儿获取的信息。”

“为什么选择我们？”艾拉向后靠去，这样起码在撕破脸皮前她还能再享受一下这个沙发，“如果这是你们内部的信息泄露，想必我们也很难帮得上忙，不是吗？”

“艾拉小姐，”即便仍然保持着微笑，但艾拉却能明显感受到她的脸沉了下去，“您是个聪明人，您应该看得出来现在再谈起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您拿到那些文件的时候，您已经逃不走了。”

生物科技曾耗费巨资在城区的边郊设立工厂，大量招揽下城区的待业人口，来解决生物科技的产能问题与城区高居不下的失业率。但随着智能流水线及作业型人工智能的出现，这些低效的人工工厂便被一个个地废弃了。

而这些废弃的工厂到了今天，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生锈的废墟，像是旧时代的巨人死去留下的骸骨，曾经依附其上的血肉早已被风所侵蚀。

佩尔所在的就是这样一片废墟中，他从来没有来过类似的废弃工厂，更不了解这些废墟背后的故事，但他仍然感到了在这篇宁静之下隐藏着的悲凉。

佩尔查看着自己的心跳检测仪，如果电话里的家伙确实要在这里见他，那么他大概率会在附近等着。

“您好，佩尔先生。”

可即便是心跳检测仪没有检测到任何人的存在，一名带着兜帽的男子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伸出手，却遭到了佩尔的冷处理。

“您还是来了，这让我很欣慰。”

“我有必要来调查清楚，”佩尔将握着手枪的右手背过身后，“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不，佩尔先生，您误会了，”或许是因为背对着阳光，他的兜帽下除了黑暗以外什么都没有，“这不是一场交易，是我的单方面赠予。”

“你最好真的是。”

“我的目的仅仅是传播真相，先生，我知道您过去的一切，”兜帽下的面孔中传出令人汗毛倒竖的诡异笑声，“所以我有义务告诉您这一切。”

“很好，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Magnum Opus，相信您已经听说过这个名字了，传闻在它的设计师艾莲娜自杀之前，删除了一切与项目有关的文件，销毁了她的一切成果，包括那块芯片。”

“事实也是如此，不是吗？现在存世的有关Magnum Opus的文件只有寥寥几份描述性的文件。”佩尔注意到他的心跳探测仪上出现了其他的信号，这里理应是城区边郊少数几处了无人烟的地方了，不太可能会有路过的人。

“不，根据一些传言，艾莲娜在自杀前并没有删除任何东西——她不过是将一切成果都留给了自己。”

“但她终究是死了，她就算真的将文件都从生物动力里面带出来了，想必对于其他人而言，也和丢失了没有区别吧。”

“但她在失踪前，或者说‘自杀’之前，留下的不仅仅只有实验的数据那么简单。她还留下了成果，整个Magnum Opus项目的结晶。”

“世界上第一个活在芯片里的人类，她唯一的Magnum Opus，她的遗产……但很可惜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带着兜帽的男子继续制造着令人恐惧的笑声。

“艾莲娜在研究中杀死了数不清的生命，直到她意识到她手上沾满的鲜血是有多么罪恶……她才用自己一生的研究为自己赎罪——拯救最后一名牺牲者。”

“嗯，嗯，好的。”艾拉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对着电话的另一头简短地交流了几句，就将移动终端递了过来，“我们的上司需要和您单独谈谈，如果您需要，我随时可以回避。”

艾拉接过终端，放到耳边。

“好久不见，艾莲娜。”从艾拉的耳边传来，那是拉尔芙的声音。

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她沉下头去，默不作声，隐藏着的是再也明显不过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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