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容许我向你们介绍：‘国民健康计划’的制定人，卫生大臣卡桑女士……”

伴随着雷鸣般的掌声，一个中年妇女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台，向观众招手示意。掌声平息后，她向观众鞠躬，开始演讲。

“非常高兴我能参与到如此宏大和复杂的项目中来”女人的声音透着激动：“这是一项伟大的计划，目的是服务每个人；全体公民都会从中获益……”

电视内是装潢得金碧辉煌的议会大厅；电视外是灰暗、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妈妈，这样就够了”

形容枯槁的女人停下正在削水果的双手；叫停她的是躺在她面前病床上、更加苍白瘦弱的女孩。女孩的胳膊上插着留置针，但现在并没有输液；这是她少有能够感觉舒服一些的时间。

“怎么可以呢”女人呢喃道，恢复削水果的动作：“现在的水果上都是农药，你吃了多不好呀……”

“从来都是你照顾我”女儿惨笑：“真不好意思”

“你是我的孩子呀，长辈天生就是要照顾孩子的”

“可是我没法照顾自己的孩子了”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别说那种丧气话……”女人说着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转过头去才发现女孩正疼得紧咬牙关，双手握拳抓着被褥，浑身颤抖不止。她连忙放下水果刀，按下连接在女孩颈部的镇痛药注射器。随着低沉的嗡嗡声，几滴药液进入女孩血管，她的疼痛终于得以缓解。

“谢谢妈”女孩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说什么呢……都是我应该做的……”女人将水果递到女孩嘴边：“多吃水果，补充维生素”

女孩摇头表示没有胃口。

“……这一计划将囊括所有治疗费用，从普通门诊到最难治愈的绝症；也许它不能拯救每一条生命，但我们致力于为所有人提供最佳的医疗服务并尽可能减轻其痛苦……”电视里传来卫生大臣的声音。

“其中不包括我们对吧”女儿稍微抬头，像是对电视机说话；她的话引来阵阵笑声——同住一个病房的病人都和她情况差不多：家境贫穷、重病缠身，在新的“健康计划”中，他们是声音最微弱的一群人。

“它将覆盖全体公民，无论其性别、年龄、民族。但是基于最基础的效率原则……”卫生大臣稍有停顿，因为这是整个计划中最具争议的部分：“……公民所能享受到的医疗服务等级将和其收入水平挂钩……”

“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啊不对，穷者得病死光光，然后就只剩下有钱人了”女孩继续挖苦，又引得一阵苦笑。

“此外，我们将整合全社会的医疗资源，包括商业医疗保险和私营医疗机构的数据，建立完善的个人信息系统，提升诊断效率，最大限度避免误诊导致的延误”

“是啊，这样就能把更多小广告精准塞到我手里了”女孩说着看向母亲：“你都不知道我一天能收到多少小广告，前些日子还是什么强效镇痛药，现在已经开始提及丧葬服务了”

十分苦涩的笑话，几乎没人笑得出来。母亲也只好勉强挤挤嘴角，示意收到女孩的幽默。

“你相信有仙境吗？”沉默许久，女孩忽然问母亲，后者正忙于将水果切成小块方便女儿下咽。

母亲摇摇头；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仙境就是——”女孩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向天花板：“每个人都活得很富足、很健康的地方，那里没有烦恼，也没有病痛。现在看来，世界正在向仙境狂奔呢，只不过我们去不到”

妈妈苦笑：“会到的，每个人都会到的”

女儿招手示意让母亲靠近她；母亲俯下身去，女儿便贴在她耳边问：“妈妈，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放手吗？”

女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她一直是个开朗乐观的女孩，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觉得世界也没什么意思”女孩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受到委屈：“再说整天这样耗着对你也不好……”

“别那么说”女人慌张地打断她：“你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那如果我自己不想坚持了呢？”

“那……当然得遵照你的意愿，但是……你真的想那样吗？”妈妈试探性地问：“死掉可就再也……”

“不对，是仙境哦”女孩说，“你刚说过，每个人都会到的”

也许吧，母亲将切成小块装在饭盒里的水果递到女儿怀中，几乎是强迫着让她吃了下去。

从医生那里拿到药方以后母亲在他的办公室里多留了一会儿，询问安乐死相关事宜；医生严词拒绝，说任何形式的安乐死都不能被法律容许。

“即使遭受像我女儿那样的痛苦？”母亲说：“健康计划可规定了要尽可能减少病患痛苦啊……”

“结束痛苦而非受苦者”医生说，“这是健康计划的宗旨，所以死亡不能作为一种治愈疾病的手段”

“那……有没有办法缩短她所受的痛苦，比如……姑息疗法什么的？”

“想法很好，但您得考虑自己的收入水平；富人确实可以申请到相当大量的特效药缓解末期疼痛，但是您……您的那点儿收入甚至不到最低标准线，是‘济贫’一档的，您女儿的姑息治疗只会是——”

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和女人道出实情；看见女人坚毅的目光后，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柔软：“把她丢到无人照看的地方，只提供最基础的饮水和食品，任由她的生命被疾病侵袭，直到她在痛苦和绝望中死掉”

女人握紧桌子边缘才没有晕倒；仅听闻女儿将被如此对待就足以令她失神，她不敢想象若真的把女儿交到那种环境中自生自灭，自己的理智会如何崩溃。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建议您尽早放弃女儿的治疗”医生说，“长痛不如短痛嘛。计划书中最重要的一条还没发威呢：健康计划禁止药企向个人出售高价药品，也就是说您现在还能累死累活花钱买到的药过些日子可就成富人特供了”

女人的目光像是在询问医生：这怎么可能？！

“事实如此，无论立法者的目的是什么……”医生咧咧嘴，“您和您的女儿已经被抛弃了……我很抱歉，但无能为力”

“既然这样……”女人把药方推回给医生：“看在我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上，能不能给我多开一份药？我想让她多活些日子”

送药回到病房并嘱咐同房病患的陪护人帮忙照看女儿后，女人匆忙赶上公交车去上夜班。这就是她的夜生活了：在肉品加工厂里彻夜操作机械；那些机器的声音大到令她头疼，而且削骨如泥，一个不留神就会切掉手指。受伤往往意味着失业：加工厂可不会出钱给她做手术，更不会容忍她休病假，让某个工位长久地空缺；因此她的位置很快会被别人挤占，而她连遣散费都收不到。至于打官司……要是她有钱打官司还用兼职三份工作么？更糟糕的是失去加工厂的工作不影响她的另外两个兼职，意味着她在劳动部的统计里仍被视为“就业”而无法领取失业补助。那样的话，她的收入会减少将近一半，更难以买得起女儿需要的药了。

女人在工厂区的某站下车。这些车站通常都有着相同的名字，区别只在于站台编号；不过她早就对这一带的路况了然于胸，都不需要看路牌也能记得自己该在哪里下车。

“号外号外~”女人听到报童的叫卖声；通常她都会直接绕过这些恼人的小孩，但今天他们叫卖的内容让她起了些兴趣。

“国营制药厂新研精神药物正在招收测试志愿者！报酬丰厚！每个人都有机会！”

“小兄弟，我能拿一份报纸看看吗？”

“当然……呐，这是零钱”报童熟练地收下她的纸币，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钢镚交还给女人，然后就消失在人群中无影无踪。

离上工时间不久了，女人匆忙将报纸塞进衣服内袋里，准备下班后再看。

这是她照顾女儿第七年，丈夫因故身亡第四年，也就是说她已经一个人带着生病的女儿生活了四年之久。为了给女儿治病，她卖掉婚房蜗居在一处狭窄的地下室，但自从女儿病重到需要长期住院之后，地下室也愈发冷清。现在，地下室只作为一个落脚点而存在：凌晨时分结束一整日工作后，她会回到地下室简单地洗个澡，掩盖从肉品加工厂里带出来的腥味；一方面是白天的工作需要与人接触，带着一身腥臊有损形象；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女儿知道自己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工作。

起初她也想在凌晨回到病房陪女儿睡觉，但申请特别看护资格价钱不菲。女儿曾多次向她表示自己可以自理生活，但谎言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戳穿：偶有那么几次，尿骚味从女孩的被窝里传来，意味着她又一次失禁。女孩红着眼眶看着母亲为自己清洗纸尿裤、擦干净下体，带着哭腔问妈妈自己这样是不是很脏很臭、很讨人嫌；母亲则安慰她：她是自己的孩子，无论她怎样，自己都不会嫌弃她的。

在女儿的坚持下，她没有申请特别看护资格，而是留在地下室独自过夜。这要部分归功于医院的服务之完善：医护随叫随到，且住院费包含伙食，如此一来她就不必再费心为女儿准备餐食——要知道刚刚搬进地下室那几天，她因为兼职的原因，让女儿挨了不止一顿饿呢。

“医生，我想向您了解些……有关那个精神药物测试的事情”第二天，女人出现在医生办公室里，比以往要早好几个小时——她上完早班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想要尽早与医生沟通昨日见闻。

“我不是精神方面的专家，只是有所耳闻：那是个新近开发的精神类药物，用于稳定精神病患者的状态，但是也有诸多未知副作用……怎么，您对此有兴趣？”

“我想参加测试”女人坚定地说。

“这可能很难。此类测试一般只对有相关疾病的人群开放，您有精神病史吗？再说，报酬也非十分丰厚，仅能满足测试期间的基本生活开销；另外，这笔报酬是不计入总收入的，所以您无法通过它来提升医疗服务等级”

“我哪会嫌弃钱少呢”女人苦笑着说，“唯一的困难也就是精神病了，我确实没有精神病史，但医生您认识那么多人，总能帮我……”

“你要伪造病历？”医生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伪造病历是多么严重的罪行？现在各私营单位都向政府开放数据，我去哪里给你作假？”

“不是说一些精神病的判定标准是行为而非生理指标吗？您可以教教我如何装模作样骗过鉴定医生……”

“您想得太简单了：病例造假被发现会怎么样暂且不说，吃药吃出问题了呢？您还……”

“若药有问题，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

“变成疯子，甚至死掉——不过后者的概率小很多；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那时候才是真疯狂，为了新型药物尽快面世不惜把死亡率推上百分之五——现在好多了，死亡率只有约千分之一水平，甚至更低”

“变成疯子的话，就没法照顾女儿了吧……医生，如果我变成疯子，能请您帮个忙吗？”

“您不会真的考虑要参加测试吧？我还要说些什么才能阻止……”医生看到女人决绝的目光，语气慢慢软了下去：“请讲，我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去做”

“若我没法照顾她，能帮我为女儿争取一个无痛的死亡吗？还有，不要告诉她我参加药物测试这回事，我怕她担心”

“您还真是……”医生无奈，在便签条上写写画画：“这是我的朋友，她会为你做精神鉴定——如果你能把自己的处境讲明白再加上些手舞足蹈，争取到一个潜在精神病患者身份没什么难度”

医生的朋友是个死板的中年女士。她叫母亲填写了一份问卷、又向她提了几个问题后，便将一份文件摆到她面前：

“最后一次确认：您是否确定要参加本测试项目？服用项目产品可能对您的身体造成损害，且根据健康计划规定……”

“好了好了”母亲呈现出疲态：“我知道条款的内容，请让我签字”

“……本厂将不会为您提供商业保险，若您在测试期间死亡，将不会得到任何赔偿；另外，您的尸体会被回收用作科学研究”

“我同意，现在可以让我签字了吗？”

女士将文件交到母亲手里，母亲用最快速度拿起笔写下名字然后丢掉笔，好像那根笔在发烫一样。

“请接受我的敬意”女士站起身；母亲迟疑几秒钟后才跟着站起来，接受女人的握手和鞠躬。“别这样，多不好意思……我还得感谢您呢”

“请跟我来”女士说。两人在洁白的走廊中穿行，绕过一个又一个实验室，最终在一座硕大无朋的机器前站定。

“作为项目福利的一部分，你可以选择以下几项补偿中的一种”女人边说便操作机器：

“一、现金，数量以最低工资标准为准；二、食品券，与人均热量消耗水平相当；三、每年两度的当前医疗等级体检；四、……”

剩下的选项与母亲的生活没什么关系：音乐会门票？什么是音乐会？心理咨询？我可没有心理疾病……大型商场会员？那种地方她从来不会去，因为商场在城市另一头，而她没有车……

倒是最后一条引起她的兴趣：“……九，药品补偿；你可以指定获得一种药品，价格不能超过第一条的数额”

“就这个吧”母亲赶紧抢答：“能不能帮我查一种药，叫做……”

女士都没费劲输入，直截了当地说：“那是治疗癌症的特效药，价格远远超出规定，所以否决；换一种药物吧”

母亲又想了想，报上了女儿的镇痛药名；这次，女士终于在机器上输入药品名称，并在短暂的等待后，将测试药物和镇痛药一齐拿了出来。

“这是您需要的两种药，不过……”女士直直地盯着母亲的眼睛：“您的病情大概不需要这么高级的镇痛药吧？”

“实不相瞒，是为我女儿要的……”她简短地说了自己参与测试的原因，女士听后表情终于有所改变，像是坚冰不经意间融化：

“天下当妈哪有容易的呢，这样吧，我推荐另一款癌症治疗药物，和您女儿现在用的效果差不多，但是便宜不少”

她再次在机器上操作起来，这次输入的字符串要长的多；几分钟后，装在输液袋里的药品呈现在二人面前。

“这次算我请您的，下次直接在申报表第九排填写这种药的名字就行……”

最初几天，女人感觉良好：精神药物确实有种魔力，能让她变得平和，坦然面对老板的责骂和同事的争端。但很快她就发现，药效似乎有些太好了。

她不再对任何事物提起兴趣，哪怕面对女儿的幽默和风趣，她也只是懒洋洋地翘起嘴角，摆出似有似无的微笑，好像戴上一层厚厚的面具，个人情感被困在面具后面，得不到发泄而痛苦万分。此外，还有些发生频率更低，但是对生活影响亦更大的副作用：偶发的双手颤抖令她难以精细操作切割机，切出来的肉块歪歪扭扭，惹得老板对她更加不满；又或是突然发生的短暂失忆，最严重的一次，她上夜班前竟忘记给女儿更换镇痛药，导致女儿疼得哭了一晚上。

母亲向女士报告自己的不良反应，并请求停止用药、退出计划；女士则用很简单的理由打消了她退缩的念头：

“你原来给女儿用的特效药已经禁止商业流通；现在退出的话，我也无法再给你提供廉价替代品。那样的话，恐怕你只能安排女儿等死了……我想，你会做出理智选择的吧？”

我会，我当然会。母亲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回到病房外隔着窗户看向女儿；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开始质疑自己坚持这一切的目的：她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追求活着？就像女儿自己所言“我就像个还连接着母体的胎儿，一旦离开脐带供应，很快就会死掉”——没错，她就像一个……累赘。脑海中蹦出这个词时，母亲自己吓了一跳；她不敢回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那可是自己的女儿啊！可她又没法否认这个词对女儿现状描述的准确性：女儿已经接近成年，却因为治疗而耽误学业，连中学都没有读……就算奇迹发生，她真的摆脱病痛，也很难找到工作或者成家。那样的话，她就真的是个最终会把自己拖垮的累赘……

女人赶紧摇头晃脑甩掉脑中胡思乱想，在女儿看向窗户之前快步离开。此刻，她害怕直视女儿的眼睛，害怕面对女儿眼中的求生欲。

女儿的顾虑没有母亲那么多；对她而言，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母亲带来的新药效果很好，她的病情在一段时间内得以稳定，甚至还有好转的迹象：有那么几天，也许几个月，她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而不是必须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需要帮忙。母亲大喜过望，借来轮椅和女儿走出病房，享受没有消毒水味道的新鲜空气。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女孩放肆地伸展肢体，享受太阳带来的温暖，她的身影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笼罩着一层金光，看上去神圣而纯洁。

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就好了。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药物测试周期再长也终有一天会结束。这天，母亲照常走进女士办公室提交报告时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恭喜你”女士说，“终于熬到头了，不用吃药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轻松很多？”

“可……可能吧”女人不这么认为；听闻药物测试结束、再也无法免费获取那种精神药物时，她感觉心中缺了一块似的，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她神情落寞地回到女儿的病房，坐在女儿身边，一言不发；女儿察觉到母亲的异常，谨慎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女人不回答，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孩，透露出些许敌意。女孩感到害怕，用被子裹紧自己瑟瑟发抖，但依旧没能逃开母亲的追击。

“你是不是觉得，什么也不用管很舒服？”

女孩恐惧地摇摇头。

“你的同龄人都在上学，也有的已经开始工作，你呢？只要整天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是不是觉得，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

母亲的斥责引来其他病人家属的关注，另一个中年妇女想要上前劝说，却被女人凶狠的目光喝退。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变老？你简直就像个吸血鬼，自己不事生产，全靠从我身上吸血过活……有时候我真希望从未生下过你……”

被窝里传来女孩嘤嘤的哭声，她彻底被母亲吓坏了。女孩的哭声仿佛一记警钟，敲醒了半梦半醒的女人，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论多么出格：整个病房，无论病人还是家属或陪护人都震惊地看着她：一个母亲怎么能对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对不起……刚才我有些……”女人惊恐地起身，退到房门，目光如求助般看向她曾委托照料女儿的护工；后者摇摇头，示意她的做法真的非常错误。

女孩还在被窝里哭着；女人回到床边，想要抚摸她，却被她甩到一边；无奈之下，她为女儿换上镇痛药后便离开赶往夜班的方向，连告别都没有说。

夜班从不太平，但今晚格外恐怖：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加工厂一直在雇佣童工；虽然肉品加工厂绝不是啥积累工作经验的好去处，但迫于贫穷，很多穷人家的孩子也只能选择在这里度过课余时间。法律管不到他们，工会也不会为这些没有入会资格的“非法工人”多费心，童工在工厂的鄙视链中处于最底层的位置：老板斥责工人，工人就去辱骂甚至殴打童工。没人在意童工的死活，反正随时都会有补充——看看那些报童，有多少想进来工作还没机会呢！

赛琳娜就是一位女性童工，她和妈妈都在加工厂工作。女人有些可怜赛琳娜：母亲见识短浅拖累了她，让她只能来条件如此恶劣的地方受苦，而不是去轻松一些的地方，比如说自己白天工作的超市去当收银员或者仓库整理员。她曾向赛琳娜母亲提过建议，但那个女人拒绝了，理由是那些地方不接受童工。

“人们看不得小孩子工作，所以她只能来这种地方赚钱”赛琳娜母亲说；“何尝不是剥夺了她从事‘干净’职业的权利呢……”

赛琳娜负责清洗高压釜——一种大型加工设备，将动物肉在高温高压中化成肉糜，原理有些类似家用高压锅。她的工作就是在熬煮结束后钻进其中，用高压水枪冲掉粘连在内壁上的残留物；那伸手不见五指、又热又闷且布满加热棒的空间也只有她这样身材瘦弱的小女孩能够进入。清洗工作必须要快，因为工人很快就会倾倒下一批肉料，若不想被汤汁淋一身就得赶紧出来。

显然，被汤汁淋湿绝对算不上最严重的事故。

这天，女人正照常切割肉块，突然听到赛琳娜母亲绝望的叫喊；身边工人纷纷离开位置查看，女人也按捺不住好奇循声望去：只见赛琳娜母亲正用力拍打一个高压釜，要知道那玩意运行起来有近百度高温，能轻易烫伤皮肤——

“赛琳娜！我的赛琳娜还在里面！”

片刻的疑惑之后，女人理解了她的叫喊，随即感觉到全身血液都在凝固：同作为母亲，这是她最不希望见到的场景。

老板赶来，驱赶工人回到岗位上，又询问赛琳娜母亲发生何事；母亲哭着跪在地上，请求老板中断加热过程，好让赛琳娜能够活着出来。

“停止加热造成的损失你可赔不起！”老板呵斥着，叫操作员继续加热；赛琳娜母亲的叫喊更加绝望，她瘫倒在地，还想爬向那个关着她女儿的高压釜，却被安保抓住……

女人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避免再听到她的叫喊，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一样。可是她做不到，她脑中满是自己女儿被关在高压釜里的惨景，女孩绝望地忍受着越来越高的温度，直到失去意识……

一个小时后，熬煮完成，高压釜打开，肉香扑鼻。女人已经没有力气再哭泣了，她呆滞地看着别的工人从一堆肉糜中挑出女儿的遗物：残破的工作服、高压水枪喷头，和一双耐热的靴子——高压釜的粉碎效果非常彻底，连骨头都能融成渣，所以赛琳娜不会留下任何遗骸。

赛琳娜母亲抱着工作服和靴子哭泣，那是唯一能寄托她对女儿哀思的物品。老板离开，临走前留下狠话：“要么立刻返回工位，要么卷铺盖滚蛋……”

她没有选择返回工位。就在大家以为她要离开时，卫生间传出一声惊叫——赛琳娜母亲用工作服上的带子上吊自杀了。她跪坐在马桶上，表情狰狞，小便失禁，已经没了气息。混有她女儿尸骸的肉糜同样被罐装出售，以至于赛琳娜母女死后女人再也没吃过一口肉——谁知道里面是否还残留着那个可怜孩子的一部分！

“求您了医生，我真的很需要那种药”女人可怜巴巴地出现在女士对面，赛琳娜之死带来的震撼过于剧烈，以至于这几天她天天做噩梦，梦见被关在高压釜里痛苦死去的不是赛琳娜，而是自己的女儿；梦见跪地哀求痛哭的不是塞丽娜母亲，而是自己。她越来越觉得，若自己没有那种药的支持一定会崩溃。但是女士作为医疗系统的一员显然不这么认为。

女士盯着母亲的眼睛问：“你的精神状态很差，需要心理咨询吗？心理健康同样是健康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可以帮你预约……”

“不……只要那种药就好了”母亲坐立不安，十指交叉紧握，密密麻麻的汗珠从额头涌出。

“你的医疗等级不足以获取那种药物”

“我可以出钱”母亲急得简直要哭出来。

女士摆摆手指，指向天花板的麦克风：“请注意你的言辞，现在不存在什么‘买’药，任何与医疗系统相关的钱权交易都属于贿赂……”

“其实您需要的是女儿的救命药，对吧？”女士看着母亲低下去的头颅，脸上满是关心的表情：“有那样的女儿真是很困难……我给你推荐的药还有用吗？那几乎是你这个等级唯一能获得的抗癌药物了，所以请珍惜……”

心中长久积压的无名之火突然爆发，母亲拍案而起：“谁在乎那个要死的孩子？我说我需要的是那种精神病药！快点把那种药给我！”

母亲满面通红，女士却显得十分冷静，只是简单地按下桌子上的按钮，轻声说：“安保”

两名彪形大汉闯进办公室，将母亲按在地上；她依然没有平息的迹象，挣扎着，叫骂着，直到被拖出办公室。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喜欢你”身后传来女士冷冷的声音。

整整七天，女人被关在拘留所里禁止外出。见不到女儿叠加着药物戒断的痛楚折磨着她，几乎将可怜的女人逼疯：她无法入眠，整夜在床上翻滚，啃咬手指直到鲜血直流。第四天开始，由于极度疲惫，她已经处于半梦游状态，个人形象邋遢到了极点；她总是在猛然间发现自己刚刚竟然睡过去，想要再次入睡却又煎熬无比，好像某件事在催促她前行；但她找不到路，也不知道是什么在逼迫自己。令她恐慌的不只有黑暗，也有明晃晃的灯泡：有时她会连续几个小时反复开关灯泡，幻想着用黑暗杀死光影中的邪魔，再用光亮杀死黑暗中的梦魇。可是她做不到，光亮和黑暗都太过柔和，无法击溃无比浓厚的黑暗和光亮中的恐惧之源。她惊恐地大喊大叫，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在隔壁关押者的投诉下，她被强制注射镇静剂以保持安静。这个过程也痛苦万分：两名医生也无法控制住处于疯狂之中的女人，狱警不得不用电击枪放倒她，再让医生给她打针。女人绝望地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却动弹不得，她感觉自己像是死了，却又感觉到极其显著的疼痛……在时断时续的幻觉中，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女儿的报复，是自己对待女儿的恶劣态度导致了她被送进这里。于是她哭泣着哀求女儿的原谅，但没有回应。

七天过去，女人终于得以恢复自由身。她回到地下室，却发现那里已经因拖欠房租而上锁；她想联系房东，却只得到一句“按时缴纳房租前别想开门——破门而入可是重罪”。于是她只得折返工作地点，想询问自己的工作岗位是否还在；就连她自己都不报多大希望，因为七天旷工足以让她丢掉全部三份工作。果不其然，她彻底失业了：三份工都已被别人占据，现在的她是个有资格领失业补助的人——对她而言算是唯一的好消息。要说还能有什么好消息的话，莫过于她的医疗服务等级：本就是最低那档，即使失业也不会有改变。女人最后才想起自己的女儿，内心立刻被愧疚填满：自从上次责骂她之后，自己还没再见过她呢。

女人用仅剩的钱买了些女孩爱吃的东西，回到女儿的病房。见母亲在非常规时间探望自己，女儿知道事情一定有些不对：以往这个时间，母亲都在上班。

“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来……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不只是面色苍白，女孩的整个身体都瘦了一圈，仿佛骨头要突破皮肤冒到身体外面一样。据同房病人所述，正是母亲的失职，女孩才会受此折磨：没有她每日带来抗癌药，女儿病情又有加重的趋势，她疼得整晚睡不着觉，哼唧声让最有耐心的陪护人都感到厌烦。

人们抱怨的同时也偷偷指责母亲：她该有多么不负责才会丢下女儿十三天，十三天啊！万一有个闪失，母女俩就永远也见不到了……不过这些话都没让女孩听见，毕竟她已经那么脆弱，没人忍心再伤害她。

“你们有帮她换药吗……”

“大姐，您也是知道的”另一位病人说：“个人信息和可获取药物绑定，我就算想，也拿不到更多镇痛药啊”

是啊，让别人让出镇痛药给女儿实在是太……真是个该死的累赘！母亲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女孩正窝在被窝里发呆，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眼神。

“大姐，您真不应该怪她”那位病人又劝说，“她是难受了点儿，但表现得可乖了，每顿饭都尽可能吃干净呢！您不是说要让她吃些水果吗？你看那些果核，她吃得多干净！”

女人看向垃圾桶，果然，其中留着十三个果核，正好是一天一个的分量。

然而实际上这些都是善意的谎言：由于剧烈疼痛，女孩根本吃不下任何食物，生命全靠营养液维持；那些果核也是其他病人吃过后放入女孩床边垃圾桶的——还真不是他们欺负她，而是她连消化食物的力气都不剩下，哪怕喂到嘴里的是果汁，也会吐个干净，更别提固体食物如饭菜了。

在连续多日遭受饥饿和疼痛折磨之后，女孩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她再也不是那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她已经失去拥抱世界的勇气和活下去的动力，她不想再忍受任何痛苦，她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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