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片秋葉飄下，陸伍伸長手，讓枯葉落進畚箕裡。

他在清白湖院落裡忙了一天，不是修枝掃地，就是補補窗紙、修修憑欄，偶爾給上官星餵點米湯、添件被。他並非天生勞碌命，而是例行性的勞動，讓身體忙一些，腦子就不會胡思亂想。

天宇與鬼城決戰的結果終於帶來好消息，他也真心感到高興－－以往這一帶最好的酒莊被劃進鬼城駐守範圍，一群酒鬼天天顧守著，哪有老百姓光顧的份？從明日起，他終於能買些真正的上好酒，管九也少給他臭臉瞧。

可惜事情似乎沒有他想得這麼簡單。先是藏神秘趕來報信，接著冉七一身狼狽地回來，等到天色黯淡，他才盼到管九與靜海仙龍一行人。昏色中他看得清楚，無人有半分損傷，但也無人露出喜色，甚至比出戰前還難看。

尤其管九見了他，連聲招呼也沒，陸伍心想：又出大事了。

「頭家，我捧茶來囉。」陸伍瞧了瞧守在門邊的海派浪子與黑蟒，再端茶進書房，只見主位上的管九雙手抱胸翹著腳，靜海仙龍負手立在一旁，鞠十寒看向窗外，冉七則在黯淡角落靜靜整理琴與弓。各有各的姿勢，但同樣沒表情。

氣氛古怪得很，陸伍正想發問，管九先開口。「茶擱著就好，出去吧。」

陸伍不放棄。「我熱水已經準備好了呢，你整身軀都沙子，要不洗一下也較快活。」

管九揮手打發他離開。「囉嗦，先去忙你的，我等一下就去。」

陸伍試探失敗，不情願地闔門離開。管九確定他走遠了，才道：「哼哼......你們這幾個要監視我到什麼時候？有說快說，有屁快放。」

現場又寂靜了幾秒，仙龍率先開口：「管先生，我們觀察你一段時間了，你與鬼城暗首似乎關係匪淺。」

管九從容啜了幾口茶。「證據。」

仙龍眼神飄向冉七，又道：「依照藏神秘所言，孟君嵐曾在決戰前幾晚潛進清白湖，你也赴約了。」

原來小秘是這青瞑仔的眼線......管九坐立難安了起來。「你們彼時就懷疑我跟孟君嵐，等到決戰才故意挖這窟給本教授跳，心機真重......」

仙龍不給他轉移目標的機會。「管先生可是承認了？」

此時冉七停止擦琴，鞠十寒也看了過來。管九眼珠子轉了幾圈，點頭。「好吧，事到如今我只好老實說了。我跟孟君嵐確實有特殊的交情，他也確實私底下來找我。」

這話說得太坦白，三人沒急著責難，果然他理直氣壯地辯解了起來：「身為一名樂界的教授，我之所以能在樂界立足，不只精通樂藝，更因為我為人正派、有原則。本人在鬼城那段時間，以精妙的樂震療法啟發了鬼城暗首，讓他對音樂產生興趣，我雖然身在敵營但萬不得已，只好勉為其難收他作學生。如今學生有疑，師者解惑，本當是天經地義，若因為他的立場與天宇對立，我就將他拒絕，豈不是違背為本教授的專業以及為人師者的良心？」

霹靂啪啦一大串，令在場三人紛紛露出「你練啥瘋話」的表情。冉七忍不住吐槽：「堂堂一個鬼城的領導人，三更半夜侵入敵營只為了討教音樂？管九，你腦子不清醒，當我們也糊塗了嗎？」

鞠十寒接著插話：「冉七此言差矣。若非教授教導有方，今日孟君嵐何以在戰場上大展神威？看來他不只得助於教授而傷癒，連功夫也在教授的指導之下變得精良，足以撼動當今武道。」

說著，他睜睜地看著管九。「十寒所言，有道理不？管教授。」

拿刀捅自己，管九啞口無言了。

鞠十寒說得不錯。無論他當初基於什麼理由，助孟君嵐完成交合補元術、對孟君嵐的武功心法指點一二，這些都是事實，他賴不掉。

我所作的一切決定，不也是為了自己人嗎......管九疲憊地捏捏眉心。此時脫離嫌疑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孟君嵐的底全部掀開，包含幻境，但他不想。

為了修復好孟君嵐的功體，他差點沒了命，但一聲殺人弦音，險些讓一切前功盡棄。倘若冉七再掐著對方的弱點暴起衝突，後果不堪設想......

管九忽然一怔：不對，那傢伙死活干我屁事？

現場陷入漫長的沉默，冉七忽然舉杖敲桌：「人呢？說話！」

管九被聲響嚇了一跳，以滿臉不悅掩蓋心虛。「你吃醋也不用這樣，我又不只你一個學生，火氣這麼旺幹啥？今日將鬼城殺得沒剩兩三隻貓，難道還不夠你發洩？」

他頓了一下，又斜笑。「哼哼......是不是本教授的新學生太過高強，將你打得內傷復發？青瞑仔，你這下真正漏氣了。」

說著，他順手搭上冉七的肩膀，意圖傳送真氣進對方體內。未料冉七反手一抓，不只倒灌真氣來防堵，甚至帶著攻擊意味回敬三分。

管九一時間反應不及，五臟六腑盡受衝擊，只得甩手脫離。

「冉七，你！」

他吃痛地扶著丹田，卻見冉七持琴展弓，警戒意味濃厚。說白一點，就是將他當作敵人了。

當年搶蛟龍筋尚不至於如此……管九惱怒道：「若我助過孟君嵐就是千古罪人，當年他在地獄之路救你，你不就早該當場自盡謝罪了！」

「兩位，稍作冷靜吧。」靜海仙龍見衝突一觸即發，插進兩人之間。「管先生，你在我們心目中地位非同小可，若不是這樣，我們大可以用更快的方法得到答案，諸位也不用在大戰歸來之後，在此繼續煎熬。」

這話是撕破臉，還是釣魚？管九無心打太極。他累了。「過去隱瞞我跟孟君嵐的關係，是我不對，現在我也坦白了，你們到底要判生還判死，乾脆一點！」

靜海仙龍欲言又止地看了鞠十寒一眼，但後者轉向窗外星辰，又靜默。

氣氛僵持了好一會兒，忽聞冉七幽然暗嘆：「腦識控制。」

四字一出，管九的表情有一瞬空白。

冉七輕擱下琴，來到管九面前。「你還記得，邪師去過天誡鬼塚之後，作了什麼？」

管九怔怔張嘴。猶豫的話恰似暫停的呼吸，過了許久才道：「殺你。」

冉七微笑，笑得哀傷悽楚。「孟君嵐利用斷天羅引我入鬼城，在此之前，咱都沒察覺出他有何異狀。若非斷天羅意志力堅強，只怕我的屍體早就為孟君嵐所用，他也不用白白犧牲了。」

管九說不出話，卻不由自主從冉七身前退離幾步。

「當年功力不到五成的斷天羅，將我傷到連青龍刀都拿不穩，管九，如果是你，你想我壓得住嗎？只怕整個清白湖都......」

血染湖水。

『屆時清白湖湖水是否能維持同樣的清澈，那就不一定了......』

狂妄的宣示猶言在耳，管九似乎頓悟了什麼。

何以冉七急於調查他在鬼城的經歷？何以鞠十寒對他隱瞞所有計畫？何以冉七在戰場表現如此急躁......所有看似合乎常理卻讓他心生疙瘩的現象，此刻終於有了答案。

「自從你離開鬼城，你與孟君嵐的態度轉變甚大，我們不得不懷疑，那晚你們做了什麼交易，讓你今日對孟君嵐手下留情。你進入鬼城這麼久，孟君嵐要洗腦你太容易，咱誰都沒法預料他會在何時操控你，做出不利於同志的行為。」

原來靜海仙龍將海派浪子與黑蟒帶來清白湖，目的不是為了抵抗鬼城，而是防堵他這個隨時可能發作的「細作」。而那些敵視的目光，在他決定走入鬼城開始，便注定將落在他身上。

管九雙肩一沉。多日來的焦躁隨之消弭，但水落石出的重量將他壓得傴僂。

「管九，一個怒雨飛龍就讓大夥兒心力交瘁，我不想看到你也走向自封天靈這條路。」冉七未聞他任何回應，不禁低聲：「教授，我也不願意......」

「所以你們打算怎麼處理我？」管九低問，冷靜得好似非當事者。「最快的方法是將我打成廢人，從此杜絕天宇的威脅。」

「是。但那不是最好的方法。」靜海仙龍指尖的劍氣弱了些，只留三分氣勁。「既然鬼城暗首的腦識控制尚未發生在管教授身上，仙龍認為，這些臆測不該是傷害你的理由。」

管九自嘲地笑了笑。「聽起來，你們已經討論出方案。」

「實話實說，非也。」靜海仙龍無奈地低嘆。「仙龍希望教授在眾人出現共識之前，暫且待在清白湖，切莫移至他方。而且今日與鬼城一戰，教授也辛苦了，不如先休養......」

「你封山歸隱吧。」

天外飛來一筆，眾人聞之望去。鞠十寒原先無動於衷地觀星，這時忽然一愣，顯然也對自己的發言感到意外。

然而向來冷淡的一雙目光，在怔怔的回望中竟滿載著情緒，是憂慮、是無力、是無以名狀的悲哀，迫使他靠向前去。

「什麼意思？」管九下意識後退。

「發生何事？」冉七聽出異狀，一旁的靜海仙龍察覺不對，立刻重捏劍訣。

鞠十寒搖頭，冷不防抓住管九的手，續道：「莫回寒武，也莫留在這裡。這些地方不屬於你。」

那我還能住哪兒？睡路邊嗎？管九和眾人同樣錯愕，看著被抓疼的手，沒心情吐槽了。

鞠十寒的手勁越大，目光越清晰，是堅決、是堅持、也是不容動搖的固執。

「公子，我欠你一句道歉，你就當作最後再信我一次。」

在黑暗之中，彷彿有光。

「你自封青色山脈吧，從此往後，永不問世。」

＊

一步錯，步步錯。只怪他打從一開始就選錯路。

管九靠在窗邊，撐著下巴對星夜發呆。發呆是個浪費生命的行徑，他一向不屑，此時卻不得不讓腦子停一停、靜一靜。

一陣玫瑰香若有似無，淡得不易聞之，卻和弦音一同鑽進他放空的腦袋。

管九不甚意外，冷哼。「這個青瞑仔防我防得這麼徹底，有啥路用？」

稍早前眾人各自散會，他也自行回房歇息，一切看似如往常自然，但他前腳剛踏進門，海派浪子與黑蟒後腳就進入側院待命，手腳之俐落，跟看守犯人沒兩樣。

眾人的戒備他能諒解，換作是他，恐怕下手更重、更無禮。

他也不是沒懷疑過自己。曾經孟君嵐的暴取豪奪差點要了他的命，好不容易起死回生，就算沒有對方亦步亦趨的照護，他也比任何人更珍惜自己的命，並且時刻注意自身的變化。

而他沒開誠布公的是，曾有一段時間，他全身筋脈乃至金丹全仰賴孟君嵐的真氣支撐才得以保命。他之所以多次獨自探尋幻境，不只為了敵情，也對自己尋脈測思，但除了澎湃的嵐氣，什麼異象也沒測到。

等到交合補元術竟功，孟君嵐從他身上取得的內力、他體內的嵐氣，雙雙轉移回原主人體內，絲毫未殘留。

正如孟君嵐所言，兩人從此再無瓜葛。

他信嗎？面對敵軍之首，他理應存疑對方的每一句話。

然而那段日子裡孟君嵐如何相待，他不是根木頭，感情之事並非全然無知。也許鬼城暗首有所隱瞞，但孟君嵐言出必真，他相信對方沒操控他的意識，信到幾乎忘了對方還有這個本領。

「那個煩人精何必這麼麻煩，直接命令我進鬼城、爬上他的床就好，哪還需要專程跑來清白湖向我勾勾纏？」管九有苦難言，撐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閉目養神。

仙龍沒明說，但大夥兒心知肚明，腦識控制是真也好、是假也罷，一旦同志起疑，無論真相如何都刷洗不了他身上的嫌疑。

想想他當初投身大義是為了大局，結果這個局成了令他進退不得的陷阱，還沒來得及為天宇貢獻突飛猛進的武功，倒先將自己逼進死局......

不對。

管九倏地睜眼，下意識壓了壓丹田。

倘若，這才是孟君嵐的目的？

『幻境的地氣與我氣脈相合，而教授的氣脈……咱交流數十日，君嵐怎不熟識？』

那四十九日裡他和他是何等親密，對方若動了什麼手腳，他真能察覺出來？

『天宇之內所有鬼城的據點，只有這個所在最像寒武，也許能安慰教授離鄉之情。』

倘若。

倘若孟君嵐下手了呢？

忽然冒出的念頭，讓管九一冷。

倘若，幻境裡的一山一水，都是孟君嵐植在他腦中的幻象。倘若，那四十九日裡，孟君嵐所做的一切都是幻想。倘若，那些痛苦、那些歡愉、那些沁入骨髓的柔情蜜意，都是孟君嵐另有所圖的利用。倘若，他早就被徹底洗腦，才對同志隱瞞孟君嵐的底牌。倘若，孟君嵐在戰場上操控他的意志，讓他抗拒不了兩人親熱......

倘若，他在幻境裡經歷的一切，無一為真，就算有真的，到頭來也全是假的。

管九腦筋空白一會兒，忽然低笑：「哼哼哼......那不就跟作夢一樣。」

孟君嵐啊孟君嵐，你是嗎？讓我作了一場夢，到現在還信以為真。

他自嘲的笑容漸漸落下，呼吸急促了起來，不由自主抱頭，蜷成一團。

孟君嵐啊孟君嵐，我該信你，還是該信鬼城暗首不計代價的手段？

有一把火，漸漸燃了理智，他開始分不清濃郁的香氣究竟是玫瑰，還是衣袍殘留的薰香？

孟君嵐啊......

叩、叩！「頭家啊，還沒睏吧？陸伍拿一些好康的，燒燙燙剛出爐的喔。」

陸伍的喚聲一下子將管九拉回現實。花氣不知何時消失了，只剩隱隱約約的弦音，以及他凌亂的喘息。

他緩了緩呼吸，見到端盤進屋的陸伍一副神秘兮兮獻殷勤的模樣，不禁苦笑。「不是嫌我胖，那麼好心給我準備消夜？」

「今日頭家打贏鬼城，當然要好好慶祝一下。」陸伍將烤香魚擺上桌，再為管九斟上酒。「我專程去邊境等鬼城退兵，子時一到就進去城內的酒莊，本來好酒都被人扛走了，好家在，庫內角落還剩這甕花雕。」

一甕不知忽略了多少歲月的花雕，酒液已所剩不多。管九抿了幾口，民間釀的酒雖比不上鬼城什麼酒鬼酒仙的遺作，但嚐起來樸拙、踏實，再香醇不過。

他暗嘆：有美酒美食，還有人侍奉，豈不是跟囚禁鬼城沒啥兩樣？「你這樣說進來就進來，仙龍可都沒意見？」

陸伍困惑。「清白湖又不是他家，他有啥好建議？」

管九頓了幾秒。「建議你煮豐盛一點啊，最好連他們的早齋都準備起來。」

陸伍倒退三尺。「頭家啊，這些消夜都你的喔，我一點點都沒分給別人......耶，等等，我感覺這個意見好像不錯呢。」

管九一手撐下巴，另一手倒酒。「什麼不錯？」

陸伍認真考慮。「清白湖這裡風景好、地點好、交通也方便，我若在這裡開餐廳，說不定生意做得起來呢。」

管九下巴滑掉。「要我給你投資不？」

陸伍更振奮了。「你也感覺我這個生意有出息，對不？」

管九喝酒吐槽。「不錯不錯，你若找得到造天筆這個屋主來簽租約更加有出息，到時我那袋黃金讓你無息借貸，再分期三十年。」

「這我哪有辦法？找人又不是我的專門。是說，頭家啊......」陸伍話題轉得很硬，硬要問：「鬼城退兵是好事一樁，為什麼我看大家氣氛沒太對呢，是不是發生什麼代誌？」

管九眼珠子轉了一圈。「沒出錢也沒出力的人，問這麼多做啥？」

陸伍不這麼認為。「前線我上不去，至少我將清白湖整理得很舒適，小星我也有照顧到啊。連鞠十寒都講，若無老人我在這裡顧守，早就被鬼城的阿兵哥佔去了！」

一提到上官星，管九就心頭長刺。「一點點小事交代你發落，就開始跟我應嘴應舌。你若這麼行，下回決戰讓你去，換我待在這兒......」

他說到一半，忽然噤口。

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他還能安然自若待在這兒？

管九不禁失神低喃：「自封......」

其實鞠十寒誤會了。過去的事，他確實心有怨懟，但無論如何，他對鞠十寒的話從不質疑。

以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頭家，你累了？」

管九聞聲回神，對上陸伍的視線。那雙老花眼鏡之下是憂心、是疑問、是被排除在外而有口難言的焦慮。

他迴避他的視線。「別問了。有一些事，你知道愈少愈好。」

陸伍失望地低頭。「好吧，反正你人沒事，那樣就好。」

管九望月飲酒，不再交談。當房門伊呀一聲打開，他開口喚住：「陸伍。」

陸伍停在門口。「什麼吩咐？」

管九沒回頭。「你東西收拾收拾，說不定哪天，咱也該走了。」

陸伍聞言錯愕。「你要回去薄紙居？」

管九聽他的語氣，反而不解。「你不是不爽清白湖那麼大，掃起來很吃力？現在有機會離開，還不高興？」

陸伍一腳在門內，另一腳跨在門內。「在這兒住久也習慣了，將打掃當作運動嘛，而且咱在這裡住得好好，還有朋友同志作夥出入，也較熱鬧啊。」

管九挑眉。「跟在我身邊，讓你孤單寂寞覺得冷，真是委屈你囉。」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陸伍搔搔頭，想了想，難為情的臉漸漸浮現答案。「其實你這段時間不在，鞠十寒常常找我幫忙。雖然跟你們這些武功高強的高手比起來，我能做的都是小事情，不過有我出一份力的地方，表示我這個老人對正道也是有一些貢獻。我只要這樣想，心裡就感覺就很快樂、很高興，每天作事也較有精神呢！」

陸伍嘿嘿笑了兩聲，但沒得到半句吐槽。正當他覺得怪異，一抬頭，管九正好撇過頭，背對而望夜，淡道：「好吧，你高興就好。」

「真的喔？」陸伍煞是驚喜。管九向來作出決定便聽不進勸，如今竟願意為了他的立場而讓步，怎叫他不開心？

他離開前不忘提醒：「頭家，天要光了，你也早點歇睏。」

等他離去的腳步遠了，管九才回頭，倒下最後半杯的陳年花雕，一口一口小心啜著。

最後一滴酒入喉，杯子乾了，殘留的酒香也淡了。

他放下空杯，輕聲一嘆。

＊

日子照常過，平淡如舊。

管九窩在房裡不出門，不是什麼稀奇事。靜海仙龍做足了面子和裡子，連陸伍也以為他閉門修練作什麼大曲，除了送飯送水，未多加叨擾，全然不知龍半就待在隔壁院子監視著。

幾日下來，院裡幾乎無人踏至，管九還以為眾人已經忘了，這裡還有個會呼吸的活人。

是夜，星幕初升，月色正美。陣陣弦音傳來，而玫瑰香斷斷續續，一下子就散了。

管九自打坐中睜開眼，不久又闔上，隨著樂曲的節奏呼吸吐納。

時光流逝，夜深不知幾許，樂聲也停了。

寂夜中，一陣沉重的腳步輕輕踏地，細細走來，停在門外。

叩、叩。

門板響了兩聲，但管九沒動作，任由門板吚呀一聲掀開，腳步隨之踏入，越過他身前，最後停在窗台邊，便無聲了。

他睜眼一瞧，眼前是摟著琴、耳向窗外的冉七。西斜的月光曬銀了那頭白髮，比平日更蒼了些，襯著那張無悲無喜的臉，靜得像一座石像。

靜謐中，冉七悠悠道：「真靜，難怪你喜歡這間房，跟青色山脈有點像。」

這個院落位於整個大院的偏隅，少有人跡，入夜後更能清楚聽見：遠方規律起伏的湖潮、近處深夜的蟲鳴，時而漸起、時而漸落。

風吹、樹動、葉搖，聲響千變萬化，無一整齊也無一重複。無人聲，亦無人煙。

管九垂目一會兒，一深呼吸起身，往窗台邊的另一張椅子坐下。

他斜瞥那張銀白的臉。「怎麼，花氣解不開，才知道來找我？」

冉七搖頭，又靜聽了許久。「不過，樂學的通理，我確實不如你。」

管九翹腳斜倚。「我是樂界教授，這種基本常識本來就應當要有。」

冉七抿嘴，胸口起伏甚大。他想忍，但忍不住了。「你就是這個態度，讓人討厭。」

管九冷哼。「慢走，不送。」

冉七「瞪」了他一眼，向窗外輕嘆。「以前在神樂府也是，整天佔別人便宜，還嫌別人貨色差，也不知玩斷我幾把琴，真是吃人夠夠。」

管九呿了一聲。「你才惡人先告狀，不知是誰先動手，幾支破琴記恨到現在。」

冉七牙癢了起來。「寒武千年生的紫檀，你可真看得開，當初還跟我爭那條蛟龍筋？」

管九搖搖手指。「一樁歸一樁，那是信用問題，再說我為你背了多少黑鍋，怎麼算都是我吃虧。」

冉七撇嘴。「哼，沒肚量，虧你還是教授。」

管九挑眉。「我是先到神樂府沒錯，但是沒代表我有孔融讓梨的義務。」

冉七一臉不屑。「別講得那麼好聽，坐光球來的，根本靠作弊。」

管九斜起嘴角。「不用太嫉妒，誰叫我運好、人緣好。」

冉七毫不客氣噴笑。「哈，笑死。」

管九沒好氣。「笑大聲一點，最好讓隔壁那兩隻都跑來看你在笑啥。」

冉七漸漸收起笑容，攏了攏懷裡的琴，低道：「你就是這樣，趨炎附勢、驕傲自大，小氣巴拉又死要面子，外表看起來擇善固執，內在就是小人一個，莫怪你走到哪兒，人緣就差到哪兒，銀河行將你送來這裡，根本浪費氣力。」

刀刀刺中管九的胸口，鬱悶地撐起下巴。「你的自我介紹，本教授聽得夠清楚了......」

「但是，我偏偏就想不透。」冉七不讓他插話，續道：「像你這種自私到有剩的人，為什麼神樂府尊這個位子，你甘願說放就放，還指名讓給我？」

管九一時無言，彆扭道：「神樂府那套體制不適合我，這樣而已。」

冉七嘲諷笑了。「神樂府之尊，樂界至高無上的榮耀，你確定？」

「一個名號而已，不能吃也不能喝，最多保你平安，還能幹啥......啊！」管九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惱怒地嘖了聲。

「呵呵......」冉七真心笑了。但溫暖的笑容維持不久，又淡了下來。「當初我離開神樂府的時候走得那麼難看，若不是怕我這個傷重的殘廢人回去退隱，恐怕遭受委屈，你何必放棄？」

管九沒反駁，回以輕嘆。「反正你下山了，神樂府也不是你在管事，何必再提這些往事？」

冉七低頭沒回答，隨意撥弄懷中的琴弦。指腹撥出來的聲音不似指甲彈奏那般清亮，但溫潤而沉著、音韻漫漫且流長。

他咚咚地彈了一會兒，再開口，輕似飄羽亦如煙：「因為我後悔了。」

管九低下眼簾，沉默。

冉七未聞回應，自嘲地苦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對不？」

管九依然靜而不語。

後悔嗎？

誰不是呢？

然而時光無法倒流，因此千金難買早知道。所謂的「早知如此」，都是事後的後悔莫及，任誰再埋怨，也於事無補了。

冉七豈不懂？只得頹喪地靠向椅背，輕道：「是我不對，教授，請你原諒。」

語落，有風入窗。

湖水的潮氣一波波襲面而來，溼了鼻息、涼了髮絲。這個院落很安靜，靜得像青色山脈，但也像烈酒湖，濕潤而溫暖。

管九喜歡這種潮濕的氣味，此刻卻主動闔上窗戶。水氣乃樂器之大忌，尤其這種撚得出水珠的濕度。

冉七反而搖頭，持琴起身。也許他已明白，任他待得再久，管九也不會再回應。

當他漫步走向大門，一腳跨出門檻，背後才傳來管九的聲音。

「青瞑仔，我只有一個問題。那場假決戰，你可有份？」

冉七停步默了幾秒。他沒回頭，但推著門板的手背冒出幾條青筋。

「這件事，我還沒找鞠十寒算帳呢。」

＊

琴聲錚錚，響遍清白湖。

書院裡的眾人聞聲抬頭，而後見怪不怪地繼續討論對付鬼城的策略。

與冉七夜談的隔日，管九終於踏出房門。他倒挺配合，行走範圍僅止於清白湖周邊，成天不是賞花就聽鳥，悠哉得像個文雅散人。

興許是無聊，或是一時雅興起。管九夜遊湖畔，在岸邊賞著湖中月影，忽然解開馬尾，放鬆地甩甩金色長髮。

那條看似平凡的髮帶，一揮開，卻有著不可思議的長度。鬆弛時粗似筆桿，緊繃時細如髮絲，縮放自如的彈性，任誰看了都稱奇。

管九將這神奇的帶子纏在手中，以左掌為琴軸、以右臂為琴枕，五指靠在弦上，輕巧一輪，便發出嗡然的聲響。

乍聽似海濤千丈，餘韻又似龍吟萬里，罕聞之聲如天上之音。

彈著彈著，遠方傳來悠悠弦樂，雙雙合拍撩、和弦音。琴弦合鳴時，樂音如遨遊海洋的蛟龍，擊著湖面，好似震著巨大的音箱，將這汪洋般的龍吟擴大至整個清白湖，令聞者為之神往，無不動容。

陸伍循聲前來，詫異地驚呼：「頭家，你今日心情很好喔，怎麼忽然想到要彈起你那條蛟鬚？」

管九閉眼彈奏，似乎享受此刻的齊奏之樂。「再好的料，久沒使用也是會壞，有空就要加減彈，免得浪費。」

冰海蛟鬚有兩條，一條贈與蛾門之主，另一條在紅雲的主導下歸還管九，也是促成他和冉七和解的契機。

若無他倆誠心誠意地面對蛟龍紛言，也不會有後來東北曲與西南調白熱化的紛爭，更不會惹來諸多身不由己的紛擾，引他一點一滴陷入武道亂事，從此再無回頭路。

後悔嗎？

武道上，誰人不是呢？

遠方的弦樂忽起變化，管九笑了笑，蛟鬚一繃緊，跟著換調。

合奏的樂聲一下子將他拉到遙遠以前。那時雷麒還沒進神樂府，他和冉七、趙清心、管不悔幾個人交好，時常一聲招呼也沒打，一人起頭，其他人便跟著奏樂。四人無須任何言語，只消一個音、半個拍，就能知道接下來的曲式，默契之好，哪怕演個三天三夜也滿足不了。

『冉七，咱既然要奏南音，你也該換一支弦仔。』趙清心抱著琵琶調音，一聽到二胡聲就彆扭。

『我的確有一把二弦，但是現在沒有了。』冉七看了管九一眼，墨鏡壓不住憤恨的表情。

『早就跟你講過，有什麼好物都不可讓管九碰到。』管不悔彈著三弦，一邊琶音一邊訕笑。

「哼哼......」往事彷彿昨日，管九不禁笑出聲。

回想起來，那段在神樂府裡習樂、聽樂、奏樂的日子，竟是他冒死來到天宇之後，度過最平靜快樂的時光。

這一夜齊奏直到深夜，玫瑰花香濃了整個清白湖。

上官星還是沒醒，但氣息穩定了些，原先被花氣鎖死的脈流也有了疏通之象。

如此佳音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管九見沒人同意也沒人反對，便開始大剌剌地彈琴自娛，久而久之，眾人也習慣成自然。

然而海派浪子一聽到琴音就打哈欠，既然監視任務草草結束，他索性離開清白湖尋找失蹤的藏神秘。黑蟒倒是大大方方留下，當起現成的聽眾。

「烏面仔，你對音樂有興趣？」彈奏蛟鬚前，管九先一段段扯開冰海蛟鬚，就像拉龍鬚糖似地。

「沒有，但是教授所奏的音樂，讓黑蟒感覺心情平穩。」黑蟒搖頭，雙手捧著蛟鬚的後半段，就像捧著一大束麵線。

「不錯，你有慧根，不過可惜了。」管九抓起蛟鬚的一頭。「好，放手。」

黑蟒一放開蛟鬚，管九同時甩臂，揮舞的蛟鬚如一條長鞭直衝湖心，往水面輕地一拍。

嗡......

湖中一聲迴響，蕩漾得綿綿長長、悠久不斷。待餘韻末了，雖細得難以聞得，但餘留陣陣震波，輕輕地、溫柔地觸著管九的耳膜。

他睜眼，露出滿意的微笑。

「很好，音開了。」

這夜三更，冉七難得提早離開上官星的房間，清白湖的院落終於恢復寂靜。

管九從窗邊起身，將裝了黃金的聚寶袋擺上桌，接著取來紙筆。

筆醮了墨，停在紙上一吋，不知過了許久，久得潮濕的微風拂面，拂出他深深的嘆息。

墨已乾，但終究未著墨隻字片語。

他輕地擱下筆，解開束髮的冰海蛟鬚，重新在掌心纏成一圈，放在白紙中間，折起紙張的四角包住蛟鬚，再將折口翻向桌面，以一只茶杯輕輕壓著。

環顧四周，他隨手拆下床簾的綁帶，重新繫起馬尾，甩了甩頭髮，最後望向窗外。

夜蟲鳴叫，湖潮往來，風吹來的聲音依然生動熱鬧。

而星空燦爛如昔，流星飛逝時，眨眼即逝。

＊

鞠十寒在房裡靜坐。

背後的紙門倏地閃過一道黑影，輕得無聲無息。

他緩緩睜眼，不一會兒，又重新闔上。

「公子，抱歉。」

一聲嘆息輕似微風。

「永別了。」

＊

一開始，冉七並未察覺到任何異常。

習樂人聽力敏銳，不少人學習隱匿氣息的招數，用以防身。換句話說，此刻他感應不到管九的存在，並不值得稀奇。

等到日上三竿，中晝也過了，他才感到奇怪：陸伍這時應該在大院裡忙碌著，怎麼現在還不見蹤影？

像是回應他的疑問，著急的腳步聲從大老遠飛奔而來，穿過大門、越過穿廊，再幾個急彎，跑到他面前。

原來是扛著大包小包的陸伍，不停喘息。「冉七，借問一下，你可知阮頭家去哪裡？」

冉七內心一突，仍鎮定道：「你是他的管家，應該最清楚他的行蹤。」

陸伍的慌張引起靜海仙龍的注意。他擺頭暗示黑蟒前去查看，若無其事問：「老先生這般慌張，發生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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