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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颠倒,天是车轮,地是车顶。我们是生的乘客,是死的故乡,2

[db:作者] 2025-08-13 08:19 5hhhhh 3470 ℃

“医生,再怎么说她们两个也是您和我的母亲们啊!”

我捂着发烫的半边脸颊,哆嗦着嘴唇,全身贯注地凝视着他的面容,感情饱满,声泪俱下,仿佛煞有介事。于是我只好压下了受辱的愠怒,怀着无与伦比的疑虑凑到两具尸体的面前,瞪大了眼珠,细瞧慢觑,左右对比,避免自己的身体遮住了明亮的月光,给我带来更多不必要的误解。

我渐渐看清楚了这两个女人的面容:柔和的神态,开裂的嘴角,稍稍张开的嘴唇,淤青累累的伤痕,俱与彼此相似,都跟对方呈镜面形式的对称;而在我认清楚这两个女人面部的轮廓同我记忆中的母亲根本没有一丁半点的相像后,愈来愈大的迷惘如一张富有生命的网从下到上地罩住了我;在这张大网即将笼住我的大脑使我陷入更大的迷失之前,那个闯入我阒静家园的男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有力地夺走了我的目光,在我踉踉跄跄做着无用的倒退时,凶恶地捣入我的胸膛;我感觉到凉丝丝的血液如水流一般从我握住他攥紧匕首的手掌处滑下。

这个令我回忆起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的家伙彻底变换了心态,一把从我的胸膛中间抽出匕首,使得挥洒到空中的血汇入幽深的黑夜,制成一面剌剌鞭打的大旗;他目光炯炯,欣赏整个过程;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伤口,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他一动不动,自古而来就立在原地,支撑着整片天空的重量,以致它不会坍塌下来,酿成灾祸;他的声音滴满愁毒:

“之前你靠诡计把我父亲耍死,接着又肆意把我母亲玩弄,搞得她无地自容,只能分裂自己以承受这过重的痛苦。这么多年下来,在白天,我的其中一位母亲要做另一位的影子,家务、日常的应酬工作、一些不大不小的琐事会以公平公正的单双日轮换制解决;可到了晚上,就是她们造孽的时候了!二人精心装扮,以同样的情感和态度撞见对方,用相等的力量和手段互相撕咬,彼此折磨。在独属于她们的狂宴中,嚎叫和眼泪从未缺席。作为她们的儿子,我一直待在她们身边,却从来没能得到过正常教育和爱,反而处处遭受这两个母亲的迫害。拜你所赐,我见证了她们演出的每一个艳丽的、平和的、冷冽的、凶猛的部分,收获了很多我本就不该有的体验。如今,闹剧收场,她俩终于都去见阎王啦!我呢,又好不容易在漫无边际的探寻和把我弄得神魂颠倒的调查中找上了你!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一个情真意切的好人儿,我千言万语也感谢不完的大恩人!您说说看,我怎么能忘了送还给您一个难忘的体验呢?尽管这远远不够,我的恩人,一位在公众和社会面前分明是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儿,一名兢兢业业、甚至在同类之中都出类拔萃得有些过分的医生!”

他继而发出短促而疯狂的笑声,迅速蹲在我的身边,伸出手来触碰我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用掌面遮盖,使我清楚地感受到血管里突突弹跳的声音。

接着,他说出一大串像连珠炮的话:

“兴许拥有许多双明亮眼睛的大伙儿都觉得我这么一个败类是出于对你的嫉妒才找你复仇,而不是为了我的两个母亲;他们会列出许多我主动抛出来的证据向更多人指出我的自私和冷血,戳弯我的脊梁,叫我俯首认罪,以合众人的心意;天下做母亲的看见我这么个标准的负面榜样后,或多或少会觉得有些寒心;这也挺能打击那些将要做母亲的和发自真心爱这些人的人的信心。但这无关紧要,不值一提。重要的,重要的是属于我们两人的事情。我和你。对,对的,就是我跟你。我们两个人之间,再无一物可作阻碍。不妨告诉你吧,我的刀上不仅撒了海龙的骨粉,整块刀身还沁满了我自己的心头血,添加了许多可怕的诅咒。眼见你这幅深受震撼的模样,我辛辣又毒烈的恨意立马变得甜蜜可口了。这可真是称心如愿哪!祝福你的死亡,医生。以往你的确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积攒了很多很多的福分,而如今呢?如今却被一个过往的阴影赶上,一把推倒,再也爬不起来!你怎么会觉得值当呢?就因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微乎其微的人?你怎么会心甘情愿,接受这么一个不够公正的结果呢?身为残害你的凶手,我的结局是可以预见的。或许这并不能令你感到安慰。再次祝福你,医生,祝福你能心胸坦荡地步入死亡。以免将来你在地狱里埋怨我给你带来的死亡不够热闹,我还是多做做表面功夫好了:真心感谢你为整个社会所付出的一切贡献,给人们带来的所有援助,还有传达给后代的希望和善心,毕竟你是优秀的人;但同时你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天赋异禀的罪犯,生来就要毁灭那少数人的生命,尽管你对自己的使命似乎毫无自知之明。没关系的,医生,报应到了。你的死亡进程会很缓慢,你的意识会被无限拉长,你要经受的痛苦连绵不绝,如同蜿蜒曲折的山峰。那山峰你攀登不上!即使你记起了办法和落脚点的位置也会很快滑下,从高处跌落,摔个粉身碎骨——因为你罪不可赦,大于我所造的一切孽障!尽管这远远不够!该死的魔鬼,你的血哪里跟我们一样是红的?瞧瞧啊,你的血根本是蓝颜色的!”

赢家

我是一株长在江边的梅花,旁边紧挨着一株成熟又高大的柳树。每逢凉风淅淅飒飒从那条并不宽阔的、挤在人造建筑和自然湖泊之间的江面涌来,他长长的、柔顺的头发就会凭借风力,悠悠飘来,挠我数条胳膊的痒,使我在一阵和谐的氛围中轻轻颤抖。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很喜欢他对我开这样有趣的玩笑,巴不得一直在这份有趣的欢乐中颤抖,不分昼夜。而如今我年纪渐长,明白了植物的秘密和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知道无止尽的享乐,永远当一个调皮的小孩是不对的,便开始有意回避他的挑逗。无奈的是,每次柳树兄弟见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总会露出一副感伤的模样;更无奈的是,一旦我察觉到他的失落,我也会开始失落起来,还会感到心在痛苦地跳动,叶子在我的多条臂膀的末端上啜泣,发抖。

我还可以举一个我俩关系好的例子:我们的根系在土壤里相遇后会主动避免侵占到对方的生存空间,而尽可能弯曲变形,以至于接近彼此那一边的根都往反方向生长了。我俩都不知道不自然地干预自己根系的发展会带来怎样糟糕的结果。大大小小的疾病我们都已碰到,致命的痛苦却从未光顾我们的生活。这听起来的确有些超现实主义,颇具幻想色彩,然而事实如此,无可否认。

离我们最近的大植物有一个半的柳树兄弟(大约三又四分之三的我)横躺下来的长度,密密麻麻的小植物围绕在我们的一边,形成一条隔离带。隔离带里面是各种落叶、花瓣、树枝的墓穴,极少倒霉的会跌入我们的背后,滚下人工拼砌出来的石面,摔进冰凉的河水。剩下那些好运的则会安详地躺在地上,静静等待自己的运气消逝,时机来临,暴雨狂风将它们送去倒霉者的行列。

早些时候我还会有意为我的残枝败叶计数,思考它们的数量与各个季节的联系,企图通过这个平凡的过程触碰自然法律——尤其是贯彻所有生命的法律——的门槛,可后来我就不这么做了。原因并不复杂,我的年龄持续增长,观念也在不断发生改变,很多过去拥有的习性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我了。再者,因为要跟一株并非我家族成员的植物一起生活,我肯定会受他的思维和习性影响,规范行为,改进心态,好让我去适应我所处的环境。当然,这对柳树兄弟也是一样的。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虽然跨越了两个家族,却亲如孪生兄弟。许多小矛盾和纠纷不仅没让我们的关系受到损害,反而使我俩的关系更加牢固。

我和柳树兄弟坦诚相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雨的时候,柳树兄弟会主动把他几条柔嫩的柳枝盖在我的身体上,以作遮风挡雨的作用,虽说作用也不大;由于我俩的位置,土壤肥力始终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即使会有一些人类机构雇来的工人帮忙改善土壤状况,清除虫害,修剪枝桠等工作,但碍于没有专业性知识,常常会忽略我们特殊的环境,更多时候却是在帮倒忙,尤其是土壤肥力方面上——在柳树兄弟因为土壤肥力问题而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会主动洒下十几片花瓣,召唤一些在我的荫蔽下筑巢的蚂蚁去将那十几片花瓣埋在柳树兄弟附近的土壤中,靠自然发酵来增加肥力,尽管过程缓慢。

我俩互帮互助,两树一体。我们不分种类、不分你我的情谊哪怕在植物界也实属罕见。

在植物界,植物的语言就是一种感受,需要风、叶子的掉落、种子、花瓣和果实等事物来向外界传达自己的意思。动物——在我看来是我们植物界的天敌——好动,分草食、肉食、杂食几种,或大或小,或凶狠或驯顺,但无一例外,都是要通过进食外物来获取机体内部生理循环的能量,而不像我们植物,能自给自足,饿了晒阳光,渴了地底找。它们生性粗鲁,表现野蛮,不闹出动静来折磨我们植物的神经就不乐意。即便有些植物界的勇士曾给他们吃过一次大亏,但很快就被气急败坏的动物搞出了极其严重、不忍直视的损害。动物和植物的仇恨并不深,主要还是因为我们植物有礼貌,懂分寸,知原则,守底线,文静优雅,友善谦和。这是所有生命的共识,但是总会从角落里蹦出一些喜欢违反常规、有恶作剧爱好的动物,站到我们的对面,用荒谬至极的道理作他们的底气,自以为把我们的性情看个通透,还从一段相当经典的语录中摘下一段,扭曲原意,朝我们——必须注意,尤其是我们可怜的植物——大声嚷嚷:

“假如我们的宝贝植物真的有大家说的那样完美无缺,那它们何必要借助阳光、地下水或者雨水来维持生命?那些多余的养分它们拿去有什么用?它们真的如传言所说的那样坦诚吗?恐怕只是说说而已,唱唱罢了。更何况有些植物还是人类那边通过杂交技术制造出来的杂种呢!你们怎么能那么肯定植物之中就没有像那些杂种的、被驯服的或是被奴役的动物一样给人类效命,帮人类方便的奸细呢?另外,为何要你们甚至是我们这少部分生命都要承认植物天性优良,只因它们寡言少语,不参与任何争端,连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都是一件稀罕事?仅出于此,我们就可以推测出你们想要表达的真正意思,那就是地上只能存在一种声音:植物生来就比我们这些生命高出一等,比我们更配得上一切赞誉和祝福。可植物真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声和地位吗?它们能吗?除了光合作用这或许是唯一具有些微效益的小活动外(在这里可以不提那些没有叶绿体的单核藻类植物或寄生植物),它们给所有生命带来了怎样不可或缺的贡献?它们究竟是赤诚生长的真君子,一个值得我们学习的模范,还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一位将会给我们敲响警钟的小人?细数动植物的历史,我们这边是从来不缺给敌人效命、为疯狂奉献一切的畜牲的,而植物那边呢?我不是在凭空捏造事实,以我自己的喜恶和与时俱进的审美意识来抹黑植物的形象,这很浅薄,也很无趣——植物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打破我们传统印象的、既势利又小气的败类,在我们谈起植物、给植物的印象做个广泛定义的时候又常常遗忘这一特殊现象,真不知是下意识性的,还是由于粗心大意;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了,经过一段时间后,衰老的生命与世长辞,刚成长起来的生命志气勃发,当它们再一次——几乎可以说是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仅遗忘了那些典型的反面案例,还复现了它们长辈曾拥有过的、不大精明的选择(即便遗忘历史的教训这一深刻而重大的问题确实要与现实生活相结合,也就是说这些一腔热血、能创造奇迹的新兴生命可以给自己找到足够合理的、能被更多生命原谅的借口,我们也可以在这一方面上作出我们的让步,但濒临容忍的极限),给植物的名望又披上了一层华丽的衣裳,为将来数不胜数的辩论埋下另一个无解的伏笔——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植物跟我们动物一样既不高贵,也不值得崇敬,只是一个需要互相尊重、并行成长的同类?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为根本问题掩护,几乎从不客观评价各类生命的长处与短处?最后,我想好好问问在座的各位,我们动物和植物的世界有必要到人类社会中去取经,与他们繁琐又虚伪的文化同流合污吗?”

有些心思活络、嗜好叛逆的小动物为这样言辞犀利的论调陷入一种狂热的状态,失去控制,给无辜的植物带来不少麻烦。譬如松鼠,这个不起眼的、喜欢制造反差效果的坏蛋;还有我,一棵态度端正、老实本分的梅树。有一天,它被一些姿态轻浮的大学生赶到了这里。它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从嫩绿的草丛中拱出一条道路,在交叠的落叶和树枝上一跃而起,跳到了柳树兄弟的脊柱上,正对着柳树兄弟和我说:“据我所知,你们植物是世界上最酸文假醋最拿腔拿调也最不诚实的一类生命。”

在讲完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它晃动着多毛的尾巴跳到我的脑袋上。我并不记得我有招惹过它——真令我气愤,也真令我感到怒不可遏!要是那时我也有动物的嘴巴,我绝对会一口把这个侮辱我和我家族、甚至是所有植物的小东西咬死——鼓着两个如小气球般的腮帮,俏皮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咕呜声后,用它长爪的小手在我树皮上挠出几道难看的痕迹,抹了几口唾沫,又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这尿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信号,召唤了许多无所事事的苍蝇和腻虫,在我身上又叮又咬,还特意留宿在附近的垃圾堆与空壳里,给它们吸收变质的营养行个方便。有好几天我从半夜中被栖息在我皮肤上面的苍蝇和腻虫的呼噜声吵醒,精神萎靡,意志衰落,好在天气回应了我的乞求——没办法,在生死存亡之际,尊严之类的麻烦东西还是抛掉好啦——刮下一场大雨,把这群游手好闲、得寸进尺的玩意赶回它们栖身的暗影中,我珍重的安稳生活才得以回归。

始作俑者,也就是那只松鼠可以随意侮辱植物,完成一场恶作剧后并带着粗鲁的笑声离去,而我呢?我是植物,话无法说,动也无法动弹,只能借助风力发出我的抗议——尽管我们植物最有力的抗议也不过是掉下几片落叶和花瓣,或是在栖身的泥土里很轻很轻地颤动一下;枯萎和树枝光秃纯属响应自然规律,生老病死嘛,一概如此——并在柳树兄弟传达过来的宽慰下接受这份可耻的侮辱,吞下那些无赖昆虫的欺凌,供根系茁壮,枝叶蓬勃。

我有数过,一年下来起码会遭受这样无理由的侮辱四至六次,春季大多一次,夏季最少一次,秋季小动物们都出来找过冬的食物,活动频繁,经常是两次,冬季几乎没有。遭受侮辱的次数一多,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侮辱,就不会被镌刻在我的记忆迷宫中。此外,我所处的位置精妙,地势平坦,坡度较缓,哪怕在周末城市人流最密集的时候也鲜有光顾。

而人类,人类始终是我们植物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他们在我们植物的生命力占据着关键的、难以忽视的地位。且不说我那谜一样的出生和更多秘闻吧,免得它们把这一切弄得更加混乱。我没系统性地复习过人与植物的历史,博学多识的柳树兄弟当惯了哑巴,想法奇特,觉得就算他不说,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突然爆发灵感,知晓他知晓的知识,获悉他不清楚的秘密——不妨顺着这个势头往下说,在那之后,我便会成为我们这一带最博学最成熟的一株植物,柳树兄弟会作为我的陪衬,我背后的支持者,给我这个荣登宝座的新王——我找不到比“新王”更好的称呼了,即便我本身对“王”这一词汇持反感态度。既然人类的国度千千万万,多种多样,那么植物的国度可以是广袤无垠的,也可以有我所处环境这样狭小偏僻、非自然的——提出可贵的建议,指出隐患,排查问题,使我达到多嘴的小植物们意想不到的高度,一举揽下地上万国的荣华。在我尽力回馈我亲爱的国民后——嗳,作为一个还没有成为国王的国王,我已经预感到自己一旦要为这么多植物负起责任,我会膨胀到何等地步了——努力伸展我的枝桠,壮盛我头顶的叶片和花丛,吸引鸟儿——到时候,我一定要让世界上嗓音最优美、声音最空灵的鸟儿们组建一个专门为我们植物服务的乐团,以扳倒其他生命的光彩——我要让它们后悔做它们自己,而不是做我们植物王国的子民——此后,接纳外来物种,包容它们的文化——落后的加以改进,先进的加以学习,同时一定要顾重柳树兄弟的建议,没他我不可能走到那无比辉煌的时刻——我将一统万国,升上天空,触劘风姿绰约的群星,收纳整座世界——在伟大故事的尽头,我依然可以牺牲王权,放弃自我,泯灭我隶属于生命的一切元素,因为我的初心就是要让所有生命平等,而不是为我这单独的个体拥有平等生命的权利——这不简单,听起来也很荒唐——我将以坚韧不移的、无法毁灭的决心达成我的目的,哪怕挡在我梦想道路的最后敌人是我自己。

好在这是一场白日梦,不过是一阵转瞬即逝的、经不起推敲和探讨的妄想。

我现在就可以讲一讲刚才的妄想有什么漏洞,而且是至关重要的几个:首先,所有的生命需不需要我这一株植物所信念的平等?我的举动会不会是多此一举,不仅不会给他们带来帮助,使他们精神健康而饱满,活力四射,还会把他们搅得头昏脑胀,不得安宁,损害到他们本有的体验,令他们丧失判断事况的能力,废缺自我成长的韧性?我真有那么特殊吗?就凭一株小小的梅树?一株连自己真正的根源都不知晓、自己现有的居住地都无法离开的梅树?我真有那样宏大的宿命,那样撼天震地的报应吗?倘若没有——好吧,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可我依旧厚着脸皮,没羞没臊地获取一切能获取的力量,苦心孤诣,不择手段,非但没有把更多的生命引入正道,令他们幡然醒悟,打消罪孽,解引超脱,反而使他们满腹疑团,瞻前顾后,舍本逐末,有时为了突破这层可以说是相当多余的限制,翻过这道在最后令他们感到深恶痛绝的障碍,回归自然,恢复健康,戒恶定慧,从一而终,便一定要到是非不辨、真假难分的地步不可——不然——“法在哪里?各位,你们知道的要比我多,这次轮到我问你们了,法在哪里?”——痛苦的嚎叫延亘古今——于是乎,那些生命,我的国民,我的追随者与粉丝,我的教徒与学生,我迷迷糊糊做着奶头梦的孩子,被我用巧合和技艺蛊惑、雇佣的工人,走在我前面开疆拓土的先驱们,跟在我后面意气风发的同胞们,还有无数与我比肩同行、向我看齐的剪影与实体——不论去留与变化,这些生命都将在永恒里犯颠痴之过,迷津失道——那么那个自以为干成了一件大好事的、没有自知之明的、深陷幻境的我算不算一个罪该万死的恶徒?

其次,我的气量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宽大。我肚子里连我头顶的这片小天空都装不下,还谈什么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国度呢?哪怕柳树兄弟真能忍受尴尬,以舍弃自己无法缺少的清宁为前提,召集过来几个愿意加入我们的国度游戏的傻瓜,但很快——至少是经历一次闹剧之后——大家马上就会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与工作中去。倘若这个游戏真的能玩大,玩好,倘若一个像样的国度真能被我们建立起来,随之而来的阶层问题更能通过每株天真烂漫、思想单纯的植物的协作和参与而得到良善解决,它,这个看起来已经有帝国影子的国度也会因为我自身没有意识到的、极度的本位主义倾向而迅速崩塌,走向消亡。毕竟首部都出问题了,何况整体?再者,柳树兄弟肯定不会愿意做一个国民的,哪怕邀请他的国王是我,天下最亲近他、也最能理解他的植物。我试探过,结果超出我的预期,他的抵触情绪前所未有的大。我想了很久才勉勉强强想出了一个答案,又或许是我自己觉得合理的一个理由:柳树兄弟本身就是一个国度,一个活着的国度。尚不知晓国度的等级排行是怎么排的我,盲目信任凭借经验总结出来的真理,即一个活着、不断成长、一直扬升的国度要恒强于一个“死气沉沉”、偶尔会泛起波澜、由诸多生命默许存在的国度。前者永远走在后者的前方,后者望其项背,努力效仿,只能当前者的跟屁虫。因此,我可以站在经典的旁观位置上(没准已经走入俗套,倾沦窠臼了)讲这么一句话:‘就算他真的要跟世上最豪华最昌盛的国度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

赞誉完我所敬重的、相当于我半个父亲的柳树兄弟,我得接着讲下去了。就算柳树兄弟真的愿意帮我,也一定会被自己的迷惘妨碍——到时候,以往的金玉良言彻底变成了毫无作用的废话——我一旦失败,被外力逼入绝境,跋前疐后,进退迍邅,作为幕后出主意的植物,柳树兄弟的结局可想而知。

诚如上述所言,为了取得最优解,避免那些会出现无法弥补的损害的分支,我只好把握当下,做一棵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梅树了。

想当初,听到柳树兄弟终于肯开金口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听到他跟我讲这样的话后就有多埋怨他。若不是我有独属于我自己的好运,我还真分不清楚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在我看来——柳树兄弟并不喜欢我发表自己的见闻。他的这种态度确实有些过分。然而,由于我俩感情深重,亲如臂膀,我一直记着他的意思。因此,我意识到自己动怒时,几乎每次都会反省自己,以确认动机合理,心理健康,不会出现不小心冒犯到柳树兄弟的状况;可正是这一种下意识性的、近乎病态的行为,让我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变得是多么的不健康,多么的不自然了。所以有些时候我发怒发得很厉害,完全克制不住心猿,驾驭不了意马,会扰到柳树兄弟的清宁;我对自己的不可控感到愧疚,可另一念头又会在这个节点上从心里窜出,劝阻我,说,柳树兄弟就该承受这样的磨难,不然就是他对不起你,而不是你对不起他;没准那自私的念头讲对了,每一次我不能自已而大发脾气的时候,柳树兄弟最多也只会在我旁边发出一声叹息,再不然就会用他长长的、柔嫩的柳条拂过他身后的水面,惊动吮咬青苔的鱼群——除了鸟儿,除了有益于植物放松心情、小巧可爱、好心肠、生来就是歌唱家的鸟儿们(也许我该包容一下与鸟儿一样亲近自然、活泼、不顽劣的小动物;狗、猫这些与人类亲近的动物就算了),它们的语言和人类的语言一样肮脏龌蹉,难以入耳,杂乱无序,无法理解;我得承认,人的文明虽然在整个地球上取得卓越成就,人的历史似乎拥有比各类生命文明更加多彩的光芒;然而重要的还是在这个拐点上——在我承认他们确实优秀的基础上,我还是要这么讲;也许仅仅是出于自私,或是从小动物们那儿染得的攀比心——相较之下,我们植物文明的历史要远比他们辉煌,我们坚韧又美好的植物生命要远远大于这些傲慢偏激的蛮荒生命。这没有任何理由好说,自然的四季会提供最有力的证明。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四季,如星轮转动。也许我们之中有些同类缺乏坚韧的特质,会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自然规律打倒,一蹶不振,再不愿从厚重的安详中站起。可剩下的那些,譬如我,质量稳定,体积庞大(固然不能忽视那些体积虽然渺小意志却无比强大的植物),便会坚守在大地之上,与我们最可畏惧的敌人——腐朽——作永恒的、悄无声息的抗争。在季节更替、一份时光的开头和末尾中,我们和敌人的交锋会变得激烈起来。

冬天是我们最难度过的季节。每逢夜晚,脱发的柳树就会在我身边瑟瑟发抖,有着坚硬皮肤的我虽然勉强能在严酷的寒冷和夜的笼罩中维持着梅花的孤傲和尊严,时间一长,自然也要精疲力竭,露出一副丢脸的、萎靡不振的面容。到那时候,即使我俩——一个向来恪守家族的处世原则,并非吃苦难劳,而是觉得自个儿遭受的一切形式的苦难都是对自己的考验;另一个虽然不善交流,但是思维浩瀚,心灵深邃,每次开口都会带来一系列难以忽视的变化,颇有异类风范——再怎么装聋作哑,也会受惯常造就的沉默折磨,给作壁上观的夜晚和冬眠好梦的动物们提供笑料,全身上下都被一股酸涩的苦楚浸透。

万幸的是,这一年我和我的柳树兄弟交了好运,严寒天气很少,很快就迎来了新的一年。

到了万物复苏、气温回暖的春季,他抽芽长发,我生苞开花,每株植物都有各自的良好发展。蓬勃的生机在大地上隆隆作响,小小的蓝花——经过它们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总算记住了它们的名字——阿拉伯婆婆纳在杉木底下萌动,迷惑了通体全白或淡黄的小蝴蝶,使其在它们身边翩翩起舞;柳絮调皮捣蛋,充满朝气,作风与柳树兄弟截然相反,在我抟控叶螨红团团的葬礼时,又扑又闹地蒙住了我具有标志性的树皮,使我差点为这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出丑;紫堇低垂着脑袋,用忧郁而美丽的眼神静静凝望着金光闪闪的水面;毛竹在风的鼓舞下轻轻晃动,纤秾有度的身子才微微照进光亮,便吸引了不少探寻的目光;诸葛菜直立向上,正对天空,虔诚又无声的呼唤让过路的蜜蜂觉得饥渴;太阳坚定不移,向着西方徐缓推进,对云朵的魅影和大地上的喧哗不偢不倸。

不出意外,这一年将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可老天爷偏偏要对我恶作剧——难不成老天爷也是一只松鼠吗?原谅我这敏感而过分的污蔑吧——在一年的开头给我显出一道恶兆,叫我头疼不已,唱衰多时,惹了柳树兄弟不高兴,趁着风大,一柳条抽来,打瘪了我许多花瓣,抽疼了我如大地一样深褐色、使得花瓣在对照中更加艳丽、也使我深感自豪的皮肤。他沉思前事与未来,神色比以往要冷漠许多;空气中的压力增强,风能遭到阻塞;感知退回身体,只关注我自身;我以最大限度来容忍热辣辣、痒酥酥的苦楚在我的脉络里横冲直撞,作威作福,把对大自然的恨意憋在心里,用灵魂沤烂。

毋庸置疑,柳树兄弟业已步入中年,知晓天命,谙熟规矩,泯灭了青年热血和鲁莽躁动的性情,因此总会站在长辈的位置上对待身为后生的我,擅长训诫,偶尔还会展露出食古不化、狃于故辙的姿态,这我可以理解,当然可以理解;但不能忽视的是,即便关于我出生和转移种植的记忆相当模糊,我依然十分清晰我是棵青年梅树这个事实。也就是说,在这个生命最动荡不安的时期中,我恨什么都是可以的,我爱什么也是可以的,有怎样极端的、疯狂的念头都是应当得到准许的——更大胆一点,只要我仍处于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不稳定的、像是在漩涡里踏花醉舞的状态,那么就算我做一些让其他生命意想不到的、大逆不道的事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它们应当知晓这个道理。在不小心挡在我这样的青年生命的行进路途中时,它们必须表示一定程度的、至少要让我这样的青年感到合心惬情的歉意和尊重,并乖乖让出路来,否则——最好不要有这样冷漠残酷伤感情的迹象出现——宽恕我吧,各位!大伙只能当敌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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