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穗子换了外出穿的衣服，背上装谱夹的帆布袋，提起琴箱，和刚睡醒的冬海打了招呼，就去赴邮件的约。人并不难找，大提琴的乐音为她指明了道路。志水仍然穿着睡衣，头发乱七八糟的，似乎连脸都没洗。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敲了敲门。

“请进。”

琴声停了下来。乐手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沐浴着玫瑰色的晨曦。

“刚才的是……？”

“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是作曲家晚年最后一首大型管弦乐作品，也是献给去世妻子的安魂曲。”

“埃尔加，是不是那个英国作曲家，就是《爱的礼赞》的……”

“是的。他非常爱他的妻子，自从妻子去世以后，就没有什么大作了。”

她对埃尔加的了解，仅限于《爱的礼赞》和《威风堂堂》，以及他的小提琴协奏曲和弦乐小夜曲，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也写大提琴协奏曲。年轻的大提琴手已经练得很熟了，那件事之后她一直没有看他练习，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了这首曲子。在他的个人演出结束后，她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Bravo！”

“谢谢。”

他不再说话，怀里抱着大提琴，一脸若有所思。她等了一会，支好谱架，拿出自己的乐谱，打开琴箱。

“学姐今天要拉《卡门幻想曲》吧？”

“对，不自量力吧，哈哈……”

“是有点。”

她莫名生起气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对方。

“我是还差得远……”

她用双手捧起少年的脸，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出反派的经典宣言：

“但是，早晚有一天——”

“好。”

少年温柔地笑了，把琴弓换到左手，右手覆在她的手上。

“那么，我可以吗？”

“诶……？”

他握着她的手站起来，抱着琴，拿着琴弓。她不明所以，如果是指演奏会的选曲肯定是行的，但他为什么会选那么感伤的曲子——

“我不是学姐的弟弟。”

“啊，对不起——”

“刚才在床上，学姐亲我了。”

她的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羞耻感。她试图转开视线，却被搂住了腰。身体被拉过去，她紧紧闭上眼睛。

“我可以吗？”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摸索着触碰对方的身体。在睡着之前，她就像这样隔着毯子——他一手抱着大提琴，一手抱着她。冬海已经醒了，知道她要练琴，随时可能找来；其他人也一样，练习室是公用的，谁都可以使用。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说让他放手的话。

“我和冬海小姐不一样，和学长们也不一样。这几天我想过了，我来找香穗学姐，只是因为我想来找你，而不是不小心走错了什么的。加地学长说得对，男生的房间和女生的房间离得那么远，不可能走错。”

“是，这样……”

“是的。”

她睁开眼睛，志水看着她，已经不像之前努力克制逃避什么的样子了。

“我对学姐的思念，越来越强，越来越无法控制……想要更亲近，想要更多，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可是，学姐说把我当弟弟看，说我像女孩子一样，说我是不小心走错了你一点也不在意……之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如果学姐真的那么想，我就不能继续留在你身边了——”

“我不要！”

她喊起来，踮起脚尖，又不管不顾亲了上去。少年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可是既没有摔了琴也没伤着怀里的姑娘。等她发泄够了，他轻柔地啄了一下她的上嘴唇，她就羞得钻到他怀里去了。

“对心脏不好。”

“对不起，我只不过是……”

“所以，学姐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她恨恨地骂了句“笨蛋”，从他手臂底下钻出来，合拢琴箱就走。走到门口转身回来，发现谱架上的乐谱不见了。

“给我！”

“好。”

回答的声音里含着笑。少年不紧不慢收好自己的琴，把藏在琴后的乐谱拿出来放回谱架上。

“我也要听。”

“刚才是谁说我不行——”

“我没有说。”

他的确没有说，是她自己说的，他表示赞同而已。以她的技术拉《卡门幻想曲》实在太过勉强，月森听了也会这样说。她叹了口气。

“让我再练一会……”

“技术层面确实有些勉强，但是学姐像卡门一样勇敢呢。”

她愣了几秒，似乎想起什么，双颊被朝霞染得通红。

“不要再说那种事了啊！”

“是真的。”

他看着她，她闹别扭地转过身去，调整呼吸。

“如果还有下次——”

“啊，也不是……”

“……不要在合宿的时候。”

她转回来和他面对面，红着脸咬着牙，确保那个音乐呆子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不要在大家面前，我是说，家里没人，或者……”

“或者？”

“……总之，禁止公开处刑！”

“公开……处刑……？”

“一起睡这种——”

“好。”

对方答应得十分干脆。

“我不会让别人看到学姐不穿衣服的样子。”

“什——”

某种意义上理解得相当正确，而且太过直白，容易引起不合时宜的联想。她索性闭上嘴巴，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曲子上。虽然练的时间算不上短，但依然拉得很烂。

“这样不行，稍微改一下吧。”

“改？”

天然呆的表情变了。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支铅笔，沉吟片刻，就拿过她的乐谱——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做到的，曲子长度变成了原来的三分之一，要是萨拉萨蒂本人看见大概会活活气死。

“试试。”

她半信半疑接过来，居然流畅了许多。

“等技术上去了再拉整曲，先就这个版本。”

“好，好的……”

一开始找他就好了，各种意义上都是。他看着她练习，又改了几次，才将将规避了一场演出灾难。作为回报，她成了回程大巴上的人肉靠枕——冬海和加地的幽怨很难招架，但和某人无言的凝视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毕竟两人重归于好，也是大家暗中期望看到的结果。香穗子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治好新晋男友的低气压。

“我很难过。”

“我已经道过歉了……”

“我还是很难过。”

“那，要怎样——”

“陪着我。”

于是把行李和乐器送回家，交往后的初次约会去了动物园。之所以是动物园，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可以亲手喂小动物吃东西的活动区域——那几天，香穗子的脑中总会浮现出志水给小鸟儿喂面包屑的情景。看着他笑容满面地给浣熊分配苹果条，她也有点想吃苹果了。

“动物真可爱。”

“是啊，真可爱～”

“下次还一起来吧？”

“好～”

少年握着她的手不说话了。香穗子想是不是应该主动找点话题，正在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他突然开了口：

“谢谢。”

“诶？”

“香穗学姐说，对我没有想法，我和别人没有区别的时候，我觉得大概没有希望了……可是要远离学姐，我又做不到。学姐对我毫无警戒心，我伸出手就能碰到你，可是……”

“……我只是想让大家不要责怪你，以后相处也不要有压力，我不介意——”

“我没有想到那一层。”

“对不起。我也很难过，为什么说不通，为什么不像我预想的那样……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志水君以后，就更加的……”

她回握他的手，把头轻轻倚靠在他肩膀上。他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我去找过学姐一次。不，不止一次。”

“我都不知道……”

“嗯，我去找你的时候，学姐睡着了。”

“啊……”

原来那些并不是梦。倚靠着的肩膀也好，牵着的手也好，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她蓦地想到一件事，必须要确认——

“你是不是偷偷亲过我——”

“没有。”

“那是谁——”

不应该不锁门的。即使考虑到冬海可能回来拿东西，也不应该不锁门的。想到男生们的告诫，她的心顷刻间被恐惧和后悔占满了——

“啊，我想起来了……”

他伸出手，小鱼际擦过她的上嘴唇。

“是不是这样？”

“原来是……”

他用手整理她脸上的碎发，把长的发丝一点一点理到耳后去。她安心地闭上眼睛，又开始想要睡。半梦半醒间，有什么碰到了嘴唇——管它呢，补觉才是头等大事。她睡眠不足了好几天，午睡也是一种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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