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香穗子也叹了口气。

午饭后，她婉拒了冬海一起练习的邀请，独自一人在别墅附近散步。早上被吓醒之后又是那样的气氛，她的头隐隐作痛，想睡又睡不着。好在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枯叶踩在脚下发出沙沙声，树木散发出香气，自然的恩典抚慰了她躁动不安的心。虽然明知道年轻女子独自一人跑到远离人群的地方不安全，她还是被啁啾的鸟鸣声吸引，信步走入树林深处。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空地，志水低着头坐在那里，沐浴着阳光，四周围了一群雀鸟。她走过去，鸟们受到惊吓，扑啦啦地全飞走了。

“啊，香穗学姐，午安。”

“……午安，志水君。”

在这种场合见面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对方马上站起来深鞠一躬，就像也被惊吓到了一样。他身后有个树墩，不远处也有几个，大概是这几棵树被砍伐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倒下了，形成了空地。她还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辞走开，水仙花一样的美少年就让出了座位。

“请坐。这里暖和一点。”

她道了谢，依言坐下。尽管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单独相处多少有些难为情，但她也确实走得有点累了。他在离她不远的另一个树墩处坐下，摊开了书本。她这才注意到，他原本是在看书。鸟们重又聚集过来，埋首啄食着什么——是面包屑。午饭有面包，但她没有胃口，只吃了蔬菜沙拉。

“……已经没有了。”

香穗子闻言转过头去，不过对方并没有对她说话，而是对着那些奋力翻动枯叶和干草、试图找到更多面包屑的小鸟，表情甚至称得上温柔。她摸摸口袋，里面有一些冬海做的饼干，于是拿出来掰碎了撒在周围。鸟们很快便发现了新的食物，飞扑过来抢食——她也不知道给野鸟吃饼干是不是不好，但是能吃面包应该也能吃饼干。在寒冷的冬季找吃的一定很辛苦吧。

“唉……”

要是她也带点面包来就好了。面包量大管饱，而且应该比饼干健康。她又忍不住回头看，这次正对上志水的目光。

“抱歉，我……”

这次是对她说的。因为他走过来，像之前那样鞠了一躬，小声说了句“再见”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在原地愣了一会，随即追上对方。蓝色眼睛的少年吃惊地看着她，然后转开视线，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她脱口而出，不觉又烦躁起来。之前志水见到她，就算不怎么说话也会绽放笑容，而不是这般疏离的模样。她想，他一定被男生们很严肃地教育过了。合宿期间男生跑到女生床上过夜肯定不对，但志水又没有性别意识。他就像某种可爱的小动物，猫，兔子，或者绵羊，温和而且无害。软绵绵的小毛球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嗯，我知道……学姐已经说过了。”

她的表白似乎起了反效果。他抿着唇，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更难过了。她不免有些心疼，习惯性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他温顺地任她抚摸，只是闭上了眼睛。

“那个，我对志水君……”

“……我知道。”

这次他直接从她身边跑掉了。香穗子怔在原地，没有再追上去。指尖的温度逐渐消失，她出门时又忘了戴手套，只能把手放在脖子上取暖。她本想告诉对方，比起其他任何事，她更不能忍受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可是他连说出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深夜，香穗子一觉醒来，觉得有些口渴，便下楼去厨房喝水。路过起居室，她看到志水在沙发上看书，可是她喝完一杯水又等了一会也没见他翻页。她走近一看，他的眼睛都要闭上了。

“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

“嗯……”

他咕哝一声，身体摇晃两下，突然向她倒过去。她不介意给他当枕头，甚至莫名有种淡淡的喜悦，但就在碰到她的一瞬，他猛地坐直，然后倒向了另一侧。

“不行……”

“什么？”

“万一……又……”

“……没关系的。”

男生们只是抱怨，没有谁真的在意。大家一致守口如瓶，连王崎和金泽也不知道。晚饭时志水一口水没喝，连汤都没有碰。

“我从下午就没再喝水，晚上肯定不会起来了。”

火原关心询问的时候他这样说。众人花了几分钟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安慰也不必如此，可是本人却很坚决。加地担心不喝水对身体不好，他只是摇摇头：

“我没关系，以前也……”

“身体会垮的啊！”

结果加地非常内疚，饭后追着劝了很久，最终无功而返。据说换房间的相关争论没有刻意避开志水，虽然没有付诸实施，但谁也没想到当事人会反省到这个地步，这让争论的始作俑者后悔不已——傍晚他约香穗子一起外出买东西，求她帮忙劝。

“就算让我说……”

香穗子想告诉加地午休时发生的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那样只会让他更担心更内疚，而且毫无益处。加地摇摇头，恳切地看着她，然后说——

“日野小姐说的，志水君一定会听。”

他没有说下去，转开视线去拿果汁，再开口就说了完全无关的事。志水看起来像绵羊一样温和，实际很有主见，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此外她一直注意分寸不去干涉任何人，才能和所有人保持和平友好的关系。加地认为她说的话会起作用，也只是他自己那样认为罢了。

书本掉下来，志水睡着了。她捡起书，回房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旁边。强行干预只会自取其辱，但是放着不管又未免太冷酷无情。他的睡脸十分安详，睫毛长长的，仿佛是童话中的王子一样。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于是像受惊的小鸟儿一样逃回房间，把发烫的脸颊埋进枕头里。

枕头，被子，床单，似乎还残留着他人的体味。就算用被子蒙住头，也会产生被拥抱着的错觉。可现实不是玫瑰色的想象，她与那些被惊扰了睡眠的男生没有任何不同。十六岁少女的一颗心仿佛坐着过山车，时而浮上云端，时而跌入谷底。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曾经很喜欢拿她当枕头，可是现在已经不会了。

翌日清晨，香穗子早早洗漱完毕，找了间练习室开始一天的功课。志水不在起居室里，水杯和毯子也不见踪影，大概还是回房去睡了。她一夜没怎么睡着，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小口小口地喝。志水喜欢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但这么成熟的口味对香穗子来说还太早了点。

“好苦！”

她不喜欢苦味。在家里自己做的话会做成咖啡拿铁，然后加三块方糖，但在合宿地不能要求太多。托咖啡的福，练习的时候没有犯困，还得到了不知何时出现的王崎的表扬。

“日野小姐真是刻苦，这么早就来练习了～”

“因为不想拖大家的后腿……”

“呵呵，日野小姐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你可以再自信一点哦！”

还有一年。她要考星奏大学的小提琴专业，只靠表面上过得去的努力远远不够。月森和王崎都要去维也纳，虽然卫藤也能教她，但毕竟求人不如求己。好在新学年她会和土浦一起转到音乐科，不明白的可以问老师。

“我会努力的。”

星座书上说处女座喜欢努力的女孩子。香穗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够努力，但勤奋刻苦总不会有错。她全神贯注练了一上午，连厕所都是午饭前才顺路去了一趟。午饭是咖喱饭，咖喱是土浦和学长们一起做的，非常美味。

“做菜时不要随便放奇怪的食材进去！”

“因为日野小姐喜欢吃甜的嘛……”

“咖喱就是咖喱，老老实实放蔬菜、肉和咖喱块，随便煮煮就能好吃……结果浪费了好多材料。还好我们这边做得多，不然肯定有人要饿肚子了。”

“抱歉……我妈妈做咖喱会放蜂蜜和苹果，我以为换成果酱和巧克力也可以……刚开始煮的时候味道其实还不错，没想到……”

“那是因为现成的咖喱块啊！”

原来另一锅黑乎乎的闻起来怪怪的菜也是咖喱。香穗子很想给加地一点面子，结果尝了一口发现，厨房杀手还是远离厨房为妙。

饭后，香穗子帮忙收拾完厨房，就回去继续练习。不知道是咖啡因不足还是咖喱的效果太好，她又开始犯困。手指变得迟缓，面前的乐谱也开始扭曲。她放下琴，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不能睡，睡着会错过下午的练习，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可是眼皮重得睁不开。有人从她手里拿走了琴弓，并提供一个支点，让她的头可以安逸地靠在上面。

“请好好休息。”

那声音无比轻柔，像一首动听的摇篮曲。那肩膀一动不动，像坚实有弹性的沙发靠背。那是谁呢？从幽深的海底逐渐浮出一个名字。她来不及说出口就睡着了。

下午土浦来叫她参加合练，香穗子才惊觉自己做了一个梦。小提琴和琴弓好好地放在琴箱里，乐谱在谱夹里，她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看她东张西望的样子土浦就嘲笑说，睡迷糊了，不知道做了什么梦，于是她也觉得只是做梦。毯子是别墅里本来就有的东西，不是谁的所有物。所有的毯子都一模一样，总不能去调查谁少了一条。所以她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跟土浦一起回到众人身边。托练习和午睡的福，下午的合练异常顺利，多练总是没有坏处的。

之后她和冬海一起准备晚饭。吃完饭，两人在附近散了步，又一起练了一会，直到冬海说有些困了，才收琴去洗漱。和冬海在一起不会胡思乱想，之前让她担心，作为学姐也理应给予补偿。可当香穗子独自一人的时候，酸涩的情绪又像水里的沼气一般翻涌上来。明明度过了无比充实的一天，她的心里却空荡荡的，像少了什么一样。

“我真是……”

说到底还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前没有意识到，意识到了就无法回到过去。对方恐怕也是同样，所以整整一天都没有说上一句话。一天过去了，那本书他看完了吗？临睡前稍微看会书，喝杯牛奶再去睡。她打定主意就下楼去找书，果然已经还回去了。

起居室没有人。她坐在他之前坐过的位置上，翻开书本。才看了不到一页，就听到有人小声“啊”了一声。她以为之前在这里遇到只是个意外，慌忙起身，差点碰翻了杯子。

“我不是想——”

“抱歉我——”

几乎同时开口。她放下书，将大半杯牛奶一饮而尽，然后拿着空杯子跑进厨房。凉牛奶和洗杯子的冷水帮助她镇定下来。没关系的，书和座位她都让出来了，接下来只要把杯子洗干净，随便打个招呼回房间就好，甚至连招呼都不需要。她并没有在逃避什么，只要像平时一样就好。

“香穗学姐。”

专心洗杯子的时候，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她关上水龙头，转过身。他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脸色苍白，眼圈泛红，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嗯。”

“哪里？”

他不说话，一只手按在胸前。她的心也跟着揪起来了。

“心脏……？”

他还是不说话。她彻底慌了神。

“我去打电话叫医生——”

“……不用。”

他向她伸出手，拉着她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上。那心跳稍稍有点快，但没有任何异常。

“我……”

她不确定要不要给他弄点温热的饮料，要不要劝他坐下休息，要不要先把手抽回来擦干。他盯着她看，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敢与他对视，只牢牢盯住对方的嘴唇，生怕漏听一个字。

“不是……”

她口干舌燥。大概是喝了牛奶的关系，嘴巴里黏糊糊的。那双嘴唇看起来十分柔软，充满了诱惑——在这种时候，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可是对方马上就发现了，现出更加痛苦的表情。

“……对不起。”

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脚发软，一只手撑着台面才能站稳，而且眼睛干涩疼痛，打几个哈欠也无济于事。她仍记得那时的感觉。两人相拥而眠，他把脸埋进她怀里——虽然意识不是很清楚，但人体的温度和触感令人怀念。

“为什么……”

害羞和心痛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强烈的感情如惊涛拍岸，震得耳朵里面轰然作响。他们一度关系好得像一个窝里的小猫，打滚也好，露肚皮也好，待在一起就感到舒适安心。可是那些天真无邪的日常再也回不来了。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定了定神，洗好杯子，把书放回原处，像幽灵一样飘回与冬海共用的房间，在黑暗中抱住枕头。两天一夜过去，床上只有她自己的味道，男孩子来过的痕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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