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谁，爱什么地方，为什么爱，什么时候去爱，或者你怎样去爱，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有爱。

——约翰·列侬

《不洁恋爱指导》

那孩子明明之前还百般抵触，但到了现在，却仿佛生怕我能从他手里逃脱般，牢牢抓着锁链不放。

为了打消他的那份顾虑，我用手轻拽那条链子，令它在拴住我脖颈的项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与心中固然存在的羞涩对抗，也深知这样做的危险，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伏在他面前，模仿起可爱的猫儿，用生平最可爱的细声“喵嗷”地轻叫，示意我是他的雏猫，只为能挑起他心中的侵略欲。

那孩子意识到了他在牵着我。虽然他是男生，还比我高，比我大，但不影响我用“孩子”来形容他。我几度想过，他可能比我更适合当女生，因为他始终害羞着，委婉着，仿若我是一块触之即溶的奶油，不情愿对我下手，这或许是他绅士的表现，但在我看来，这恰好是他幼稚、胆怯、缺乏主见的证明，他比我更像一个孩子。

而这些想法并不会影响我的外在表现。我依旧冷冷清清，只不过换做另一幅姿态。我尝试让自己变得可爱，变成发情的雌猫，可那孩子看的出来我这仅停留在表面的媚态只是做戏，看的出来我是在强装镇定，因为某些冲破了常识与伦理拘束的欲望而做出傻事。毕竟我也只是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而已，对于这个世界的普遍道理与运行逻辑知道的又怎会比他更多。

因此，他有些呆滞地望着这样的我。我吞了口口水，怦怦跳的心脏快要突破内衣的拘束破胸而出，但却从未如此坚定地想要把今晚的事进行到底。在长达两秒内的无数个轮回里，他大抵也思考了上千遍，于是在我开始变得焦急的目光中，终于如同梦呓般张开他薄薄的嘴唇：

“...可爱。”

哈哈...我差点就笑出了声。

并非冷笑、嘲笑、嗤笑。而是正如他清澈真诚的眼神一般，只是单纯觉得开心，所以想笑。

虽然仅仅是两个字，但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因为这代表他对我这个人的真实想法。不过我现在也是沉浸于喜悦中无法自拔，难以用溺于甜蜜多巴胺中的大脑组织语言，说明原因。但我能用书中一句令人留恋的句子来解释我的推测：“说不清自己对情偶的爱慕究竟是怎么回事，恋人只好用了这么个呆板的词儿：‘可爱！’”。出自罗兰·巴特的著作 《恋人的絮语》，用来形容那孩子的表现正合适。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这位始终给人以恬静、温雅印象的文学少女会为他呈现这幅姿态，为什么我们两个会走到一起，为什么我会主动褪去衣物、戴上项圈，将象征支配的锁链递进他的手中，甚至或许会在这个夜晚，我们会发展成偏离正常恋人该有的关系。他想不通，我也说不明，但前提是要以寻常人的道德观念寻找解释，否则就简单多了：

我想让他成为满足我肮脏又卑微愿望的工具，实现我难以启齿癖好的佣人，在我的养成下构筑可以随时捅破薄纸的恋爱关系。尽管这样做的代价是违背常理，是妨碍前程，是破灭希望，是葬送幸福，因为无论我他，都只是在后疫情时代才能得到见面的小孩子而已。但我并不打算收手，我愿意被他牵着，但实际上牵着他的人是我。

这便是我想要予以他的，“不洁恋爱指导”。

一.“卡普托利克斯”

我比较习惯别人叫我“依玥”。

这个词汇取自于我的姓名。去掉了无所谓的姓氏，留下还算朗朗上口的名字，但若依我看，叫我“一月”，“小月”，“依依”什么的都没关系。因为比起这些概念，有着更加重要的东西支撑着我生活的意义。

我自小便喜欢读小说，于我迄今十七年的人生旅途中，我将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用在寻找小说与读小说上，以至于我的学习成绩很差，交际能力如渣，不敢交朋友，不会开口说话，也很少思考有关自己的前程与梦。

我最喜欢的小说家是米歇尔·维勒贝克，一名笔调尖锐辛辣、热衷于反应西方社会现实的法国作家，第一次读他的书是《基本粒子》。

在上小学的我，从母亲床边那本《基本粒子》中读到了过激的性描写。我起初是被小说中描写的性爱所吸引，因为当时的我只隐约看得懂性爱。但在反复翻阅那本书多遍以后，我终于品味到了维勒贝克对于男女关系的讽刺、抑郁与欲望的悖论。在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便多少理解了维勒贝克笔下男性角色的悲剧宿命，以及女性角色该有的温柔、共情、坚强、奉献等传统品质对于她们生命结局的影响与对男人、对世界普遍价值的冲突。

维勒贝克笔下的女性总是极具象征意义，是性的玩具，是情感的寄托，正因为她们颇为传统的品质特征，才会随便地成为男人欲望的投影地。这本该成为对幼年时我的一份警示，我应该变得尖酸刻薄，具有竞争性与暴力，但我却被那些因善良与脆弱走向凄惨结局的女角色深深吸引，我被她们感动，并总是觉得自己也可以成为那样的女性。

即便到了现在，我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不想听课，不愿做题，没有朋友，被众人孤立，成为了一名每班都会有的无口属性普通女高中生，对于童年时那本小说的理解也未曾改变。当然，若是有深刻读过《基本粒子》的人对我仅流于表面的解读予以批评，我也不可置否。毕竟我只是个缺乏人生经验与社会见识的女孩子，并不能理解到再深的层面了。

我虽然喜欢维勒贝克的小说，但也不能保证我真的读懂了他想表达的理念。这些年来我读遍了他的十二部文学作品，也包括他的论文、传记、诗集，看遍了他的七部编剧电影，但也不认为我能够理解他、感受他。比起我阅读过的其它小说，维勒贝克的小说更多涉及职场世界。他喜欢描述中产阶级的人物，例如软件工程师、媒体高管与高级职员，喜欢诉说蔓延于当代法国乃至西方社会的疾病。很显然，这些内容都过于远离我的生活。我读不懂“个人主义”“新自由主义”“政治激进主义”的概念与意义，我的现实生活被“麦克斯韦磁场理论”、“圆锥曲线”、“孟德尔遗传定律”这些看不懂的书本知识搅得一团糟，唯一擅长的便是在考场上握着笔蒙上几道选择题，然后拄着下巴继续回味藏在书包里没读完的名家著作。

像我们这些面临青春难题与升学压力的高中生总会有自己的烦恼，我也不例外。我经常会怀疑自己读书只读了个皮毛。否则算上我从小到大读过书的数量，不说出口成章、满腹经纶，也不该活成了一幅社恐分子的模样。我似乎缺乏情感，对于任何事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毫不在意。考试不及格，成绩倒数，被老师责骂，啊，都无所谓，只要我还能继续摸鱼看书，什么都没关系。被同学孤立，孤零零一个人上放学那种事更是从小学开始就习惯了，疫情时期动辄居家上课的日子反而令我如鱼得水。我不想说话，不想交流。每当想到这里，我又会就觉得，这份孤寂与独立或许也是我阅历丰富的体现，岂愿与羊群同行。

但是，突然改变了我的想法、令我接近走向虚无主义的人生观发生重大转变的是一本书。2022年7月，也就是上个月，维勒贝克的新作 《血清素》的出版，令我进一步领略了孤独、虚无、欲望以及抑郁的概念。

文中的主人公弗洛朗患有抑郁症，他服用新型抗抑郁药物来对抗支离破碎的人生，但药物的副作用会消除人类的性欲，弗洛朗要么为了维持性欲而继续忍受抑郁的折磨；要么摆脱抑郁，丧失掉对于他而言重要的人生情感体验。在丧失了自由选择的权利以后，弗洛朗陷入生命的极度空虚，在抑郁与焦虑的双重作用下险些做出违背人性的错事。

我在这本书中见识到一个极度阴暗、抑郁、沮丧的男人，在那近乎绝望的笔调中感受到主人公对性欲与个人幸福渴望无果的惆怅。我开始反思自己的现实生活，开始直面自己的欲望、思考对自己而言的幸福为何物。虽然我还只是个女高中生，但却不该如此漠然地走向虚无。这里不是法国，更不是在后疫情时代逐渐展裂伤痕的欧洲。国内受疫情影响的大规模封城停课或许不会再有，是时候该直面自我了。

在当我试图鼓起勇气，挺胸抬头，重新坐在这塞满陌生同学的教室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积极人生时，习惯了孤独与沉默，茫然又木讷的我被糟糕的现实重重敲打，一蹶不振。我被迫一度认为自己的眼睛就该落在书本的字里行间，不该抬起头来与身边任何一个人对视，倘若我出格，想要像正常的女孩子一样个性又骄傲、坚强自信地享受久违的校园时光，便定会遭到惩戒。

在讲述我的悲惨遭遇之前，我想要引用 《血清素》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段话，这段话也是促使我想要改变自己的原因。今后我或许也常会使用这种表达方式——因为我实在不善交际，比起自己组织语言，我更擅长用看过书中的段落来准确描绘我的感受。

“说到底所有的人都处于同样的情况，做学生的时候是唯一幸福的时光，那个时候未来依然向你敞开怀抱，一切似乎皆有可能，后面的成人生活，职业生涯只是缓慢地逐渐地陷入流沙泥潭，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年轻时代的友谊，大学时代建立的友谊，实际上是我们唯一真正的友谊，这种友谊却永远也不会在进入成人生活之后还继续存在，大家都避免再见到年轻时代的朋友，以免直面我们落空的希望的见证人，直面我们被碾压的事实。”

多么悲怆的文字啊。即便我只是个孩子，也能够感受到作者对于社会生活的深切失望。但我只是在想，若是有人从学生时光开始便品尝到不公平对待的苦楚，体验不到友谊的滋味，那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为了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其他人看，我重新编了漂亮的发型，还请身为妆娘的母亲为我上了淡妆。继承了母亲美貌，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的我，再度坐在梳妆镜前时已经出落成足够吸引人的美少女了，至少家人们是这样称赞我的。

次日回到学校时，显然大家都已经有些认不出来我了。不管是谁在看到改头换面的我时都会呆住，甚至会有男生结结巴巴地向我打招呼，仿佛没人认得出我就是班上那个小透明依玥。我大概能理解其中的缘由，因为我长得又瘦又小，是放在人群里很不起眼的类型，过去两年里那零零散散的上学时光里又基本在埋头看书，用乱蓬蓬的刘海遮住面容，除了被老师点名以外不会说话。那样的我会被大家忽略才理所应当。

我因为这些变化感到兴奋，我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保持下去，我也能够在班级里得到人气，说不定能够交到朋友，一改过去阴郁寡欢的标签。同时也紧张着，因为不知道我这张快要被孤独焊上的嘴唇能够吐出怎样的言语，能否像青春小说中的女主角般在校园里谱写自己的美好故事。

但没想到，或许是深爱女儿的母亲用力过猛，亦或许是沉迷小说的我从未发觉自己的姿色，在这简单的打理装扮作用下，次日下午便引来了第一位追求者。可惜来者不善，那家伙据说是我们这一届臭名昭著的学生流氓，喜欢欺负人，糟蹋女生。因为双亲是哪里哪里的达官显贵，就算惹了麻烦，学校也总是会用合理合法的手段摆平。就是这样普遍存在于小说与现实中的反派角色，在路过教室时与我对上了眼。

直到现在，我还后悔为什么要在那时抬起头向走廊张望。人生的境遇就是薛定谔的猫，一旦主观决定去观测，麻烦便会接肘而至。而我便是没做好准备就决定打开盒子的那个人。那个坏蛋一眼就相中了我，带着他的小弟，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我的桌前，张口便是要带我“出去玩”。

那种事情，从他们的表情就能看出是真是假，当然不可以。

在我看过的难以计数的小说中，不乏存在大量热衷于描绘性与爱的文学作品。甚至在偶尔格外疲倦或沮丧的时候，我也会上蓝P去找国人创作的色情小说去看。维勒贝克的作品中也经常带有过剩的性描写，围绕着性爱与性欲展开的价值争辩令我流连忘返。

因此，我对性爱、交合，甚至其它远超常人的道德观、更加淫靡荒谬的东西持有接受态度。如果要在此介绍我的性癖，我可以毫不忌讳地说，在我所接受欣赏的诸多文学作品影响下，我是愿意被动接受的受虐方，我喜欢被比我更加强大的存在支配的体验，甚至这种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强行带出校外，被他们粗鲁对待的现状更是能够令我怦然心动。

但这不代表我会随便地将现实与幻想混淆，不自重自爱，不珍惜纯洁肉体的价值；更不代表我真的能够接受他的提议，乖乖地被他支配，随后像垃圾般被丢在一边。

“...不要。”

或许是我过于怯弱，微小且难以听闻的拒绝令他没能听清楚，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胸前。

“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

“可你明明就想要。”

“...无耻的流氓，不许骚扰我。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我们没有那么熟。”

我的嘴很笨，就这样用不过脑子也能说出的话抵抗着他的侵扰。但却没想到他直接伸手，抓在我别有名牌的胸部上。

好巧不巧，他的手指挡住了我的姓氏，只能看到我的名字。

“什么依玥？叫起来觉得很可爱呢？”

配上他那近在咫尺的恶心嘴脸，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一语双关。他捏着我的胸部，虽然隔着校服与内衣，我却也觉得已经被他触碰到肌肤了，虽然害怕的浑身寒毛竖起，但却像是宕机一般一动不动，只有那张嘴巴还能嘎巴嘎巴地吐出羸弱的言语：

“...滚开！快滚！”

“跟我们走吧，今后不会亏待你的。”说出这样话的时候，他身后的小弟露出猥琐的笑。“在那之后，我会教你几句推脱的话，省得再有别的男人找上你时，你还在这样笨拙地欲拒还迎。”

欲，欲拒还迎？我明明已经在辱骂他了。难道在这些男生眼里，我的表现显得我很轻浮吗？

我变得更加混乱了，在众多同学的围观下，我被他拉在怀里，握着胸部，却因过度紧张无法做出任何肢体抵抗，只会用那张生锈了的薄唇，用发着抖的可爱声音小声咒骂。我的模样看起来是在顺从流氓吗？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做了。

“‘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

我想表达的是，我不需要你指点我的言语，我现在就是在抗拒你，快离开我。但这多年未和别人如此交流的嘴巴却像发了疯般，从错误运转的大脑里筛选出了小说中的段落。

“哈？你说啥？”

“....‘一个丑小女孩要耍小聪明，别人只会觉得疯癫。’！”

围观的不知道哪个人突然说了句，这孩子是在引用什么名言吗？

“...我不会耍小聪明，既不疯癫，又不狰狞，是你们这群家伙...低俗不堪....”

那个流氓大概听懂了我的话，也发现了我因恐惧而不住地发抖。他决定安慰我，但却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他从未放弃想要侵犯我的念头。

“你不磕碜啊，你很可爱，我怎么不知道你们班还有你这样的小美女，不过说来也是，毕竟前两年一直在停课，我们都没上过几天学。看你这样子是在家里呆傻了吧，我会带你出去见见世面的，走吧！”

“不要！不要不要！‘壮丽的高潮，史诗般的诱奸’，你这是在犯罪！”

“什么诱奸啊，我没说过要做那种事啊，反倒是你，上学居然还要化妆的吗，这不就是勾引男人，我们只是想带你出去玩而已，而你却已经想象到那一步了吗？真是下贱。”

这句话触犯了我的逆鳞。我不允许母亲为了让我走出阴郁，而为我做的妆容被他侮辱为“下贱”，我已经拼命忍耐过了，但却没人愿意帮助我，而那流氓变本加厉地抓着我的身体，想要将我从这个塞满蛆虫的教室拽走。

“‘你若觉得我美丽，你可以倾家荡产地来追求我。你若觉得我难看，你可以摇摇头，撇撇嘴，说我丑人多作怪’......”

我无力地推搡着他们，却听到为首的家伙在对他的小弟说“我越来越烦这个神神叨叨的傻逼了。”

这才不是什么神神叨叨，这是对于想要把强奸的罪名嫁祸于女孩头上的人渣败类最好反击的经典语录。

“‘但是，你没资格说我下贱！’”

我几乎是喊了出来，即是喊给他听，也是喊给周围的同学听。或许也是在安慰自己，好不容易迈出的这一步想必已经踏入万劫不复的失败，虽然我毫无过错，但因为今天这茬子事，想必谬论会迅速传遍整个年级，全年级乃至全校都会觉得我是个会主动勾引男人的下贱女生了。

不过，我却没想到自己会挨打。

也算是验证了我的决断。这个人渣绝对不是会珍惜女孩子的类型。他一定只是想诱奸我，最后把罪名嫁祸于我，用他庞大的家族关系摆平事件，他一定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了。一旦绝无转机，便露出了真面目。他一边用可以由字母组成的脏话大声辱骂着我，一边扇了我几巴掌，随后用沉重的鞋底踢在我的肚子上，我飞了好高好远，连续撞翻了几张桌子才得以停下。

一时间，我觉着自己只剩下出去的气了。在感受得到疼痛时，眼泪开始不住地流淌，即因为羸弱的身体被残忍殴打的痛苦，也因为对于无情现实的绝望。我明明是那样瘦小又脆弱，亦像金丝雀般纤细又可爱，却依然无法博得他人的半分同情。我躺在地上好久没能爬起，剧痛越来越迟钝，好像快要死了。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从那被泪水渲染下模糊不清的视野中看到有人在忙着救我。但可惜的是，大家都只围在旁边，甚至不敢靠近我，只有另一个男生坐在他的座位上，低着头持续许久地凝视着我。

他好像也是我的同学，但我自然是记不清的。我把太多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小说里，没记住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与相貌。

随后，我似乎被送入医院抢救，记忆就此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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