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贡清冽的月光下，罗德岛不紧不慢地行进着，细沙被履带所裹挟，揉碎了最后一丝噪声。

博士本应有一场好梦，当地的事务已经处理完成，而伦蒂尼姆尚在远方，最近一段时间都会是难得的休憩时间，直到急促的警报声一拳击碎了他的梦境，生拉硬拽地把他带回现实。他不情愿地起床，一旁的卡涅利安已经不知去向，这刺耳的警报会叫醒每一个人，不管他已经工作了多久，或是对于无关自己的事务有多么漫不经心。

毕竟这是本舰内部被入侵的警报。

办公室的门格外沉重，博士推了几次没有推开，改用肩膀抵住，全身用力，才终于将门慢慢挤开了一点角度，抽身出来。红色的警报灯在走廊里闪烁，和警报声保持着一致的节奏。

不对，这不对，博士又揉了揉眼，警报灯闪过的地方，红色并不会消退，那些红色，停留在了每一处红灯闪过的地方。那些或是坐着，或是躺着的预备干员们，也并不没有摔倒或者睡着，红色在他们身后和身下绽放。

“彭”

博士悚然向身后看去，刚刚倚坐在博士门外的后勤干员，歪着向一边倒了下去。

是梦魇吗？是对于迫近的战争的忧虑让他无法安眠吗？还是与当地权贵的斡旋让他心神不宁？这种疑虑将他困在原地，直到一名高大的萨卡兹雇佣兵将他一手擎在半空。

“看来情报没错。”

“哼，你现在倒是在这船上活得自在。”

雇佣兵仔细确认着眼前目标，想从兜帽上的护目镜里看见点什么。

“要不是摄政王有令，我一定会为特蕾西娅殿下——”

胸前刺出的斧刃打断了佣兵的话，他僵硬地转动脖颈想要扭回头去，却怎么也没看到比他矮小得多的清道夫。

“没事吧，博士。”

她一脚踏着佣兵不再动作的身体，有些吃力地拔出手斧。很难想象她刚刚如何将这柄斧子轻巧地贯穿了佣兵的胸膛。

而眼前的一切对于博士却显得更加虚幻。

罗德岛怎么会有敌人？

萨卡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认识我吗？

这是一场战争吗？

特雷西娅，殿下？

清道夫简单地确认了敌人的死亡，四处观察着，警戒着任何可能的敌意，在她衣服下摆上，不怎么显眼的罗德岛标志，被溅上了些许血污，将中间的图案和底部的文字混淆在了一起。

那三角形的LOGO再次引起了博士的注意。

罗德岛...

不，不对。巴......

巴别塔。

这个标志像是在记忆的黑夜中点燃了一盏灯，那些一直在他记忆中徘徊着的，模棱两可的幻影，都在这灯光中无所遁形，显出形形色色的身形和背景。

庞大的信息量并没有让“博士”新奇或是兴奋，他很快恢复了镇定，打开了自己专用的通讯器。

“这里是......”

“这里是......罗德岛的博士。”

“行动预备组C5，行动预备组D1，行动预备组D4，从各自位置吸引敌人前往B2区能源管道附近，佯装撤退。”

“精英干员负责清理B2区到舰桥所有敌人。”

“清理完毕后，分散防卫各个通向舰桥通道，接洽非战斗人员。”

对话声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防卫也并非清道夫的专长，所以博士说完了简短的部署便再次噤声，静静看着清道夫伏击掉一个又一个横冲直撞地想要获取一些战利品的萨卡兹佣兵。清道夫也并不多问，S.W.E.E.P.从不质疑，凯尔希说保护博士安全，那么就杀掉每一个可能伤害到他的人，仅此而已。

曼弗雷德手中的望远镜里，罗德岛像一根离弦之箭，正笔直地向前行进着，似乎不久前刚被他派去登舰作战的雇佣兵们，已经有去无回。如果一切顺利，罗德岛会缓缓停下，约定的信号会被放出，到那时......

他仍在心里演算着各种战况的预案，直到他视线中的罗德岛倏地爆发出一团火球，一闪而过的亮光照亮了他周围的荒地，也狠狠地刺伤了他的双眼。等他再次勉强睁开眼睛时，罗德岛本舰已经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匍匐在地不再动弹，船体侧面外结构上巨大的不规则的开口还在冒着浓浓黑烟。

“坏消息是，B2区能源管道的爆炸会导致本舰在荒野中抛锚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整个区域及能源系统被修复。而且，”

可露希尔稍作停顿，很快又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而且该区域的干员和敌军，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过好消息是，监控系统显示这次入侵行动的指挥官和主力似乎也在B2区，舰内剩余入侵者都已经被解决，修复舰体外部结构......”

她精心构思过的语言并没有起到太多的作用，没人能从她所谓的好消息中感受到胜利的喜悦，而凯尔希则直接打断了她。

“一直在远处观察的一支部队在爆炸不久后撤离了现场，他们很专业，并未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凯尔希踱着步子，一步步走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博士。

“B2区的爆炸原因是，源石技艺诱发的能源管道破裂。”

“萨卡兹佣兵会使用源石技艺并不奇怪，但是为什么偏偏B2区的能源管道会轻易破裂，”

凯尔希停下步子，俯视着博士。

“而你又偏偏派了从未上过战场的三支预备组特地引诱敌人前往B2。”

“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罗德岛的“博士”？”

凯尔希俯下身去，隔着罩帽和博士对视。

“还是说，我应该称呼你为：”

“巴别塔的恶灵？”

参与作战会议的只有纪律严明的精英干员，可安静的会议室内仍然开始出现骚动，这个名字对他们每一个人，或许都有不一样的意义。

从爆炸发生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博士，一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同样仰视着凯尔希，兜帽下的眼神从动作中已然可以推断。

“如果不在最短时间内消灭最多的有生力量，或者是贪功冒进的佣兵头子，罗德岛可能会被敌军全面控制。”

“这已经是最小化代价的方案，我们的主力干员并未出现较大损失，如果敌人仍有后续进攻，罗德岛可以随时准备作战。”

如果说刚才凯尔希的推论荒谬且无凭无据，那么博士的回答让那些所有曾经是巴别塔的干员们清楚地意识到——凯尔希是对的。

“呵......”

凯尔希苦笑着，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如果早知道石棺也没法让你完全忘却记忆.......”

“如果早知道石棺会让我不自知地加入一家医药企业！”

“你想说什么？”凯尔希努力控制着情绪，可声音中仍掺杂了一丝颤抖，身后的MON3TR压低了头低吼着。

这是明确的底线，甚至不需要凯尔希的身体姿势来告诉他，尽管她的确这么做了。

“我想说，特雷西娅现在已经被恶毒地唤回这个世界，正一步步成为她一直对抗的敌人发动一场意图征服这片大地的战争的帮凶。”

“而我们，仍然在萨尔贡这片不毛之地，为了救助这些病人而放纵一场会夺取无数人生命的战争爆发。”

“他们甚至根本没法拿起武器，如果战争真的......”

“咣！”

凯尔希一直紧握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博士面前。

“你居然还敢提起她。”

MON3TR回应着她的愤怒伸展了利爪，但仍然只是低着头。

“特蕾西娅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会......身首异处，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你用残忍的手段铺就了血腥的通路，通往你那宏大空洞的未来。佣兵的生命成为了你的筹码，干员的生命成为了你的筹码，殿下的生命也成为了你的筹码，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罗德岛，轮到这片大地的所有生命？”

“没错。如果有必要，也会轮到我自己。”

就在凯尔希准备继续反唇相讥之前，一只小手拉住了她的臂弯。

在场各个人的各色情绪几近让阿米娅感到眩晕，博士有关巴别塔的记忆也冲刷着她的脑海，只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已经争吵到剑拔弩张，她从未想过要如何面对这种场面，她只想在一切失去控制之前，挽回。

然而她下意识的动作传递了错误的信号。

“阿米娅，连你也......没法理解吗？”

疲惫。

忙碌了一天，在半夜被惊醒，亲历了生死，找回了记忆，指挥了作战，直到现在，博士才觉得疲惫。

他转身离开了会议室，身后凯尔希还在说些什么，阿米娅也仍在劝着什么，他都没有听。

甲板的上空，星光已经有些稀疏，而朝阳尚未刺出光线，荒野中干燥的空气混杂着烧焦的气味，从一动不动的博士身边吹过。

和刚刚拾回的记忆如此相像。

同样的月明星稀，他和特蕾西娅也是这样站在甲板上远眺，凯尔希和可露希尔仍在舰内为首次启航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

“这艘，‘罗德岛’，怎么样？”

特蕾西娅还不太习惯这个新名字。

“还好。”

博士短促地应付，随后又继续在心中快速计算着，快速游移的眼神和高频率的眨眼说明了一切。

“B区。”

“B2区裸露的那段能源管道，在一般萨卡兹术士的源石技艺作用下，有85%的爆炸几率，如果是萨卡兹巫术，那么概率......”

“有你在，怎么会被敌人打进舰体内部呢？”

“不如说，如果敌人真的登上了本舰，你会连这个缺陷也变成你的战术吧。”

特蕾西娅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

“没受伤吧，博士？”

卡涅利安黑色的手套在他面前挥舞着，像是已经叫了他几次都没有回应那样。

博士回头看向身后的卡涅利安，却发现她仍盯着他刚刚眺望的地平线，虽然博士看向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洁白的制服被不规则的血迹沾染，与原本点缀的亮黄色相得益彰，像是某种艺术风格。

简而言之，更*萨尔贡*了。

“我好像听他们说，我们的博士发生了一些‘有趣’的变化。”

她说着话，把视线收了回来，上下打量着博士。

除了制服和兜帽上多了些血渍，她看不出来什么区别。

“我还听说，你想起来以前的......”

博士没有回答，反而一把搂过她的腰，全身用力将她和他自己从甲板边缘推下。如果博士打算以此作为对这片大地的报复，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项——这种高度跌下两个人，只会摔得粉身碎骨。

卡涅利安很少陷入这种令她意想不到的境况，她总是“尽在掌握”，毕竟她只对极少数人才会完全不设防。她也很清楚，现在没有抱怨和讽刺的时间，她反过来一只手抱紧博士，另一只手中沙尘在不断的凝聚，逸散碎裂的部分随着自由落体像流星一般拖出一道向下的尾迹。很快，一个不那么规则的沙石外壳在他们身边出现，表面上各个坑洼的地方持续地分崩离析，不过随后更加圆润也更厚实的壁障在那些缺口重新被生成。

就在这半个鸡蛋壳一般的外壳接触到地面之前，地面上刚刚汇聚的沙尘也已经堆出小山一般的形状，这片大地被迫张开温柔的手接住了这不规则的半球，可它仍旧在流沙中化作碎片，很快又进一步散作沙尘，融入地面上的这个小沙堆。

卡涅利安一边拍打着耳朵中的沙尘，一边用勉强停留在优雅这个定义边缘的语气自言自语着。

“完美的一天。”

“先是美好的度假假象，经典到庸俗的小说开局。”

“接下来就是敌人为我们安排的夜战训练，防止我们沉醉于难得的放松中无法自拔。”

她开始抖动外套，源石技艺显然没法帮她弄掉衣服里的每一粒沙土。

“而现在，则是我们的博士为我一人安排的特训。”

她重新抬头望去，将星空切割的本舰甲板，从地面看去甚至已经遥远到有点模糊。

“高空无准备载人速降。”

“所以，我的分数怎么样？”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靠近，但那个人仅仅是把同样布满沙尘的蓝黑色制服塞给她，就自己径直向前走去了。

那是个白发、矮小、还有点瘦弱的男性。

“他们想要战争。”

“那就给他们战争。”

卡涅利安不确定这两句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她只能跟上头也不回的博士。

这一瞬间让她想起了在莱塔尼亚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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