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世纪的布提尼疗养院是本市唯一一座医疗机构。它足够大，足够高效，足够治疗所有人。32世纪的布提尼疗养中心则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将装潢风格改为当代所谓的“新复古科幻主义”之外，光占地面积就扩了175倍，吞并了这世上的最后几座城市，收治了全世界约97.5%的人口。疗养中心的中央建有一座极尖锐的高塔，道路向四面八方辐射开来，从太空都能辨认出它的建筑结构，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中心。

厕所的马桶是全新的，洗手池也是。单向的落地窗一尘不染，将黄昏赤裸裸地映射进来，透过瓷砖反射，将林岚真的脚踝也照得红彤彤的。窗外，植被茂盛的中央庭园，无名的白楼掩藏在悬空的树林背后，黑色的蒸汽车头在叶间穿梭，不发出一点响声。患者们平静地各行其道，就连看都不愿看那庞大的异物一眼。电子蝉的鸣叫从周围的每一个喇叭中发出，古怪，循环往复，无处不在，像是这世界的背景噪声。

警报声响。远处的地面开裂，一栋又一栋不知用途的畸形建筑从缝隙间钻出地面。密密麻麻的天线向着天空蔓延，犹如风干的百足虫横卧于地平线上。

从病房的专用厕所出来的时候，林岚真如释重负。或许只是她太敏感了，她觉得方才那夕阳下的光景，似乎是在暗示什么不详的东西。令她欣慰的是，关闭的百叶窗将大部分的阳光阻隔在外，室内的白灯提供了她希望的那种安定感。她花了很久时间，注视一幅画框投在墙上的黑色的影子，感到一阵茫然的安心。过了好一会儿，夕阳的幻觉消失了。她走到百叶窗前，观察它表面的木纹，想开窗透气，却哪里都没找到拉绳。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是当初负责签署冷冻协议的那个医生，他的样貌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林岚真简直怀疑自己的记忆出错了。他们用了某种保鲜技术，好让医生的每一个毛孔与原先完全一致。他出现在巨大的扶手椅里，沉在里面，像一尊会呼吸的木雕，又好像遗体告别仪式的主人公。发现林岚真正在看着他的时候，医生似乎是在一瞬间绷紧了自己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霎时，他便从雕塑突变为一具一般意义上的人，表情恢复了生动，肢体也协调起来。

“林岚真小姐，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

“仪器显示你的记忆力受损，你有感觉到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吗？”

林岚真迟疑地坐了下来，看了看对方的脸。

“没有，我不清楚。”

两个人都没再讲话。医生从身后取出一沓文件袋，启封，拿出老旧发黄的一沓沓表格文件——在林岚真的记忆里，它们都是在不久前签下的。他开始专心处理这些文书工作，动作很慢很慢。林岚真百无聊赖，在房间里左顾右盼。她的注意力最终停留在墙面中央的无边框挂钟上。

“现在是3154年。”

“嗯。”

“我沉睡了一千年。”

“是的。”

“但我本来是不可能睡那么久的，我垫付的资金只够一百年。”

医生点点头，不置可否。他站了起来，去拿放在桌子另一端的最后一个文件袋，“已经很久没有解冻过病人了。过去发生过事故，全世界几乎所有冷冻仓都被强行解封了，然后这项技术就没人用了。”他取出袋子里的协议，朝林岚真挥了挥。“你是个特例，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被冻结到现在的。”

“你不知道？”

“是的，这个年代的管理比你想象中马虎得多。”

“那也不可能一分不付就多冷冻个八百多年。”

“有人匿名捐款。”医生停下手里的动作，“再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行事。”

医生今年至少一千多岁了，活了太久太久，某种用语言不足以形容的精神已然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在短暂的活力过后，他的身体重新变得僵直起来，似乎是在思考问题，又或者只是对这一切感到乏味。他浑浊的眼球似乎只是勉强地固定在眼眶中，有气无力地盯着手里的协议。只需要在底部签上名字就好，但医生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下笔。他时而看看手里的笔，时而翻翻协议的前半部分，时而哼哼鼻子，时而把笔放下。醒来之后，林岚真一直有点魂不守舍，此刻居然升起了一股无名的火。听到她的咳嗽声后，医生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又将手里的资料翻到“个人财产”的那一页。忽然，他笑了起来。

“这里什么都没写，只写着‘回忆’。”

“回忆就是我的全部财产。”

医生收起了笑容，“出生于2221年。2241年7月，在政府指定的月度体检中检测出虫，同年接受保守治疗。2244年新年过后，病情如预期恶化，据机构测算，二十九天后就会死亡。商议后接受人体冷冻，解冻条件为‘找到溶解液以外的替代疗法’。确认无误？”

“没问题。所以，你们找到了什么办法？要做手术吗？我能活多久？”

医生摇了摇头，林岚真本能地咬了咬嘴唇。

“还是只有溶解液。”

“那么，情况毫无变化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我唤醒呢？”

“严格来说，我们违背了协议，但这是出于人道考虑……你听好，再过二十九天，就是世界末日了。这样下去你就会在沉睡中莫名奇妙地死掉，所以，为了让你和我们一样，在最后的几天里再看一看这个世界……”

林岚真平静地听着，从对方的语气中，她感觉不到一丝感情的波动。她抬起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

“是真的？”

“嗯。”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情愿毁灭，也没有找到治好我的方法？”

“你期待的替代疗法从未发明，倒不如说，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人对研究这样一种疗法感兴趣了。”

“为什么？”

“你是最后一个了，现代人类全部接种过溶解液。然后就像消灭天花一样，我们消灭了虫。”他在协议底部签完名，把笔放在桌上。“这样的社会，在你眼里一定非常畸形吧？即使感到寂寞，二十九天后也都结束了。”

医生把协议与表格分门别类，放回文件袋里。他用方才揉过鼻子的手捻捻胡子，另一只手操作终端，在全息屏幕上用林岚真看不懂的手势输入了一连串指令。没有拉绳的百叶窗收到指令，竟然在一瞬间内化作光点消散了。一尘不染的黄昏涌进林岚真的双眼，她感到一阵晕眩。

“话虽如此，现在想接种溶解液也是可以的。”医生用方才捻过胡子的揉揉鼻子，“我知道你会觉得不服气，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现在可能还感觉不出症状，但最后两周会极其痛苦啊！那种从内部蛀空的痛苦，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理解的。虽然从结果上来说，我们所有人都会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死去，但在那之前也需要保持健康，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身体。”

“即使痛苦也没有关系，那种东西只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我的想象力，我的梦是我最后的财产，要我放弃它们，就好像，就好像……”

林岚真语塞了。因为她试图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过去，却发现什么都记不起来。

不仅仅是记忆，林岚真意识到一千年的冬眠已经夺走了她太多的东西。语感、触感，以及更多更多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能笼统地称为“活着的感觉”的东西，全都是那样的遥远。她感到恐慌，仿佛站在被海啸破坏的海滩上怅然若失，紧握一截折断的浮木，徒劳地想象它还完好时的样子。

如果回忆，以及那些难以言说的东西是她的一切，那么林岚真已经一无所有了。

仿佛是为了逃离黄昏那令人绝望的气氛，她脸色惨白，倏地从位置上站起来。医生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步伐沉重地走出房间，没有出手阻止。照明灯灭了，黄昏支配了整个房间的光线。医生背光的脸也一道黑了下去，连五官的轮廓都丧失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仿佛在遥远的空中融化，与窗外那百足虫一般的地平线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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