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与凑的对话

心事重重的我，在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感觉怎么躺都不舒服，我不得不从背包里掏出几乎不离身的音乐播放器和耳麦，随便找了一首舒缓的轻音乐，让它的旋律充满我的耳朵；我又在手机上找着能转移糟糕心情的漫画或轻小说——

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还是一种拒绝沟通、逃避问题的消极心态吗？

被我熄屏的手机从我的手中慢慢滑下去，“咚”的一声闷响，掉在被子上。

我缓缓起身，望着近在咫尺却似乎永远不会有人来敲的卧室门。

但是，迈出卧室，和凑面对面，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尤其凑一开始并没有打扰我们的意思，我还要向他承认我嫉妒凑与总司的相似之处所以故意冷待了凑……

好丑陋。

我不由得想起粘在碗底、被我挑出不吃的鱼刺，感觉自己也会像那些鱼刺一样，被人随手倒进垃圾桶里。

更让我痛苦的是，我这些心理纠葛都是庸人自扰——见过世面的凑根本不会在意我的这些纠结，也不会因为我的嫉妒而生我的气。

——我会被他安慰的吧，说着“没想到阳介还挺在意”之类的话。

显得我小肚鸡肠……

但是，爱一个人，想要占有他的全部，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难道在这错综复杂的三角恋爱关系中，我是唯一一个具有基本常识的正常普通人？

很有可能啊。不管是凑，还是总司，都有有违常识的一面，让人怀疑他们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哈……”我沮丧地坐在床边，十指交叉绞在一起，晃着两条腿，哀叹于自己磨蹭了半个点还没下定出门的决心。

在面对体型庞大的阴影也不会退缩的我，循环着鼓起勇气又失去信心的过程。

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啊……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啊，“不好意思，午饭结束得太潦草了，我没有吃饱”？

——事后越找补越尴尬……

如果大大方方地讲，“凑，我不希望你来稻羽”，这几乎是指着凑的鼻尖挑衅了吧？！

——先不说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对敌人绝不手软的凑会说什么，总司绝对会先把我摁着收拾一顿！各种意义上的收拾！

难道我还能这两天都不出门？总会有个破冰的契机。

况且我也不是讨厌凑……

就在我心一横要站起身拉开门时，门外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和透露出谨慎的问话音，“阳介，能让我进去吗？”

敲响门的来者，并非我想的那个人，而是有一头靛蓝色头发的家伙——我犹豫了一会儿，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便拉开了门。

——上次是我敲响他的门扉，这次换他来敲响我的门扉了啊……

手插着兜、有些猫背的凑就站在门外。他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凑笑了？

——我和总司大学考到了两个相距六百公里的城市，一直都是艰苦的异地恋人，所以总司没有将探望凑的事项安排在我在东京期间凑搬来……换言之，凑搬进总司家里的那天，是我第一次与凑见面。

我还记得当时凑戴着鸭舌帽背着双肩挎包带着搬家工人上楼，看到是我替总司开的门，不咸不淡地和我打了个招呼——面无表情又寡言少语的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刚刚从死寂墓地归来的肃杀寒气。

也因此，我腹诽了几句总司，难道是我太积极阳光了他决定换换口味，之类的。

不论是之前总司对凑的描述，还是暑假后我与凑的短短相处，凑给我的印象都和他的发色差不多——承担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神秘，忧郁，难以理解，心事颇多。

所以，凑忽然对我笑了，我反而有点手足无措——为什么凑看上去更轻松和自信了？就像是卸下了重担，或者是决定放自己一马……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总司和凑的感情变得更好了；大概他们在屋久岛共同经历了什么，更加理解了彼此。

我喉头忽然一紧，鼻梁有点酸涩——看凑仍旧是那副“你不先开口我就不会说话”的样子（但明明是他自己跑过来找我的），我清了清嗓子，“有什么事吗？”

话音还未落地，我想起本应出现在这里的某人，赶忙接着问，“总司呢？”

对上凑的平静视线，我不由得后退一步，给他让出进入卧室的路；于是凑从我的身边经过，进了我的卧室——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我洒满阳光又被我的翻来覆去弄出皱褶的床铺，走到橙色的懒人豆袋沙发前；等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他才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收拾厨房。”

“啊……”发觉自己问了一个没有营养的问题，我尴尬地挠了挠后颈，跟在凑身后，坐到凑对面的床上。

总司做完饭还要收拾厨房，简直是温柔贤良的模范家庭主夫……不过以后他也得出去工作吧？家务光让他一个人做也不行啊……

那什么，今天我没帮忙善后是有特殊原因啦……

——咦？我为什么这么自觉地跟着凑了啊？而且还摆出一副准备接受他的训话的架势。

我忽然想到某人对我的评价，“乖乖地跟着牧羊人走的盲目小羊”，之类的——

否定！我这叫会受有领导力的人影响！总司也是，凑也是，会在认真起来的时候浑身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一往无前的气势，让我无端地产生信任感！

……凑的眼神是认真的，所以我想坐下来听听他准备和我说什么。

“我和总司不一样，我不太擅长语言表述——所以我就直接问了，”丝毫不带缓和和寒暄，凑单刀直入，问了那个我一直避免思考的问题，“上次，阳介出于某种原因，隐藏了你对我的看法……所以我再问一遍，阳介现在是怎么看我的？”

在凑严肃的问话下，感到紧张的我连眨了几下眼睛，视线向四周飞去，嘴里冒出一些打哈哈的废话来搪塞凑的好奇，也给自己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诶？啊……你想知道，我怎么看待你的？”

凑微微吸了口气，仍旧用那对于他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炙热的目光观察着我。

“怎么看待……”大脑运转飞快的我想了几个说辞，但仍旧选择重复上一次的说法，“如果我说出来我对凑的想法，总司会伤心的吧？总司不希望你我关系变得太差……”

“阳介讨厌我——为什么？”凑的追问仍然毫不留情。

我被凑问到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抱起胳膊，支支吾吾地说，“为什么？也不是讨厌了……不能说是讨厌啊！”

不知道我拔高音量的原因，凑的疑惑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羞恼的我终于还是将心里话吼了出来，“凑你真的不明白吗！就是，恋人之间应有的独占欲！”

凑缓缓地摇了摇头，视线歪到一旁，“……不太清楚。”

——不会吧！凑真的没有这个概念？！就算没有亲身体验过，也应该看过一些漫画小说，或者玩过一些游戏，里面肯定有一些关于争风吃醋的描写吧！

我猛地想起刚和总司确定关系时，因为搭档难以描述的复杂经历，他认为肉欲就是爱情——多亏我的身体力行，才让他明白爱情不止有性欲……

……原来不羁之力持有者还有感情上的缺陷吗？会像机器人一样缺少正常人该有的感情吗？

想着还要教凑“什么是独占欲”，我不禁觉得头痛，闭上眼抬起手捏了捏皱紧的鼻根，加重语气道，“有里先生，普通情况下，确定关系的情侣之间会有排他性。”我睁开眼睛，又不免有些灰心，“想要对方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无论做什么对方都会给出适合恰当的反应……想要珍惜在一起的时间，要求对方对自己忠贞……”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都是总司原先能做到的。

“……”

听了我的讲解，凑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

“嗯？”不知道凑是在可怜我还是在安慰我，我一脸迷茫地抬起头。

“……总司说你很像狗狗……有点理解了。”凑的目光柔和，带着一些关爱的温度，“虽然不太明白，但我伤害到了阳介，没错吧？”

注意到凑的眼睛有着和总司相近的灰度，我愣了愣，连忙挪开视线，重新低下头。

被“罪魁祸首”安慰的滋味比我想得还要复杂——

凑的本意也不是想要破坏我和总司的感情……

总司的出发点也是好的……

总司也喜欢拍我的头安慰我……

为什么我的面前是凑……

我的思绪变成一团乱麻，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难以收场的尴尬场面，只觉得一腔心酸委屈无法诉说。

糟了，鼻子好酸，眼眶发涩，心脏疯狂鼓动，好想哭啊。

见我别过头拼命用手背擦拭眼角不想让泪水滑下，凑的手僵了一下，不知道该缩回去还是该继续拍拍我的头。

“……阳介一直在勉强自己吧？还说我有困难记得找总司……”

凑的话让我更难受了，就算捂住嘴巴抽泣声还是很清晰——一边想着“这下我可在凑的面前丢大人了”，一边泪水开了闸似的滚滚落下。

一旦某些情绪酝酿到极点，决堤后是歇斯底里的爆发——

大概凑没想到会有男人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厉害，他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坐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向他。

“乖，乖……”凑又摸了摸我的头，“不哭不哭……”

靠在凑的肩膀上，想不通到最后怎么是凑来安慰我；哭得太厉害而让自己哽住了，我剧烈抽噎一声，断断续续地吐槽道，“……我才……不是小孩子！”

凑顺从地重复了我的话，“是是，阳介不是小孩子。”

——为什么气氛这么微妙啊！而且很有既视感，我敢肯定总司对我做过类似的事！

难道凑和总司一样，安慰人也只会用抱抱安慰吗？！

一旦注意力转移到值得吐槽的点上，袭来的悲伤瞬间减轻了很多；我有足够的余裕去拿放在床头的抽纸擤鼻涕擦眼泪。

就算我擤鼻涕的声音不那么文雅，凑依旧什么都没说——如果是总司在这里，恐怕总司不仅会及时拿来抽纸，他还会帮着我擤鼻涕……

凑的社交温度比总司低……该不会，主动搂住我，已经是凑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能做出的、最有诚意的友善动作了？

可恶，搞不好现在脆弱的我还挺需要来个人抱一下的……

我吸了吸重回通畅的鼻子——凑的衣领上，有奇妙的好闻味道。我能分辨出来总司常用的沐浴露香味，还有细微的、独属于凑的味道……

——我闻凑干吗？

胡思乱想的，我的眼泪和抽噎就渐渐停止了——但我还靠在凑的肩膀上，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意外的拥抱。

“好点了吧？”见我慢慢平静，凑适时给予我一些关照，捏了捏我的肩膀，“我还想，要是你哭个不停，我就叫总司过来。”

“那还是免了，多丢人啊……”我顺势离开他的的怀抱，擦了擦眼眶，确认不会再有莫名其妙的透明液体滑落，“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凑的刘海挡住了他快一半的脸庞，他的表情变化又不太明显，所以我判断他的情绪依据是他说话时的抑扬顿挫——凑时常是一种慢吞吞的状态，让我总觉得凑不太在意眼前的事物。

但这次，凑和我保持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追问道，“阳介是泪腺脆弱的人吗？”

本来想坚定摇头否认——我摇了两下，还是不能罔顾发生在凑眼前的事实，只好变成默默点头，“可能吧。”

“……”凑的嘴角翘起了一点，又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有话不方便对总司说，找我也没关系……我很擅长倾听和守秘。”

我不由得苦笑出声，“连我嫉妒你也要说出来吗？”

凑倒是坦然大方，“被嫉妒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一时哑口无言——难道凑和总司一样，因为持有与众不同的不羁之力，可以使用无数形态的人格面具，可以进入天鹅绒房间与天鹅绒房客交谈，可以汲取牵绊的力量不断变强，而遭到他人的嫉妒了吗？

“我不会嫉妒阳介——就算你拉着总司在我面前接吻，我也不会生气。”凑的语气依旧平静，“可能我对总司没有那种你说的……独占欲。”

“诶？！”没想到凑直截了当地谈起准备午饭时我故意在他面前挑逗总司，我有点慌张，向后仰去，“啊……是我轻率了，抱歉。”

“为什么道歉？”无法理解的凑反问道。

“呃，唉……”我挠了挠后脑勺，为难地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坦白了，“因为是没过脑子的挑衅啊，想看你生气……嘛，所谓蓄满力的一拳锤在了棉花上的感觉吧。”

“唔？”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歪着头喃喃，“怪不得，有时候她们会故意说些挖苦对方的话……难道是独占欲？”

“……她们？”我捕捉到一个不太妙的词组，“你不会……”我想了想总司在学校里的人气，“很受女生欢迎吧？”

“有那么几个……可能是喜欢我的吧？”凑含含糊糊地说。

看他模棱两可的样子，恐怕有不少女生明里暗里冲他表示过好感。于是我双手抱在胸前，露出男人都懂得的神情，意味颇多地打趣他，“哈啊，难怪凑不懂什么叫独占欲……这就是受欢迎的帅哥吗？”

“……”凑的视线飞向一边。

说到这里，我想起那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看着看似害羞的凑我有些脑热，半开玩笑地问，“如果我突然亲你，你会生气吗？”

——凑怎样才会生气？他一直都是那副平平淡淡毫无波澜的样子，到底哪里才是他的逆鳞？

听总司讲是……总司把凑摁到墙上强吻了凑，搞得凑大发雷霆，还说了脏话。

凑的视线“唰”地从一旁收回，盯着我的脸，抿紧了唇——他的眼神沉稳锐利，像是寻觅果腹之物的饥饿捕食者。

“……你想吗？”

——和总司认真起来的眼神一模一样！

没想到我随口开的玩笑凑当真了，被他的气势压过的我立刻敲起退堂鼓，连连摆手，“没有，我开玩笑的哈哈哈哈。”

听我无力的干笑，显然凑认为我没在讲笑话——他探出身，猛然抓住我的手，凑到我的面前，呼气轻轻吹拂过我的脸庞，“我会满足阳介的……”

和凑的外貌不一样，他的手分外粗粝；不仅是战斗时挥舞武器留下的老茧，还有最近勤于练琴磨出的新茧。

我和凑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了——我能看到他在刘海遮盖下的右眼，以及倒映在他瞳孔里的、我自己的脸。

……这是什么发展！只是一个玩笑！为什么玩笑会成真！

不知道该不该从凑的手中抽走自己的手——我心脏狂跳，热血上涌，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说话也磕磕巴巴的，“诶？！等……等下，除了总司……我还没……还没吻过别人？！”

“……”凑忽闪着他的大眼睛，等我做出决断。

我的意志力，这么薄弱吗？

……和总司的另一个恋人接吻，是偷情吗？

在这次吻结束后，凑会说什么，总司又会说什么？我和凑会变成怎样的关系，总司又会和我变成怎样的关系？

我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担莽撞的后果了吗？

——在理智刹车前身体自行动了，现在纯粹是逃避面对结果，逃避可能的责备和恼怒，不得将深吻不延续下去……

唇刚刚贴紧时是轻柔的含抿，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呼吸；等陌生和羞涩消散，找到合拍的节奏，才是更进一步，开启牙关，舌的交缠和唾液的交换……

朦朦胧胧地看到凑眼睛微闭、专心享受接吻的表情，又感觉到他的手慢慢攀上我的臂膀，搂住我的脖子——被他细微的积极反应鼓励，难得主导一次我有点来劲，缓缓将凑放倒在床上。

“和我……舒服吗？”在把凑压在身下前，我不太有自信地问道。

——我没有把握做得比总司更周到。

凑的情绪，与印象里的冷淡克制大相径庭；他苍白的脸庞透出微粉，眼神飘渺，小声呢喃，“相当……可口哦，阳介……”

他亲昵地捏了捏我的后颈，就像逗弄自家养的小狗。

不知道凑在安慰我，还是他从我这里体会到了与总司不一样的感觉——但我的心音澎湃。

“……是吗？”我将他拢在怀里，俯下身，继续中断的耳鬓厮磨。

“头发……”

被他恼人的长刘海困扰，在又一次吐出缠绕在舌头上的头发后，我决定将他的刘海别到耳后——遮盖着右眼的厚重刘海暂时转移位置，我认真打量着凑很少向外人展示的完整容颜。

……常年戴着半张面具的人，摘下了他的面具，的感觉；所以会有种“原来如此”的新鲜。

凑因身体抱恙消瘦了许多，但仍然能看出来他的五官精致，细细弯弯的眉毛和又大又圆的眼睛，是一种温润的帅气，面相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配上他的身高，和颇显成熟的总司站在一起，或许会有人把他当作中学生……

总司隐约说过，凑为了人类如今的安稳生活付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

本想与凑讨论“守护人类是什么感觉”之类的严肃话题，但凑的视线慢慢下移，“前端……稍微有点辛苦……”

我自然能听懂凑的暗示，眉头一皱，想到还在厨房忙碌的总司，罪恶感就变得更强烈了。但既然是凑先开的口，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我摩挲着他的脸庞，“……想和我做吗？”

“怎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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