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15 遠行

　　如果能有機會將困擾半生的哮喘治癒，無論成效如何，總該要嘗試的。

　　我想陪著你、陪著鏡花，一起度過好多好多個春夏秋冬。

　　領養鏡花後的日子過得充實又忙碌。當身為家長的芥川龍之介與中島敦需要上班的時候，便將小女孩託付給與他們關係不錯的一對老夫婦照看，通常是中島敦下班後去接她，兩人再一起去買些點心和晚餐的食材，接著踏著夕陽回家。芥川龍之介則包辦了晚餐後的清理工作與其他家事，並在完成後加入每日睡前的談天，安靜的聽著鏡花分享今天在爺爺奶奶家做了些什麼。

　　自從鏡花加入後，芥川龍之介注意到自己似乎變的較容易入睡，雖然睡得並不長，但足以讓他決定停掉救急用的安眠藥。他也注意到中島敦因哮喘而夜不成寐的狀況有所改善，一切都向著令人意想不到的、好的方向發展。

　　時序漸漸入冬，那年冬天稍微暖和了些，中島敦的哮喘也僅是偶爾的幾聲咳嗽，半夜失眠的情況也幾乎沒有再發生過。即便如此，他與芥川龍之介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直到氣溫真的回暖的春末，一向體溫偏高的中島敦才敢取下圍巾。

　　春去冬來，一年的時間平穩度過，兩人趁著假期將鏡花帶回橫濱森宅，森鷗外與尾崎紅葉雖然訝異，但很快就接納了乖巧可愛的女孩。兩位大家長對於新成員呵護備至，鏡花也從一開始的不習慣變成能夠自然與他們相處，就是偶爾才會遇到的太宰治都對女孩和顏悅色。

　　隔年，鏡花也到了入學就讀的年紀，兩人挑選了一間評價極好的小學讓她就讀，上下學的接送交給中島敦，督促作業則交給芥川龍之介。起初中島敦擔心男人對女孩過於嚴厲，但在見過幾次芥川龍之介的指導方式後，他便放下心來。

　　那年入秋後，久未發作的哮喘又再度找上中島敦。起初只是尋常的咳嗽，而後是偶爾變得急促的呼吸，接著是頻率越來越高的夜半失眠，甚至有幾次發作，幸而都及時得到救助。

　　一日芥川龍之介因晚間有會議而晚歸，中島敦一如往常去接鏡花放學，回家後兩人一起料理晚餐，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睡覺前，鏡花和中島敦約好了要一起讀故事書，在房間裡等了很久卻都不見爸爸出現。於是她抱著最喜歡的兔子娃娃離開房間，想去看看爸爸還在忙些什麼，自己能不能幫忙，卻在走廊上找到了蜷縮著倒在牆邊的中島敦。女孩不知道爸爸怎麼了，小跑上前推了推青年的肩膀，卻沒有一點回應。

　　「敦爸爸？」鏡花丟開兔子娃娃再推了推，她覺得青年的臉好像比平常還要白，皺著的眉頭好像很不舒服，她又嘗試了一次，這次用上全身的力氣，把青年的大半個身體都推的晃動，卻仍不見他有半點回應。

　　「敦爸爸！」女孩急得眼眶都紅了，掉著眼淚又推了青年幾下，才慌慌張張的跑出門，哭著拍打鄰居老夫婦的門。

　　早已就寢的老夫婦聽見聲音出來查看，本想對著深夜擾人清夢的人破口大罵，但看清門外哭得一臉鼻涕眼淚，一張小臉也漲得通紅的鏡花，趕緊開了門。哭著的孩子說不清楚話，只是指著家的方向，反覆喊著爸爸，卻沒能再繼續往下說。

　　「老伴，你帶孩子進屋，我過去看看。」

　　老爺爺將小女孩託付給妻子，趕緊向著中島家跑過去。老奶奶牽著鏡花的手走進屋裡，一直安慰著女孩她的父親會沒事的，就是打電話的時候也沒有放開女孩的手。

　　深夜時分響起救護車的警笛聲，鏡花被老奶奶抱在懷裡哭的抽抽噎噎，聽著刺耳的聲響越來越近、接著又越來越遠，直到再聽不見才終於累得睡過去。隔天早上，是老奶奶帶她去上學，放學時也是老奶奶來接，晚上的時候老爺爺也回家了。

　　「小鏡花啊，爸爸沒事，只是需要在醫院住幾天才回家。」老爺爺摸摸小女孩的頭，聲音和藹溫柔，「芥川先生也在，這幾天妳先在爺爺奶奶家好不好？」

　　女孩乖巧的點點頭，默默數著日子，等待自己的兩個爸爸來接自己回家。

　　她沒有等得太久，數到五的那天不用上課，下午的時候她就看到敦爸爸站在爺爺奶奶家門外，笑著和自己打招呼，就像以前很多次去接她的時候一樣。

　　中島敦有些驚訝的接住朝著自己跑來，並直接撲進自己懷裡的小女孩，感受到懷裡的孩子微微抖動的肩膀，和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他緩慢的輕撫她的後背，小心地將女孩抱起來，柔聲道：「讓小鏡花擔心了，對不起。」

　　鏡花將臉埋在中島敦的肩膀，搖了搖頭，似是不接受爸爸的道歉。中島敦並不急著讓養女收斂情緒，安撫的動作不停，在向老夫婦道過謝，並送上謝禮後，便抱著她走回家。

　　先一步到家的另一位家長，則是將蛋糕和果汁先布置好，當中島敦抱著鏡花回到家時，一家人久違的下午茶時間便能展開。

　　中島敦抱著養女走進飯廳，朝著芥川龍之介輕輕搖頭，接著對女孩柔聲問：「小鏡花，爸爸保證下次絕對不會再像這次一樣，嚇到妳了。」

　　「妳原諒爸爸好不好？」

　　中島敦等了一會，才等到懷裡的小人兒抬起頭，然後朝著自己舉起小指頭，說：「打勾勾。」

　　「如果敦爸爸沒有遵守約定，就要……」鏡花停下來想了想，才繼續說：「就要給我吃湯豆腐。」

　　「好，打勾勾。」中島敦用自己的小指和女孩的打了勾，「如果爸爸沒有遵守約定，就要讓小鏡花吃很多很多湯豆腐，吃到吃不下了為止。」

　　「嗯，說好了喔！」

　　看著終於恢復笑容的養女，中島敦笑著問：「那麼，小鏡花想吃點心了嗎？」

　　「是妳喜歡的布丁和果汁喔！」

　　小女孩這才往餐桌上看過去，桌上整齊的排著三個布丁，其中一個布丁旁邊還有一杯果汁，而芥川龍之介這時正好將另外兩杯果汁拿了過來。

　　「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好。一起吃。」鏡花從爸爸的懷裡下來，拉著中島敦的手走到桌邊，她挑了中間的位子，中島敦自然就坐在她的右手邊，芥川龍之介便坐在她的左手邊。

　　一家人一起度過了一個充滿糖的甜味與果汁的果香的快樂午後時光。

　　當年夏天，中島敦終究耐不住失眠造成的精神不濟，以及哮喘不定時發作帶來的困擾，以休養身體為由辭去了女子高中的教職工作。與芥川龍之介商量過後，中島敦在暑假帶著鏡花回到橫濱，芥川龍之介則先暫時住回他在東京的房子，有空時才回到森宅來。

　　森鷗外與尾崎紅葉也樂得有孫女陪伴，帶著鏡花出門逛街、野餐都是經常安排的活動。每天晚上養父女睡前的交流時光，中島敦總能看到鏡花與他分享今天與森先生，或是與紅葉女士一起做了些什麼時的快樂笑容。

　　「小鏡花很喜歡這裡，對嗎？」中島敦柔聲問。

　　「嗯，喜歡。」鏡花點點頭，抱著兔子娃娃看向躺在身旁的父親，小聲地說：「可是我想念鈴木爺爺跟奶奶了。」

　　「假期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就會回去了，到時候就可以再看到鈴木爺爺和奶奶了喔！」中島敦輕摸小女孩的頭，說道：「小鏡花該睡覺了，明天不是要跟森先生還有紅葉姊出門嗎？」

　　鏡花點點頭，問：「我跟森先生、紅葉女士出去玩的時候，你會想我嗎？」

　　「當然會。」

　　「我也會喔！」鏡花乖乖閉上眼睛：「敦爸爸晚安。」

　　「晚安。」

　　隔天，在一起吃過早餐後，中島敦送三人出門，站在門口看著轎車駛離，他才轉身回到屋內。沉浸於研究與寫作的時候，時間總是流逝得特別快，當他被敲門聲拉回醉心於創作的神智時，已經正午時分了。

　　「喔呀，敦君醒著？」還未等他回應，門便被向內推開，走進房間的是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的太宰治，「敲門沒有回應，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不，我只是太專心了而已。」中島敦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臉頰，「太宰先生，您剛到嗎？」

　　「是啊，掐著時間回來的呢～」揚起的語調顯示掌握森家大半產業決策權的男人心情頗好，「明天午後就又要離開去工作了。」

　　「這樣的話，現在正好是午餐時間，太宰先生是否有空可以一起吃飯？」中島敦提議：「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那就再好不過了。」太宰治笑著應下邀請，看著幼弟說著他去跟僕人說一聲就離開房間的背影，鳶色的眼睛若有所思。

　　午餐間，他們聊了彼此的近況，太宰治花了大半的時間抱怨工作太多、織田作太認真，他都找不到時間偷懶；中島敦則分享了他們和鏡花的生活，還有他接下來的一些計畫，順道稱讚織田先生作為對方的秘書十分盡責。

　　說說笑笑間用完午餐，太宰治不趕著進行下個行程，很悠閒的賴在書房裡與幼弟一起喝杯飯後茶消食。

　　「敦君。」太宰治放下半空的茶杯，整個人放鬆的靠在沙發裡，問坐在自己對面的青年：「哮喘的狀況最近還有再發作嗎？」

　　中島敦搖搖頭，「回來橫濱這段時間都沒怎麼發作了。不過夏天的時候，發作的機率都比較低。」

　　「這樣啊。」太宰治點點頭，又道：「看來氣溫或許也是個關鍵呢……」

　　「敦君，你有想過去溫暖一點的地方試試看嗎？」太宰治提議道：「搞不好哮喘能夠就此根治了。」

　　「幾年前在福岡待過一個暑假，的確幾乎沒怎麼發作過。」中島敦想了想，「我也想過溫暖的地方或許就能把哮喘治好了。」

　　太宰治點點頭，若有所思的盯著中島敦好一會，直到對方有些疑惑的喚了他一聲，才再度開口：「那麼敦君，要不要試試到更南方的地方去？」

　　「更南方？」中島敦眨眨眼睛，猜測道：「琉球嗎？」

　　太宰治搖搖頭，直接公布了答案：「離開日本，到更南方的熱帶國家去。」

　　「軍隊中需要有能夠教授國語的人一起隨軍前往帛琉，大概約半年的時間。如果你想過去看看，我能安排。」太宰治道：「不用急著回覆我，你可以跟芥川君討論過後再決定。」

　　「畢竟也要小鏡花同意才行哪，對吧？」太宰治俏皮地眨了眨眼：「少了一個爸爸可是很寂寞的呢～」

　　中島敦愣了愣，沒有否認對方話語中的意有所指，笑道：「我知道了，謝謝您，太宰先生。」

　　話題剛告一段落，門外就傳來叩門聲，接著織田作之助的聲音響起：「太宰，差不多該出發去分公司了。」

　　「啊～～織田作，你實在是太認真了！」太宰治嘴裡嚷嚷著，倒還是站起身，拉整了微皺的西裝，「那麼敦君，你想好了再聯絡我。」

　　「好的，太宰先生慢走。」

　　中島敦送走了太宰治後，又坐回書桌前卻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了。

　　「帛琉啊……」唇齒間細細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國家名字，中島敦乾脆闔上書，衡量著這趟遠行的一切利弊。

　　數日後，中島敦與芥川龍之介約了時間，在他東京的宅邸見面。他向男人提起隨軍前往帛琉的事情，一邊說明自己的想法一邊觀察著芥川龍之介的反應，卻沒想到對方平靜的聽完後，只沉默的一會就點頭了。讓他預設了對方所有反駁論點而準備好的說服方式全都不必用上，這倒讓中島敦鬆了一口氣。

　　「你若想去，在下不會阻止。」芥川龍之介伸手擦掉青年嘴角的餅乾屑，「只要你能定時保持聯繫，就和以前一樣。」

　　「我還以為……你會像上次去福岡時一樣，堅決反對呢……」中島敦說道，湊上去在男人單薄的嘴唇上淺淺吻了一下，「謝謝你。」

　　「或許你該想想怎麼告訴鏡花。」芥川龍之介將青年攬進懷裡，提醒道。

　　中島敦苦笑了下，逃避似的往男人懷裡躲了躲，好半晌才道：「好好跟她說的話，我想她會理解的。」

　　芥川龍之介輕輕嗯了聲，聽著懷裡人絮絮叨叨說著其他的日常，偶爾應個幾聲。

　　中島敦回到橫濱後，花了好一些時間讓鏡花了解他為什麼需要前往帛琉，並答應在他啟程前都會陪著她，小女孩才總算點頭願意讓自己最喜歡的父親離開她前往遙遠的陌生國度。

　　暑假結束後，中島敦帶著鏡花回到位於東京郊外的家，芥川龍之介也在當天晚上回來了。

　　中島敦的生活變得比以前在學校執教時更來的單純，需要上班上學的日子，他便在早晨準備好三人份的早餐以及兩人的便當，用過早餐後，送芥川龍之介與鏡花出門。接著，他或是進行寫作，或是研究，或是進行家務，午餐通常吃得簡單，午後有時午睡一會，有時繼續上午的未竟之事，然後步行到鏡花的學校接養女放學，兩人再一塊到商店街或是超市採買食材，回家一起準備豐盛的晚餐。

　　那年冬季，中島敦的哮喘安份許多，就是容易發作的冬春之際都過得平安穩妥。距離中島敦隨軍開拔的日子越來越近，鏡花數著日子，一天比一天黏人，芥川龍之介雖然沒有明確的表示，卻為他備好了多種常備藥物，讓他緊急時可以使用。

　　中島敦離開那天，芥川龍之介開車載他與鏡花前往軍隊暫泊的港口。下車以後，鏡花緊緊握著養父的手，就是中島敦要先去報到時，也是勸了好久才哄得女孩鬆了手。

　　遠行在即的青年一直在港邊陪著珍視的家人直到汽笛鳴響，才依依不捨的揮別兩人踏上船艦。中島敦上了船立刻趕到靠港那一側，在眾多送行的人群中找到了芥川龍之介與鏡花。鏡花被芥川龍之介抱著坐在他肩上，看到養父時奮力舉手揮舞，見到對方同樣朝自己揮手仍不肯將手放下。

　　汽笛再次鳴響，連接船艦與陸地的樓梯被收起，固定船隻的錨亦緩緩上升，軍艦緩緩啟航，依序緩慢駛離港口，朝著遙遠的南方島國而去。

　　中島敦直到再看不見陸地了才去尋找自己的艙房，對於未知的國度自然感到好奇，但才剛離岸他便已經有些想念未來回鄉靠港之時，就連自己都為這份思念感到些許無奈。

　　「帛琉啊……」中島敦輕喃，「或許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吧！」

─TBC─

正文剩下2篇完結，之後有番外4篇，另外還有中太的番外4篇，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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