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床铺，消毒水的味道，走来走去的白色身影。

宗现在坐在病床上，至今觉得先前发生的事都很不真实。

那天，在青年走后，过了不知多久，门又被打开，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对方发现宗后，用法语向走廊上焦急地喊了两声，随即又有一些人赶来了。

他获救了。警察来将他救走了。

之后，他被送到了医院，接受了全身检查和心理疏导。

自己才被关了一周，但感觉已经有一年那么久了。宗还记得那天出来后见到的许久不见的阳光，是黄昏时的光。

检查并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但他的血糖太低，营养也有些不良，仍然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待在医院的几天里，无非就是打点滴，定期做检查。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感觉像之前被关起来的时候一样。由于情况特殊，他的病房是一间朝阳的单人房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被子上，还能看到天空，这的确能让他心情好些。不能乱跑，房间里有电视，但不想看，只是盯着窗外放空思绪。那名第一个发现他的警察经常来探望他，有时会带些慰问品，考虑到他刚获救不久，一开始只是提了一句之后可能需要做笔录。自己被囚禁前穿的衣物都放在了柜子里，据说是在青年家里找到的，被叠好了和自己的私人物品放在一起。他检查了一下手机里的消息，几乎都被回复过，以工作学业为借口推脱，甚至没有和影片断开联系，约定几天后再通电话。宗看到聊天记录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对方打电话了。暂时没有告知对方发生了什么，只是简单的交流和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已经能让他安心很多了。巴黎的学友们也来探望过他一次，带来的花放在床头柜上，没有多说什么，但他们的样子似乎都有点局促。

他的生活的确在慢慢恢复正常。顺利到如果他不说的话，没人会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叩、叩”。两声敲门声过后，房门被打开了。

是例行来检查的护士，身后还跟着那名警察，穿着便衣，还拎着一个公文包和一个小箱子。在护士离开后，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道明了来意。

“只是想做个笔录了解情况，有些问题不想回答的话也可以拒绝回答。”

“……好。”

“啊，不过在那之前……”

对方将放在脚边的小箱子打开。

“这个，是属于您的吧？”

宗微微睁大了眼睛。金发蓝眼的人偶。

小心地抱起箱子中的人偶，抱在怀里。

“因为需要做调查，所以就先暂时保管了一阵，现在是时候还给您了。”

被送到医院前和莉莉分了。一个人待在病房里还是会感到寂寞。

见到她并没有产生什么不好的情绪，反而感到安心。

看到宗放松下来了，对方也切入了正题。

主要是问了一下和青年的关系，被囚禁前的经历，以及囚禁期间发生的事。

“您知道他为什么要囚禁您吗？”

“……他说是因为‘爱’。”

沉默了一下。

“检查报告显示您的身体并没有被伤害过的痕迹，那他在那段时间里有对您做什么吗？”

“……”

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清理得那么干净。照顾得那么细心。就是为了不留痕迹。

“他……把我关在那里，强制性地照顾我，吃饭，去洗手间，用药物让我入睡……”

没有将那件事说出口。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吗？现在不想说。

对方也没有再问类似的问题，之后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就结束了。也许是想帮宗调节情绪，坐在椅子上和宗聊起了天。

“您喜欢人偶吗？”

“是的。”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人偶。

“是很漂亮的人偶呢。”

“她有名字吗？”

“……莉莉。”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

“莉莉……Lily……”

对方突然若有所思起来，宗有些疑惑。

“怎么了？”

“啊，没什么。莉莉，是很不错的名字呢。”抱歉地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刚才的表情。

肯定有什么。莉莉是那个人取的名字，难道和那个人有关？自从自己离开那里以后，就没有听闻过有关青年的消息了，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刻意避开不提。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会尽力回答的。”

宗的视线落在洒上阳光的被子上。

“那个人……怎么样了。”

沉默了一小会儿。

“您真的想知道吗？”语气很认真。视线转向对方，平静地看着自己。

事到如今了，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是的。”

“……他死了。”

据对方所说，他们搜查时先找到了青年所在的房间，那个房间在当时自己被囚禁的房间隔壁。房门没有锁，打开时里面的景象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撼了。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地板上铺满了盛开的百合花，而青年就闭着眼睛躺在其中。当时接到的报警中得到的信息，在青年家有一名被害人被囚禁，他们到达现场时青年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以为被害人已经遇害，但在更深处的房间里找到了真正的被害人。而从报警电话的拨出记录来看，报警的正是那名青年。

“尸检报告显示的是毒发身亡，在走廊上也发现了空药瓶，基本推测是服毒自尽了。”

宗看着被子，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死了。做完那些事以后，选择了死亡。

宗突然感觉那一切似乎都变得虚无缥缈，甚至可笑起来。做着不负责任不顾后果的行为后最终又选择了逃避。只让自己一个人去承担他所留下来的痛苦。像是被困在了一座无人能抵达的孤岛上，只有自己知道那里有什么。

说完这些，对方也不再说话了。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便打算离开了，临走前将带来的公文包交给了宗。

“里面是他注明了留给你的东西。”

对方离开后，拿着公文包呆了一会儿，才慢慢打开。

包很新，里面装着几沓纸，用燕尾夹分别夹好了。拿出来看了两眼，意识到是对方的手稿。

「我已经不需要那种东西了。」

……果然是想和过去切断联系吗。

坐在床上慢慢翻看着。青年生前在艺术方面涉猎的范围比较广泛，但主要还是为了迎合宗，做了很多服装设计，还有谱曲填词。对方在细节处的设计总能让人耳目一新，宗也肯定他在这一方面的优势和特点。每一张图画得都很精细，上面有简单的笔记。

怎么看都不像是，简单为了迎合，而创造出的产物。

翻阅了几张，转而取来另一沓。

是乐谱。宗看了看第一张，没有填词，却感到熟悉。

在心中唱了两句。是那两天晚上，对方唱的旋律。

不对。

看着这份手稿，回想起了更早的事。

这是对方写的第一张乐谱。写完后还特意来向自己请教了。指点完以后，还记得对方当时说的话。

「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唱给宗君听呐。」

当时的笑容在脑海里浮现。

……那个混蛋。

放下手稿，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呼出一口气。

明明是那么可恶的一个人，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再牵动自己的情绪。

宗看向窗外，天很蓝，飘着几朵云，阳光照在床上，却照不到他的心里。

冷静了一下，继续翻开公文包，发现还有一个信封。

白色的信封，没有写任何字。打开，取出里面折好的纸。

有两张，似乎都是青年写的。阅读其中一张。

我不会为自己的罪行辩解，我囚禁他完全是因为私欲。只是我做出自杀的选择，并不是我忏悔后得出的结果，而是我的人生到此已是圆满。我短暂的一生中的后半生，都在为这一刻而努力，这段时间内能和他待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所以，我结束了我的生命。

写在这张纸上的话不多，却让人感觉相当恶劣。宗忍不住皱了皱眉，将它折好后打开另一张。

好像是写给自己的。

给 宗君

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很开心。我相信在我死前一秒，我也依然会感到很幸福。我不会再去打扰你了，但是你也一定不会忘记我的吧？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像我这种卑劣的人，怎么有资格得到你的爱呢？当我产生囚禁你的想法时，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原来我心底的想法是这个吗？但是当我实施了以后，我发现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我成功独占你了，即使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因为我只是想传达给你一直在我内心叫嚣着的、已经无法控制的“爱”。我爱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爱你，和你在同一间教室上课的时候在爱你，你和我说话的时候在爱你，为你扣上脚镣的时候在爱你，死后也会爱你。

你问我爱艺术吗，我否定了，因为我爱你胜过爱艺术。看到你，我才重新拾起了它，是你为我的艺术赋予了生机。但是，我的灵魂是不洁的，又怎么能用这双肮脏的手，创造出纯粹的艺术。我一直都在玷污它。所以，身处百合花中的我，是否还能沾染一些百合花的纯洁呢？

被折下来的花很容易枯萎，但折下被重新栽培的花也会记得曾经被折下的经历吧？

无论扭曲成什么样，这份感情的初衷都没有变。

请最后再让我说一次吧。

我爱你，宗。

最后标注的日期是宗离开的那一天。

要处理的事，就是指这些吗。

啊啊，总是在自顾自地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却又显得那么卑微。什么“爱”啊，全都是在自我满足，变成那样的“爱”还能叫“爱”吗？

对方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的这些话呢？宗不得而知。但现在他意识到了一点，自己已经忘不了他了。

手稿，书信，共同相处过的回忆，还有那段不堪的记忆。

全都像诅咒一样，将那个名为“爱”的东西，烙印在了他身上。

他恨，所以他忘不了。

咬紧了牙，将纸叠好塞回信封。

纸张可以销毁，但那些记忆要怎么销毁呢？有些事，说出来貌似也无济于事了，

有些忧伤。看到了枕边的人偶，将她抱过来。

啊啊，你和我，是一样的吧，经历了那段痛苦。没关系的，我也会和你一起，承担那份痛苦，如果是我们两个的话，会感觉轻松一点吧。

轻轻抱住了人偶。

两天后，宗出院了。他终究是没有将那一晚发生的事说出口。

穿着私服，带着人偶，走在宽敞的街道上。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就像平常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人偶共同多了一个禁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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