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九宫嬗动天心乱】

一声鹰唳——

皑皑雪岭下，一个缓缓挪动的小黑点在这洁白世界中格外显眼，是一只浑身挂着冰凌的牦牛。一条绳索自它的身下牵出，另一头系在尹兮的腰上。呵出一口热气，他自及膝的厚雪中挣扎出来，缩身在牦牛的身后。

“尹兮，你......你握住我的手。”少女道。

一只手自牦牛腹下的那裹毛毯中探出，五指纤美如旧，甚至散发着袅袅的热气。

少年将她的手塞回毛毯中，嘴唇发颤道：“不行。”他不是不想握，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至死都缠住她温软的身体，只是少女体内残留的百思无患花药力已然不多了，而当药力彻底耗尽......她也会因此死去。

少女蜷缩在毛毯中，虽得避风雪，却也不好受。百思无患花的药力每时每刻都在流失，而自己骨头里的奇痒也一日甚过一日，每当毒发，便好像有长足的小虫子自七窍中爬进爬出，在身体里噬咬不休，或盘作一团，等待下一次发作。

受到这样的折磨，她本该痛恨尹兮，可偏偏狠不下心。每次看到他时而灵动，时而担忧的大眼睛，听到他关切却故作冷漠的话语，自己所遭受的痛痒似乎都变得值得回味起来。

两人自西蓬莱山下摆脱追击后，借着鹿鸣笛召来的坐骑，先行向西，后转向东南，奔波二十余日，终于抵达了藏滇边界。据那本《庄子》后面的地图所记，翻过这道山口再往东行十余里，就是五毒教总坛所在。子妫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寻五毒教，只是整日在花毒下浑浑噩噩的她已经很难再考虑这些，更何况她相信尹兮。

山口的风如刀似剑，只余十余丈远，可他们身下的牦牛已然坚持不住，跪倒在及膝的厚雪中。少年自它身下拖出子妫，看她抱住牦牛的脖子默默祝祷，然后用小刀结束了它的生命。两人喝过滚烫的牛血，稍歇，由少年背着少女，一寸一寸向上挪着。

子妫深吸一口气，险些没被冷风呛住，她牵动内力，化作一股融融暖流行走于奇经八脉，只是每当内力行过一个小周天，自己早已失去知觉的下半身就会涌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奇痒。她知道力不可久，左手扶在少年背上，却是用来代替双脚借力，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向外抬至及眸，以腰身周转之力向斜上方缓缓推出——

“嗡”

只听一声似洪钟似蛙鸣的混响，两人身前的风雪骤乱，尹兮负着少女蹒跚着向前，又挤出一丈距离。

这一招亦是书上所记，一页两式，连成一句，名曰“龙殁于襄，其血玄黄”，看似招招朴实，实则是大巧不工，兼能以拙驭巧，据敌人的一招一式衍生出无数变化。少女身体不便，也难全其威力，但日常施展，已足以开碑裂石。

少女左右换手，连番发掌，两人终于翻过这道山口，向下滑去。

眼前，竟是一道绿意犹存的深谷。蜿蜒湍急的江水在脚下奔腾而过，一道极长的铁索悬在两岸之间，少年想走近看看，可身后子妫的身体猛然一坠，彻底伏倒在自己身上。他忙将少女缓缓放下，看她脸蛋上浮着一抹极淡的绿色，忽又转青，已知是花毒发作了。

尹兮寻一处土坳，忍着两肩的剧痛将少女放进去，又急去打水，可一时间又去哪里取水。少女瑟瑟道：“冰......雪......”少年暗骂自己糊涂，又急攀着山坡回到山口，用包裹取了雪回来。两人不曾带锅，生火更是来不及。少年索性将雪堆在少女身边，握将水火锋在手中，往其中催入丹田里的内力。

水火锋是两人自西蓬莱山带下来为数不多的宝物之一，形似铃铛，每往其中注入内力，其便可以根据注入内力改变自身温度，此时将其轻轻摇晃，便可发出摄魂魔音，闻者皮肤如灼，口鼻如淹，更难呼吸，故名“水火锋”。

少年一手握着水火锋，一手翻动那本《庄子心得》，试着按照其中的心法行气。可不论他怎样尝试，都没有感受到半点儿内力的存在。少年手心里已全是冷汗，他练习这本书上的心法已接近一年，平日里修炼不出内力也不甚在意，大不了不走习武这条路，可此刻少女命垂一线，他又怎能不对自己平时的惫懒痛心疾首！

子妫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忽然道：“小兮......你来。”尹兮靠过去，道：“你莫要着急，百思无患花的毒素绝不会在此刻被激发，只是你方才消耗内力过剧......”少女截口道：“你再靠近些......”她一手握住少年的手腕，一手已拂在他身上的数处穴位。

这一着显然出乎少年的意料，可他身体瘫软也不惊恐，只是奇怪地看向少女。少女满头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虚脱，调息一盏茶时间，才低声道：“小兮，对不起啦。今天我必须要吸干你身上的阳气，才能抑制住体内的.......”她一句话没说完，又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正吐在少年胸上。

尹兮急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到此刻还有心思开玩笑吗！”少女当下指力极弱，不过须臾功夫，少年被封的穴道已自然解开。

子妫擦擦嘴角的血痕，苦笑道：“唉呀，你已经能说话了？果然还是要用这个。”她自腰间取出“四肢酥”，拉过少年的脚踝套上。她轻轻拂过少年的脸侧，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可都要听清......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

恍惚间，少年已然沉入了五彩斑斓的迷梦中。

......

眼前是一座雄浑的白玉祭坛中央。三十六堵或长或短的玉壁环绕在八方，组成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卦。头顶星汉灿烂，辰宿列张，自紫微宫始，依下北上南，右西左东，排成青白朱玄四方二十八宿，绕天顶中点缓缓转动。脚下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却又互相掺杂，悄然演化。

每面玉璧上似乎光华流转，似乎另有文章，他凑近各卦去看，原来每一面玉璧皆对应着《庄子》书中的一招。而参照卦位，每式每类都各有不同。“乾位”刻录的三招不失中正，蕴含着勃勃生机；其旁的“巽卦位”所记的各式身法冯虚御风，倒也与其卦德相应；“坎卦位”的招式多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少年虽早已学过，此刻看来仍是心惊肉跳......他一面面玉璧挨着看过去，直到最后的兑卦处脚步不由一顿。

只见最靠内的玉璧上刻着一幅图，是一个小和尚被天魔女强抱在怀中，魔女身披薄纱，一身妙曼胴体若隐若现，修长的雪腿盘在小和尚身上，一对完美无瑕的玉足抵在他两腿之间，真是说不出的妩媚。少年却视若无睹，只是双手合十，极虔诚地鞠了一躬。

这一招亦是《庄子》书中的第一式，名为“空见舍身”，尹兮虽这四字不知是什么佛学典故，但当时身在地道，却是这一式救得两人性命。这一式门槛最低，可要练出效果，所需时日也最长。初习时可将对方劲力卸之一二，熟习后便可自然抖身卸力。当时子妫神志不清去捉自己的脚，他几次挣脱，便是用上了这式功夫。

他正兀自沉思，忽然，自冥冥传来子妫的声音：“......我也学过医术的呀，又怎么会不清楚这花的毒性呢？其实自前日起，便有一阵郁结之气存在我的肺腑中，想来是毒性在气海受阻，转向手太阴肺经脉啦——嘿嘿，如此算来，我现在还能在这里对你为所欲为，已经是上辈子积德，更没什么好埋怨的了。”

尹兮颓然坐在地上，道：“你该早些和我说的。”

他的声音子妫当然是听不到的，却听她道：“......其实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我真的害怕，害怕你因此不再理我，痛恨我一辈子......但我还是要讲，必须要讲，你......你知道你为什么修炼不出内力吗？”她的话语为之一顿，尹兮又蓦地站起，身体已不自觉发冷。

少女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你......还没有学过这门心法的总决篇。”她前面几个字说得艰难，后面却很流利，似乎终于放下心中的重担。

少年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听她道：“接着我要传授你本门心法总诀，你一字一句记好了。本门心法，无名为名，为天墉城弟子沈氏所传，以其派心法瑶池星动为筑基，以柔云劲、攀月劲为梁柱，七删七补，千次推演，修缮十年，乃得天成。”

尹兮长长“哦”了一声，他虽不知道什么天墉城，可既然编写这部心法的人能坦然承认剽窃，倒也难能可贵。

少女清晰道：“何为世间之多耶，其为万象之变耶？天道泱泱，藏诸刍狗者，足以为祭祀之供。然取之无穷，何患乎有求而不得？是争也。吾知生机渺渺，唯争一线。若能守常而待其变，以逸而待其劳，或可不战而长盛。以自上建瓴之势，倾银河而入海，彼时阻扰，一扫而净，咄，屏息凝神，默念记之......”

其后便是朗朗上口的五言武歌，少年默默记诵，又与自己学过的其他分篇一一印证，曾经不少晦涩之处迎刃而解。说来也奇怪，当少女念到：“攀节修紫府，乃避风雷与”，他的眼前竟真的出现一座府邸。少年身体轻盈，飘飘然步入其中，只见其中分两行立着一十八根盘龙圆柱......少女正念到：“......在身诸脉全，在心一念潜。自有诸恶意，情恨无根生......”霎时间，殿中幻化出无数七彩绸带，昂首摆尾，如蛇一般向少年扑来。少年陡然一惊，欲要逃窜，全身自头到脚已被绸带层层包裹，茧似的悬挂起来。

少年知道这一切皆是幻象，可当他听得耳边嗤嗤声响，皮肤所触尽是柔软光滑的绸面，才惊觉自己已然一丝不挂了。眼前昏暗，呼吸更难，他只感觉一阵压力自周身袭来，彩绸越收越紧，他双手贴腹，双足并拢，仍是被捆得苦不堪言。

彩绸一点也不放松，紧裹着少年的肉体缓缓摩擦着，少年无法动弹，可身体的触感愈发敏感，一时间仿佛被无数个香喷喷的女性搂在怀里，耳鬓厮磨间，自己的敏感部位又被她们恶意地玩弄着，居然有了反应。

他忽然气极，心里悲怆道：尹兮啊尹兮，你难道身子里就没半点骨头？就一点都不恨吗？

他听到耳边有人道：何必要恨，这样难道还不好吗？被子妫呵着痒的时候，你不是一直很享受吗？

尹兮道：“她是不同的。”他一言出，只觉得体内升起一轮明月，在浩浩江面上徐徐转动，月光洒处，一片无影。少年只觉清气上涌，仰首长笑一声，身上的彩绸已被寸寸挣断。

迷梦外，少女道：“......忧悲常相随，怖我何及亲。”大殿中随即现出许多袒身裸足的天魔女，张开如雪的双臂向少年扑来。

尹兮一是知道这些妖媚女子皆是幻觉，二是想试试自己的武功，气吐如箭，再不留手，双腿一屈如弓，一斜挺似箭，左手下按，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向外略抬，随即旋腕向斜上方推出，正打在一个天魔女身上。虽知道皆是假象，可看到她们不躲不避，以美艳胴体迎上自己的掌风，被打得稀烂仍面带笑容，实是令他毛骨悚然。

他不敢再用“龙殁于襄”的刚柔掌力，随手化出一柄长剑来，已有数只天魔女贴身过来，将他围在其中。按理说，这尺余的距离绝容不得长剑展开，唯有倒转剑柄迎击或有生机，可少年丝毫不慌，脚下踏归妹，倒踩无妄，身体仿佛一张纸似地叠起，竟真的从她们的玉臂美腿间滑脱出来，他随即反身挺剑，雪片般的剑光撒将开来，已将对方的身体切成了数瓣。

少年这一式“清扬品剑”使出，也是一愣，他本打算将这几人轻轻刺死，谁知竟将她们的身体砍得七零八落......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动摇道：她们未向我出手，我又何必如此残忍地杀死她们，如此行径，和嗜杀的邪魔又有何异？

其实寻常武林中人，除僧尼外，自习武起手上便难免添人性命，无法迈过杀人这道坎的，不是自行隐退，便是惨死在别人剑下。自此之后，习武之人武功越高，对人命便看得越轻，这也是武林中自然的规律。此刻尹兮在梦中武功大成，所见所闻虽非真实，但也让他第一次对自恃的武功产生疑问。

他有心让这些女子先出手，便站立不动。那些天魔女终于扑在他身体，紧紧抱住，少年这才想起自己原来不着寸缕，和她们肌肤相亲，登时面红耳赤，手足一撑便要挣脱出来。他身上的天魔女自然也不会让他如愿，双手十指在他的腰身腋下齐齐撩拨起来。

尹兮轻哼一声，体内劲力流转，带着身上这些赤裸少女陀螺般转一圈，已将她们向一个方向甩飞出去。再看她们跌在一旁，四肢互相纠缠，嘴上“唉呀哎呀”娇滴滴直唤，竟是无一人受伤。

少年终于松了口气，这招名为“昭若无忌”，是“乾卦位”的第一式，内功流转间便可牵引挪移敌劲，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实是威力无穷。其后相连的一式名为“殷谢不敏”，单看字义似是感谢老天将自己生得愚笨，可其招式诡异百变，前忽而左，右忽而后，抬手削足，叩首抚顶，便是最最聪慧之人也一时难以看破，反为其伤，正坐了“离卦位”的第一把交椅。

尹兮心里正有点得意，忽然耳边被人吹了口气。这一下着实令人心悸，少年虽不说失色，可他到底没有对敌经验，只来得及回身疾劈——可身后便是空荡荡的大殿，又哪里有人？

那声音笑道：“你这一招用的丑陋至极，也不羞。”她这句话说完，竟伸指在尹兮脸上刮了两下作为取笑。尹兮已冷静下来，听她的声音，似乎和自己一般大小，只是一身轻功似鬼如魅，着实骇人。

尹兮心里盘算着，若要一招将她制住，只有使出“慈恩受渡”。这一式大慈大悲，也无虞将她打伤......

却听那少年道：“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要用‘慈恩受渡’来打我，是不是？不过我先说好，你胆敢回头，我便要赏你耳光啦。”

尹兮被她一语道破，却不觉得窘迫，只是好奇她的身份。何况他既认定要用这招，更不会动摇，身下两腿交叠似坐莲转，一掌高高扬起，另一只手作拈花状似蝴蝶穿花自其下递出。身后自然是没人的，少年只觉的双肩一沉，竟被她一双雪足踩住，听她在上面笑道：“我说过的吧？你回头可是要吃耳光的。”她用脚趾蹭蹭少年的脸颊，道：“这就是啦。”

尹兮鼻尖闻得极淡雅的花香，对她的胡作非为竟提不去半点儿火气，只能无奈道：“姑娘，能不能下来好好说话？”那少年不满道：“什么姑娘，你倒是喊人家的名字啊。”

尹兮叹道：“那你怎么称呼呢？”少年轻哼一声，两条小腿悬下，竟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他肩上，道：“夕颖。”少年笑道：“真是奇了......”夕颖截口道：“我不就是你吗？又有什么奇了。”

少年给她一阵抢白，不由好笑，又回想方才少年躲藏的身法，自忖自己若有心去做，却也不算太难。自己打算用“慈恩受渡”捉她，反被她以一招“伯通骑鲨”踩在肩上，如此想来，倒是自己小觑她了。

夕颖抚摸着他的头发道：“你又笑什么呢？”尹兮苦笑道：“我只是笑，没想到我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少年子。”夕颖道：“你若不喜欢，我变成男人便是。”尹兮忙道：“那也不必。”夕颖轻哼一声，双足在他赤裸的双胸上一点，翩然跃下，回眸一笑，直到这时尹兮才算看清她的样貌——长发及腰，襦裙下身体瘦小，容貌上虽与自己有五分神似，却又娇俏了许多。她个子只到自己肩膀，小手小脚，倒像是自己的孪生妹妹，披帛长袖，更平添几分仙气。

夕颖缓缓转了一圈，莞尔道：“好看吗？比子妫姐姐又如何？”少年心道：你俩若能凑成一对儿，倒也不错。他正想着，夕颖忽然裙裾扬起，一只羊羔似的小脚丫向他脸上踢来。少年抬手欲挡，腹下已重重挨了一脚，被直推出五六步去。夕颖跟着欺进，两手纤腕一交，袖如飞云，一招“三丰分茶”向他颔下推来。

尹兮双肩一垮，身如倒栽，险之又险地避过她的掌风。夕颖道：“好一招‘法王授伽’！”小脚顺势扫来，正中他的右股。尹兮痛呼出声，才知她是全力以赴，更不敢怠慢，左手撑地，身子似风车急转翻到一边，以暂避其锋。

两人身如游电，攀墙走柱，时而贴身相搏，拳掌错处，骨肉悉分；时而如渊渟岳峙，相隔丈许遥遥出招，却是在比拼精力。好在是梦中，轻重伤势转眼即愈，可其种种痛痒滋味，却是一点不少。尹兮自知对忍痛还算拿手，可他从未与人切磋过，一招一式未臻纯熟，自然落了下风。

最开始两人用一样的功夫，尹兮却只得挨打，一百招后或能寻隙反攻一二，三百招后对少年的招式已能全数看清，只是尚做不到不假思索的拆挡，七八百招后，他终于乘机拿住女孩的双腕，逼将到殿柱上，心念一转，柱上的盘龙随之转活，将少年的双腕并举着锁起。

夕颖惊惶道：“你，你这个坏东西，干什么把我绑成这样！”

尹兮靠着柱子坐下，在梦中行动虽然无关体力，可这场“恶斗”下来他心力耗费也是极大。夕颖却没半点俘虏的自觉，探出一只小脚伸进他怀里，撒娇道：“哥哥，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保证不再打你了！”她不说还好，此言一出，教尹兮如何不气。他气极反笑：“你既然喊了我哥哥，就别怪我责罚你。”夕颖轻啊一声，要将脚缩回来已迟了，被尹兮反手捏住脚踝两侧的太溪、照海两穴，整只脚酥麻难当，脚趾也不自觉绽开。

尹兮托着这只素洁小巧的雪足，嗅到她脚背的淡雅香气，心中怜爱之意倒甚于怨怼，又回想起自己在子妫指下的种种，愈发下不去手。只是想着“点到为止”四个字，伸出一指在她软腻的脚底摩挲起来。夕颖早“啊呀”喊出声来，气息略乱，颤声道：“不要......坏蛋，你敢这样对我，我，我......嗯......”

“你要如何？”尹兮笑着反问，听她话语中的委屈，心里好玩之余又有点好笑，手下的动作却又轻柔几分。她的脚底竟出乎意料的敏感，他不过不轻不重几次摩擦，夕颖的整只脚丫都染了一片淡红。在她脚底逗弄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尹兮停下作怪的手指，回头道：“被人挠脚底的滋味不太好受吧？你保证不再动手，我便把你放开。”

夕颖松开下唇，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瞥向别处，哼哼唧唧道：“我才不保证......你——你有本事，就痒死我好啦......”

尹兮奇怪极了，自己虽也有一身傲骨，但也不是这般不识时务啊。他叹道：“等你考虑好了，再与我说吧。”一手托住她脚丫，两指并拢，沿着她脚掌边缘打着转儿，却丝毫不落在脚心处。夕颖的喘息声愈来愈缓，却不笑出声，只是身体贴着冰冷的石柱，像溶化一般瘫软下来。

尹兮对情爱之事毫无所知，只以为是自己挠得还不够痒，道一声“我加力啦”，手指自脚掌而下，沿着脚弓的曲线划过，直至脚跟。少年再忍不住，嘻嘻哈哈笑出声来，晶莹的涎水淌下沾湿了披帛。

尹兮扳着她可爱的脚趾，另一只手终于腾五指出来，使出龙爪的功夫，自左向右横刮着她的脚底，留下五道白痕。夕颖徒劳地缩着脚，嘴上坏蛋、恶贼骂个不停，更笑个不停。少年取笑道：“你再骂，我可不饶你了。”指尖抵住她脚心，似遭电掣，飞速地颤抖起来。

“咿呀！哈哈哈哈哈哈......不骂啦哈哈哈......哈哈哈，饶了，饶了妹妹吧！”夕颖痒得整个身子都凌空弹了起来，她另一只脚抵住石柱，想要借力挣扎，可是左脚脚心酥酥麻麻的痒感一刻不停，更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尹兮听到她终于求饶，连忙放开她的脚，起身歉疚道：“你别怕，我这就把你放开。”

“等一下。”夕颖红着眼眶望过来，她嗫嚅道：“你继续吧，我......我没事的。”

尹兮不自觉向前一步，将手搭在她的纤腰上，讷讷道：“继续什么？”

夕颖娇羞道：“当然是继续呵我的痒啦。”尹兮迟疑道：“你不是都已经求饶了吗？”

夕颖将头靠在他肩上，向他耳中吹气道：“我的好哥哥，你难道还没发觉——你和我，都很享受被人挠痒痒吗？”

尹兮心底仿佛有什么被人窥见一般，他惶然后退，高声道：“不对，你不是我！”

夕颖歪头道：“我当然不是你啦，傻瓜。我是你的心、魔啊。”一言出，整座大殿随之动摇，十一根盘龙柱接连断裂，唯有少女还被绑在那里。地上的天魔女扑到少女身上，撕开她的衣服，在她赤裸的腋下股间，腰腹脚底疯狂地舔舐瘙痒起来，女孩狂笑不止，更逃不过无数只灵巧的手指舌尖的折辱挑逗，痒到深处竟如小女孩一样哭叫出来。

随后，紫府坍塌下来。

天地归寂。

尹兮自幻梦中惊醒，耳边还回荡着她宜嗔宜喜的话语：

“别想逃！下次，可就轮到你啦”

【第七回 虎伏蝶飞自翩然】

耳边风声呼啸。

子妫蜷身躺在麻袋中，暗责自己大意。方才传授尹兮心法总诀，只道这是荒山野岭，不曾留意周遭。谁知道给人自后用布团堵了嘴巴，缚了双手装进麻袋中。她知道这是山匪剪径的手段，自己虽然无惧。可若因此连累了尹兮，她便是死了也不会安心，又想到自家心法不知给这人听到多少，若是她散播开来，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她身子虚弱，无力反抗，只能竭力在布袋上寻个小洞，向外张望。眼前是一线宽的悬崖，悬崖之下江水湍急，时而跌宕而下如奔象，荡气回肠，时而穿谷而去如白蛇，恣肆浩荡。少女正看着手心冒汗，忽然身子一坠，竟向着悬崖边滑去！少女心中骇然，想着：今日须葬身在江底。身子已然凌空，向着下方白浊沸涌的江水跌落。只是或许悬崖太高，这下坠的过程着实难熬，她在心里连念了七八遍尹兮的名字，身子才终于触到水面——不过仅是一沾，麻袋倏又飞速抬起，带着她跌在实地上。

子妫略松口气，又细思道：不死确是万幸，不过活着也未必是好事，暂先与他虚与委蛇，再寻出路。她贴近小洞向外瞧着，见地上以扁平鹅卵石铺路，其大小形状竟无不同，少说也有万颗之多。这般耗费人工，却不是山贼盗匪所能做到的了。

身体忽地又被抬起，跌在一堆箩筐竹网之中，轮辐声响，摇摇晃晃，眼前骤然昏暗下来——这已是去到什么洞穴深处了。

四下愈寂，子妫听到身边层层叠叠的箩筐中“咕咕”“嘶嘶”声音不绝，知道原来是与“五毒”做了邻居，心想：不知我体内的花毒和它们哪个更毒一些。她天性好玩，便也学着它们“嗯嗯呜呜”个不停，给人在身下不知哪里重重一拍，低声呵斥道：“安静！”听声音，竟然是个小女孩。

她内心稍安，只听前方有人道：“五凤归山归凤梧。”

那小姑娘回道：“独龙入水入龙毒。”

子妫暗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独龙江畔五凤山，不就是五毒教总坛的地处吗。

那人又道：“今日采买的是什么？”

少年道：“是天青色的山茶，银萼的玉兰、雪样白的杜鹃。”子妫心知这便是切口了，只是好笑，哪里有先对暗号后对切口的道理。

那人道：“山茶采了几朵？”

少年支吾道：“......一朵。”

那人笑骂道：“莫多说，你这幺妹各是偷偷去耍呢噶！”又道：“这两包东西是什么？”

少年漫不经心道：“哦——这是五儿的口粮，给你看看罢？”

那人道：“嘶，算了，你快走吧。”对这个“五儿”竟颇多惧意。

他们的对话子妫都听在耳中，心里只是猜测那“五儿”究竟是什么恶兽，胃口如此之大，倒有八成可能是是一条长蚺巨蟒。

一路乘船，不停行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少女感觉身子一顿，耳边房门声开合数次，终于抵达了此行终点。听小姑娘喊道：“五儿！五儿！唉，不消说，肯定又跑出去玩了。”

脚步声近，子妫身上的麻袋随即被摘去，听这小姑娘嘻嘻笑道：“欢迎来我家做客。”这话说得还算有礼，可接下来，她竟张开五指，往子妫胸铺上竟重重揉弄几下。子妫又羞又愤，不自觉咿唔呻吟出声。那小姑娘笑道：“嘻嘻，叫得这么媚，原来是个狐狸精。”她托起子妫的下巴，除去她嘴里的麻团，道：“呵，果然是个狐妖美人。”居然又在她上下嘴唇处舔了几下。子妫只觉得她猫咪似的小湿舌头舐过自己的双唇，一股浓烈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更是气恼，张口便要痛骂，却听她教训道：“你想喊便喊，想叫便叫，只是在这里没人敢管我，你也早些认命了吧。”

这番话听在子妫耳中，却又让她冷静不少，心道：这小孩子又懂什么，我又何必与她怄气，且先听她有什么鬼主意。这边想着，那女孩又道：“你不要怕呀，看看我，也不是什么恶人嘛。”

子妫抬眼去看，只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脸若银盆，发辫乌黑，颈上戴着新月似的银项圈，上身的衣衫反膊左衽，黑绸的裤子裤脚稍宽，赤着一双光洁如玉的小脚丫，显然不是汉人女孩的打扮。

这女孩扠着腰，大大方方任她打量，嘴上念道：“小狐狸，你就仔细瞧瞧好。今后我便是你的主人，你便是我的奴仆。我命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去做，如若不从，嘿嘿，有你好受的。”

子妫也不着恼，只是听着好笑——她也曾是蓬莱山上的天魔星，那时仗着师父宠爱做过不少的荒唐事，懂事后便自行收敛。此刻她看着这个小女孩，竟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便顽笑道：“拜师还有束脩呢。要我认你为主，你总得有些表示吧？”

少年听个似懂非懂，疑惑道：“那......我该怎么表示呢？”

子妫忍笑道：“咳，古人云‘不以挚,不敢见尊者’，这个‘挚’嘛，就是礼物的意思。挚，所执以至者，君子见於所尊敬，必执挚以将其厚意也。礼物备的越得体合适，说明你对这件事就越用心。”她引经据典地讲了一堆，唯独将“尊者”这两个字念得含含糊糊，是想戏弄一下对方。

少年却蹙眉道：“我懂了，你口中的‘表示’，就像是我们祭拜先人用的五牲三牺。可那些都是给死人准备的啊！”她自身后猛然拔出一把匕首，冷笑着逼将过来道：“难道我要先将你杀了？”

子妫一窒，这才明白她之前都是装傻，自己一心行骗，反倒中了她的圈套。心里告诫自己道：山下花花世界，狡黠卑鄙之徒何其多也。如今一个小少年都将你骗得团团转，你又怎敢再小觑天下英雄。

少年见她一声不吭，也索然无味起来，忽然念头一动，惊道：“好险，差点忘了，这次的猎物可还有一位呢——方才将他和金钱白花蛇装在一起，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命在。”她又凑到子妫面前，仔细观察着，轻笑道：“嘻嘻，你这般关心他，难道说......他是你的情人吗？”

子妫不答，脸上已有些发烫。想到自己与尹兮间错综复杂的感情，更是不由发窘。

“呵，我倒是要瞧瞧，是什么女人让你这般喜欢。”女孩将另一个麻袋搬来，提起两角向下倾倒，尹兮的身子像面条一样溜下。女孩用赤脚踩在他脸上，用力蹂躏，取笑道：“不羞不羞，原来是个瞌睡虫。”

她弯腰扯住少年的耳朵，用力将他拉起，一手持匕首抵住他的脖子，道：“小狐狸，你再推三阻四，不听我命，我就要——”匕尖上移，已在尹兮脸上划了长长一道，鲜血止不住地淌下来，“——在你的小情人脸上画个小，王，八，了。”

子妫急道：“别！我听你命令就是！”

少年嗯了一声，匕尖缓缓转下，道：“你发誓吧。”

子妫道：“我子妫愿奉......”少年道：“蓝小蝶。”“......蓝小蝶为主人，供她驱策，绝无怨言，如若违背，愿受五雷轰顶之劫，身死当场......”她虽不信会有什么报应，但临讲出口还是有所保留，心想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便是早两日被雷劈死，又有甚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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