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陰影籠罩的不止深受數據風暴侵蝕的她。

比肉體疼痛和疲憊乏力更折騰的，是蠶食內心的黑暗，是匿藏暗角陰魂不散的精神折磨。

偶爾的夜裡，米奧琳涅會蜷縮起來，抱著自己不斷微微發抖的身體，臉色慘白似是身處嚴寒，額上卻冒著冷汗，呼吸沉重紊亂。

這種異常甚至驚動睡得沉穩的她。

相識之初曾經數次同床共枕，那時候她還訝異於米奧琳涅是多麼淺眠，哪怕指尖輕力點擊幾下平板電腦偷偷複習課堂內容，也足以讓對方從睡夢中甦醒過來。

但如今那些異常的夜晚，哪怕張開雙臂將顫抖的瘦小身軀摟進懷裡，銀髮少女仍眉頭深鎖，深陷輪迴不止的噩夢之中。

在折磨的臨界點，米奧琳涅赫然驚醒。

「又做相同的夢了嗎？米奧琳涅さん。」

察覺到懷裡的呼息越趨平穩，滲著薄冷的肌膚也漸漸降溫，蘇萊塔確定銀髮少女已經擺脫夢魘，於是稍微鬆開雙臂——即使那還是顯得相當虛弱微小的動作。

銀髮少女靜默片刻，縱使眼瞼沉重不已還是強撐著，不願閉目的瞬間再次瞥見噩夢的片段。

「嗯，又是相同的夢。」

米奧琳涅捂著隱隱作痛且浮腫的眼窩。

從始至終未曾褪色，猛然吞噬城鎮的洪洪烈火，惶恐不安、爭相走避的民眾，不絕於耳的絕望哭喊，砲火之下的亡魂，低頭一看是沾滿鮮血的雙手——宛如烙印在靈魂的孽火，將她永遠困在內疚自責的地獄裡燃燒。

一幕幕蝕入記憶的噩夢，是米奧琳涅・連布蘭犯下的彌天大禍。

偶爾纏繞不休的噩夢固然使人疲憊不堪。

但更令她飽受折磨的是，這不僅是夢境，而是真實存在的過去，是她的罪。

釋出沉重的嘆息，米奧琳涅輕柔地離開蘇萊塔的懷抱。

「抱歉，妳得多休息才能康復得更快，我不該在這裡睡的。」

供單人用的病榻還是有點擁擠，現在的蘇萊塔更是勉強才能挪動位置給她。

她背對愛人撐起上半身，正要離開狹窄的床鋪，手腕卻被略顯粗糙卻動作柔和的大手輕輕握住。

困惑地扭頭看向蘇萊塔，只見對方揚著淺笑。

「我們稍微去散步吧，米奧琳涅さん。」

夜闌人靜的深宵，紅髮少女的提議顯得何等荒唐滑稽，但米奧琳涅看著似乎心意已決的愛人，不禁莞爾，轉而牽起寬厚的大手。

向來沒有睡眠困擾更甚少做夢的蘇萊塔，哪怕中途醒來也能迅速再度入睡，根本不需緩衝時間——需要放鬆心神的人其實是自己。

瞧那還帶著半點睡意，但頑強地提起精神來的綠眸，然而對方定必堅持到底。

蘇萊塔・墨丘利就是那麼傻兮兮的笨蛋。

「只能在走廊範圍活動一會兒呢，不然醫生又要嘮叨好幾天了。」

殖民衛星那漫天星宿的天幕，是人工製造的影像。

正因人為操控，夜空才能一直保持令人屏息的壯麗，才能讓渺小的人們再次體會宇宙的宏大和美妙。

哪怕是投影的虛假之物，也不減對銀河的感動，那是人類對宇宙的眷戀，近乎本能的憧憬。

隔著落地玻璃窗凝望星空，蘇萊塔的唇角翹起，方才殘存的睡意全無。

她說，小時候曾經很害怕駕駛風靈，因為每次出動總會面對不好的事情——礦工被困、開採意外、人命傷亡、生離死別，與風靈一起迎接的未來都那麼不幸，明明力量如此強大，同時也那麼令人恐懼。

直到第一次開著風靈進入宇宙，被成千上萬的點點星光簇擁，親眼看見不同星球的面貌，胸中的悸動令她對未知改觀。

強大的力量讓人害怕，但也能開闢未來。

前進能獲得兩樣東西，逃避只能獲得一樣。

可是哪怕最後一無所有，只要當下盡其所能就好。

蘇萊塔又娓娓道來在水星的往事，而米奧琳涅站在輪椅旁邊，安靜地聽著愛人用沉穩的語調，宛如緬懷過去般透過話語描繪回憶——那些她還能行動自如的回憶和等待實現的夢想。

紅髮少女描述的曾經越是鮮明，她的眉頭便越往下沉。

還記得，那個連基礎知識也一竅不通的水星女孩，經常熬夜熟讀教學內容，述說想在家鄉建造學校、回應他人期待的夢想。

兜兜轉轉，各自犯錯再重返正軌，她們最終步履蹣跚走到現在——帶著遺憾的，卻不可再奢求更多的結局。

「呐，聽我說，蘇萊塔。」

米奧琳涅在輪椅前蹲下來，銀灰的眸子看著蘇萊塔。

「地球與宇宙的衝突、寂靜零，妳被迫戰鬥而付出代價，我也是導致這一切的原因之一，因為我獨行獨斷而鑄成大錯，這是事實。」

蘇萊塔沒有回話，眉宇間是聞言而泛現的悲傷。

「事到如今後悔也沒意義，像妳說的，哪怕不會被原諒，我也必須努力贖罪。」

——我想去地球，長居在那裡，餘生致力發展醫療技術。

米奧琳涅抬頭凝望墨綠色的瞳仁，聲音沙啞。

「妳想在水星辦學校，清單裡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可是我很自私，也不夠堅強——我想妳陪我一起去地球，一直、一直待在我身邊，我需要妳，蘇萊塔⋯⋯。」

放在愛人依然動彈不得的腿上的雙手微微發抖。

再一次由她獨自作主的決定，失去集團的庇護，甚至沒有談判的籌碼和資格，比之前更崎嶇不平的路，在她渴望踏出這一步之際，憶起戰火紛飛的畫面，躊躇不前。

她的任性導致深愛之人一步步邁向漩渦，她的決定令蘇萊塔療養至今一年多還沒能恢復步行能力，她剝奪了許多的夢想。

儘管如此，她仍渴求蘇萊塔。

愧疚與罪惡感苛責這份名為愛的自私，越漸頻發的噩夢提醒著她必須贖罪，然而這條荊棘路若沒有蘇萊塔相伴，沒有她的支持，自己哪怕鼓起勇氣衝鋒陷陣，最後恐怕難抵殘酷的現實和仇恨而被壓垮。

她祈求蘇萊塔原諒自己的任性自私，祈求得到許諾。

「無論去任何地方，我也想一直在米奧琳涅さん身邊。」

蘇萊塔握住顫抖的瘦小雙手，彷彿包容全部的渴求和罪孽，將它們變成共同前進的基石，尋求更多可能性的起點。

「雖然現在身體還是很不靈活，但很快我就會追上米奧琳涅さん的，一起為了夢想前進——所以請依靠我吧。」

請依靠我吧，請交給我處理吧。

她笑著輕撫米奧琳涅的臉龐。

「因為我是妳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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