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篇（2）

阿布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巨人，因为其他的所有巨人都死了，被一群小小的人类杀死，只是她的阿妈临死前用身体把她藏身的洞穴口堵住，让那些小小的人没法移开那具庞大的躯体，阿布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

此后的日子里，她都蜷缩在阴暗的洞穴里，每天都可以清晰地听见外面刀子划出碎肉的声音，偶尔带出一点骨头碰撞的咔嚓声，像是某种猛兽啃食的声响。过去她曾躲在树梢后面悄悄地观察过老虎进食，待到那只牲畜吃到兴起时再用一只手抓起，然后好奇得用手指揉搓着猛虎的腹部，那只老虎卖力地挥舞着他的利爪，试图威胁面前的巨人，但这只能逗得阿布的大笑。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面对如此相似的声音，她却只能死死地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呼吸，便连一点点多余声响都不敢发出。

因为她亲眼目睹了族人的死亡，看着那些远比山石还要坚硬的躯壳上被插满了满密密麻麻的矛，鲜血从矛的顶端慢慢流向末端，再洒落大地，伴随着那些巨人撕心裂肺的怒吼，他们向四周挥舞拳头，举起巨大的山，每一块石头砸向地面的声音都可以把人类的耳膜震碎，但即便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们也还是难逃一死，在身体的血液汇聚成地面的河流后，他们就会倒下，像条死鱼般颤动两下身子，便再也没有了声响，

而幸存的人类们则会兴奋地挥舞着手上的武器，流着泪哭喊着庆祝，站在巨人们的尸体上扬起被鲜血染得鲜红的旗帜。

这一幕给躲在暗处观察的阿布心里留下了绝对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她哭着喊着逃向阿妈的方向，却没想到这样的举动却是暴露了自己和阿妈的位置，不久的时间过后人类的军队便紧随而至，任凭阿布的阿妈拥有巨人族的最大的体型也无法阻挡住大海般无边无际的人类。

所以阿妈倒下了，而阿布也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阿妈，但因为恐惧，别说复仇了，阿布甚至只能呆在这个洞穴里苟延喘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

挖掘的声音在第一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阿布便在这一年里动都未曾动一下，唯一敢做的也只剩下了在偶尔渴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升出舌头接一点从岩壁上滴落的水珠。

就这样又持续了一年，洞穴外的声音频率越来越低，从几周一次再到几月一次，再到最后数年都未曾响起。

终于在不知道多少年后，阿布不知多久没有听见洞穴外的挖掘声后才终于敢挪动自己的身体。

数年未曾活动的躯体稍稍移动就发出了开裂的声音，全身上下都布满了蚊虫筑成的巢穴，轻轻一动便零散着从阿布的身体上滑落，它们才刚刚跌落地面，就被一具枯槁得仿佛只剩下骨头的手臂抓起，再一把塞入漆黑的大口中，上面每颗黑绿色的牙齿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

但阿布毫不在意，她实在是太饿了，整个身体都在发出悲鸣，所以她现在只想要获取更多的营养。阿布直接整个人倒在地上，颤抖着用双臂拢起地上所有能咽进口里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咽。

久未运转过的胃在洞穴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久久回荡。

显然只吃虫子不能够满足巨人的胃口，但眼下能吃的就只剩下了阿布母亲的尸体。

她用尽全力慢慢地爬到她阿妈的尸体前，再慢慢地爬起，一头撞向那具守护了她这么久的肉墙，将自己的脸死死地贴在上面，然后长大嘴，一口一口啃食着那已被蛆虫占据的尸体，像是某种树的根部

潮湿的洞穴令这些腐肉变得难以下咽，但阿布还是通过抚摸察觉到了这是阿妈的肚皮，这里曾经孕育了她的生命，此时也即将再次赋予她第二次的生命。

她的泪腺早已因为缺水而无法分泌丝毫液体，她只能够疯狂地咀嚼嘴里的肉，直到整个肚子被填得像个皮球般圆滚才停下，好像这样就可以稍微惩罚一点自己的过错。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的所有活动就变成了吃了睡，睡了吃，来自阿妈的营养让她的身躯迅速成长，原本枯瘦的皮肤重新变得富有弹性，血肉化作的脂肪和血液在皮肤下迸发出难以想象的生命力，每次安静下来阿布都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空荡的洞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巨人族本就是一个可以靠进食不断成长的种族，而作为继承了巨人族有史以来最大体型的巨人血脉的阿布，她的生长潜力显然远远不止于此。

不知道第几次苏醒后，阿布的脚已经顶上了洞穴的最深处，迫不得已她只能把上半身没入阿妈身体的更深处。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头终于可以穿过阿妈的肠子看见外面的世界，数年未曾看过阳光的眼睛仅仅一瞬就被光亮射得几乎无法睁开，但她实在是太渴望外面的世界了，此时她甚至忘记了外面本来还有她无比恐惧的人类，她摸索着扒开阿妈的肠子，像是新生儿般从缝隙般挤出脑袋，再到上半身，再到下半身。

啪滋地一声，她终于从阿妈的肚子里挤了出来，巨大的惯性甚至让她还向前翻滚了几个圈，久违的新鲜空气进入她的胸腔，让她大大地鼓起自己的胸膛，再慢慢地恢复平缓。

这份甘甜让她如此沉醉，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真的很想就此躺在这里睡上一整天。

但显然不行，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每睁开一条缝都可以感觉到那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会慢慢减退，眼里重影的天空也慢慢恢复成了原样。

再一次看见这片湛蓝的天空阿布兴奋得直想大喊，但就在她即将喊出来的时候听见了耳旁仿佛传来了某种人类的声音。

这让阿布吓得一激灵，赶忙爬起身，瞪着那还未完全恢复的眼睛在四周寻找，好不容易在一旁的小道上看见了两个小孩，两个小孩都只有她一根手指般大小

大的那个小孩充满恐惧地看着阿布，拼了命地想把一旁的牛给拽起，但那头牛似乎是因为巨人方才带来的的震动而摔断了腿，任凭小孩如何惊恐的呼唤都无法站起。

小的那个则是兴奋地朝着阿布的方向大喊，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

阿布也不理解小的小孩在兴奋什么劲，但她要做的事不会有什么改变。她迅速地伸出两只手将两个小孩抓起，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便将他们吞咽，甚至嚼都不敢嚼一下。

因为她很清楚人类这个族群的习性，只要有小孩哭闹或叫喊就很有可能会引来一大群的人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叫之前就把他们消灭，她可不想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立刻就此消散。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终于得以打量这个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世界。

阿妈的尸体早已堆上了厚厚的土层，上面带着零散的青绿，扎根在巨人的残骸上汲取营养，像座山一样。

巨人的身躯难以磨灭，但岁月依旧在上面留下了厚重的痕迹。

恐怕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阿布心想。

随后她站起身，面朝阿妈的身躯，低头，闭上眼睛，许久后睁眼，她便上前继续啃食着阿妈剩余的躯体。

她坚信，人类不会放过她这个巨人族的余孽，那如同天上的繁星，海底的沙砾般的人类军队绝对会再次袭来。

阿布不想死，她想活着，对死亡的恐惧促使她疯狂地吞食着阿妈留给她最后的遗物。

或许只要更加大就不会被那些小小的人类杀死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这段时间里她便是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生怕某个夜晚那些人类就会再度袭来，将她彻底杀死。

从躯干，到四肢，再到五脏六腑，最后甚至连骨头都敲，吸走其中的骨髓，一口一口地啃食。

等到面前再空无一物之后，阿布成长到了那山巅也只可以到她的膝盖处的程度，曾经在她眼里高耸入云的阿妈此时恐怕也会不及她的小腿。

可让阿布奇怪的是哪怕是她成长到了如此庞大的身躯都未曾有过人类前来讨伐。

或许他们只是在汇集军队。

出于对人类的恐惧，巨人阿布得出了这个结论，于是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人类汇集在一起甚至可以杀死数十倍于他们的巨人，但只要不让他们汇聚，那么人类不过就是一些能活动的，会说话的小生物罢了。

阿布开始移动自己山岳版的身躯，开始在这片大地上寻找人类的聚集地。

她跨过高山，躺过河流，她的每一步落下都会带起巨大的烟尘，伴随着雷鸣般的轰响。

曾经从未有过巨人可以达到此等程度的身高，但在阿布看来这样的身高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活靶子罢了，只要那些人类聚集起来，自己还是会死，就像阿妈一样。

所以她很认真地寻找着所有人类的痕迹，从小小的村落，在到稍大一点点的城池，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嘴巴将他们吞食殆尽。

在这个过程中阿布的躯体也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大到几乎没有参照物，云朵也只能在她的腿边漂浮。

但她还是没有看见人类的军队，都只是些小小的人群。

在某一天，阿布突然看见一坐可以到达她膝盖的高塔，阿布惊讶，自从她成长到这种程度后便再没有过可以超过她脚趾头的事物了。

上次她路过这片大地前好像仅仅过了数年，这么短的时间就让那里出现了一坐如此高的建筑吗

出于好奇，她走了上前，蹲下来，细细地用眼睛观察，也正是这一观察让她看见了塔顶被绑着一个极其渺小的人类。

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她被厚重的铁链牢牢地绑在塔顶的中央，不知道被风吹雨淋了多久，披头散发，生命垂暮。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阿布，像是等了她好久。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或许是实在太久没有和生物说话了，所以罕见地，阿布想和这个女孩子说说话，反正只是单个人类而已，没什么威胁

阿布嘴里吹出的风几乎要把女孩压垮，铁链噼里啪啦地哀鸣，几乎要断裂，若不是有铁链恐怕女孩会在一瞬间就被吹下高塔吧。

但女孩子还是用尽全身力气，看向阿布，挣扎着对她高喊到。

“我是人类选出的祭品，企图以此平息神明的怒火。”

“什么是祭品？什么是神明？”

阿布有些不解，这个人类说的尽是些她听不懂的名词。

女孩愣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高声对阿布喊到，

“请你不要再残杀人类了!”

这下阿布总算听懂了，但她也是很果断地给出了回答

“不行。”

女孩如遭雷击，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或许她早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无所不能的神明岂会因为一个小小人类的生命而改变其要做的事情，哪怕人类用尽最后的力量建造出了这座通天的巴别塔，换取了一个与神明交流的机会，但也不过是人类自己那美好的妄想罢了。

但女孩还是不死心，她再次向着阿布追问，

“你为什么要残杀人类？”

“因为人类会杀死我。”

“人类对你而言好比虫子般孱弱，没有任何威胁到你的可能!我们仅仅是想要得到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罢了，就是这么一个渺小的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吗？”

女孩歇斯底里，双目都是血丝，那股仇恨几乎要喷涌而出。

阿布略微思索，但还是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

“所以到底为什么？还是说杀死人类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

“可以让我不被人类杀死。”

女孩呆呆地看着阿布，数十秒后便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整个人焉了下来。

见她不说话，阿布便主动开口，

“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有什么想让我帮你做的吗？”

阿布抬头注视着阿布的眼睛，惨笑一声，随后对着她的神明高呼，

“请让我完成自己作为祭品的使命，让我葬身于你的腹中吧!”

阿布点了点头，在她即将张大嘴把塔顶咽下之际，女孩想了想还是再次开口，

“神明大人，本来站在这里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提出建造出这座塔的家伙。”

“谁站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阿布停下了下落的嘴，

“那个男人似乎很想见你，他想和你对话，但因为发表了不当的言论所以被审判局判处了死刑。”

“哦，是吗。”

阿布兴趣缺缺，她并不记得自己和一个人类男子有过什么交集。

说完这句话后女孩见阿布没什么反应也就不再说话，闭上眼静静等待着死亡降临。

这时候阿布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她向女孩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刚才说的虫子是什么意思啊，这也是我没听过的名词。”

女孩身体微颤，但还是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回答了阿布的问题，

“就是人类的意思。”

……

……

“这样啊”

黑暗落下，一切归于平静。

在不知道杀死女孩又过了多久后，阿布啃食完了这片星球上的一切，从生命到树木到土壤，最后甚至连海水她都一滴不剩地全部吸入了腹中。

此时她正整个人躺在光秃秃的星球上，成长后的躯体甚至可以让她的头和脚连接在这颗星球的最南和最北边。

但同样的，把这颗星球啃食殆尽后阿布再不会有新的食物来源，而失去食物来源的她能做的就只能够等死罢了。

或许她还可以把身下的星球仅剩的一点土地给吃完，只是她并不想这么做。

就算吃完脚下的土地她也没有到达下一颗星球的力量，不过就是把死期延缓一点罢了，与其死在漆黑的宇宙里，倒不如死在自己的星球之上。

明明曾经的她那么畏惧死亡，可此时阿布的心里却只有平静。

模模糊糊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儿时，她挂在阿妈的肩膀上，享受着阿妈身上那更高处的风景，他们笑着，他们走着，走在每一个逝去的日夜。

或许她早已开始渐渐失去了对现实的意识，把当下错认为久远的往昔。

生命凋零的前一秒，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行走在她那干枯的眼球之上。

那是人类吗？是来杀死我的吗？

呵呵，已经无所谓了。

阿布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个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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