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細碎的陽光穿過窗紙，遍布在房間之中。

空氣中的塵埃像是星辰，被金色的微光照得發亮。

床上之人灰黑交錯的柔順髮絲，鋪散在柔軟的床鋪之上，被染上金邊，像是在髮間撒著點點珠光，顯得朦朧而靜謐。

忽然，那人身上單薄的被褥，下方忽有異樣的起伏，像是藤蔓般的粗長生物，纏繞著他的身子游移，令他發出了難受的低吟。

沉重的眼簾微顫，隨後微微張開。在感受到身體像是被拆解過一輪的痠痛之前，浪人最先感受到的，就是那不斷在赤裸身軀上遊走的冰冷鱗片，接著，腦中才後知後覺想起昨天發生的事。

「……殺、無、生！」

想起了那些羞恥而惱人的事情，殤不患咬牙切齒的低吼，一邊掀開自己身上的涼被，低聲大罵。

那如蟒蛇般粗細的龍身，此刻卻正纏繞著他的大腿至腰身，像是睡迷糊了，一直往他的胸口猛蹭，看起來像做著美夢。

感受到了殤不患的怒火，那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搖搖晃晃地撐起身來，一雙紅通通的瞳孔看著殤不患，一副乖巧聽話似的模樣，讓殤不患忍不住蹙起了眉。

「……你怎麼還是這模樣？昨天不是已經找回記憶變回來了麼？」怒火一不小心偏離了方向，殤不患看著眼前的殺無生問道。

雖然昨天的腦子被熱意燒得迷迷糊糊的，但是隱約間還是記得自己有看見巨龍變回殺無生過程的殤不患，一臉疑惑的看著身前那別說是龍，恐怕連蛇都不太會當的無生不禁嘆息。

就見那龍歪了歪腦袋，稍微將上身更加挺立起來之後，殤不患的眼前就倏地「砰」地一下，出現了一個裸男。

只見殺無生一絲不掛的壓在了殤不患的身上。兩人毫無遮掩的相互緊貼，殺無生冰涼的手臂甚至還環繞在殤不患的臀部，姿態看似親密無間。

「……狀態似乎還不穩定。」殺無生看著近在眼前的殤不患突然緊縮瞳孔，再低頭看著自己突然變回來的身子，眉頭緊蹙的說，語氣有些無奈。

他當然知道自己為何連人類的形體都不太能夠維持。

自然是因為昨天他將自己核心一半的力量與治癒力，都分給了自己的共生之人，要不然依昨天的折騰程度，殤不患恐怕現在就不只是肌肉痠痛這麼簡單好解決了。

可，縱使殺無生再怎麼不通人情，也知道這時候如果說出這話的話……

別說像是現在這般怒意稍歇了，恐怕殤不患在得知自己被人綁定了共生，甚至死後也會變成妖魔之後還要更加惱他，只好暫且閉口不提。

只是殺無生自己也很困惑，為何力量不夠的狀態下，自己不是變成別的型態而是變成龍呢？

抬手看著自己沒啥血色的指尖，殺無生直到這時才忽然想到這些事。但眼神在觸及殤不患身上的咬痕之後，便又將這事拋諸在了腦後。

「昨天……轉化時我的記憶便有些模糊。正好遭遇了心魔問心，便有些不受控制，並非有意傷了你……」

伸手撫摸著殤不患肩膀上已結痂的齒痕。殺無生垂下眼簾，神情帶著一縷忐忑。一直以來的彆扭個性讓他說不出抱歉二字，但是心中仍是對於昨晚傷到殤不患感到歉疚的。

「咳，反正你也不是故意的……」忽然被提到了這麼尷尬的問題，殤不患有些感到彆扭的別過開了臉。

畢竟突然就被人給破了後面的身，是個男人都不免感到尷尬。但清醒過來的兇手又一臉愧疚……他這一把年紀的大叔，又怎好意思在這種事上跟人斤斤計較？

只是……到底怎樣的心魔問心會問到將一個男人給上了呢？

殤不患滿肚子的疑惑，卻又問不出口，只感覺心裡憋屈。

「昨天，是你幫我闖過了心魔關。」看著殤不患正糾結著的神情，殺無生忽然低笑了幾聲，胸膛發出低沉的震動：「救命之恩，結草啣環……所以，根據一些名門正派的規矩，我應該要好好地報答你才是。」

他緩緩靠近殤不患的耳邊，聲音沉穩地道：「那麼，便當你一輩子的保鑣如何？就算，要陪你回西幽也行。」

「……咳，所以你現在這是……變成妖魔了嗎？」殤不患摀著發熱的耳朵往後退了退，瞪了眼前這畫風古怪的東離第一殺手一眼，將自己稍稍遠離殺無生那在眼前一動一動的雙唇後，才小心翼翼的問道。

除了妖魔以外，他不記得東離與西幽兩處曾有過人可以變換成另外一個生物型態的傳聞發生。

雖然浪跡江湖這麼多年，他從來不曾見過人類變成妖魔，但倘若這事發生在魔脊山的話，似乎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

「嗯，變成妖魔了。也想起來，以前那些事了。」

殺無生有些無趣的往後稍退了退。抬眼看著殤不患迴避退後的身形，心裡不太高興地抓住男子掌心，按向自己胸口。「但……跟我是人類的時候，也沒什麼兩樣。」

胸腔之中，核心所擬化成的心臟，正一跳一跳，緩慢而有力的，在其中跳動。

「無論是人類還是妖魔，我還是我。」殺無生道。

殤不患有些不可思議的感受著自己掌心下的心跳，眨了眨眼，而後驚奇地抬頭，跟殺無生正凝望著他的紅瞳對上了眼。

「明明是妖魔，卻有心跳？」浪人低聲喃喃。「人類變成了妖魔，卻能變成龍？這……簡直比變成不死生物，還要更加難以理解……」

對此，殺無生不置可否。

畢竟，這兩種難以理解的生物，他不巧都剛好當過。

忖度半刻，殤不患一臉無奈地說。

「對這種事情，可能會有研究的……我想來想去，目前也只有想到那傢伙了……」

聞言，殺無生卻倏地臉色一黑，也跟上了殤不患的思緒，聲音喑啞的咬牙。

「……凜．雪．鴉。」

「哈哈哈……唉，終歸還是繞不過他嗎？」將黑著臉的殺無生推開，殤不患翻身下床，伸著懶腰。赤裸的身子在晨光中，蜜色的肌膚像是鍍上了一層蜂蜜般的色澤，看起來十分漂亮。

「也罷。反正我本來就有事要找他算帳，也不算多跑一趟。」

語下，竟是默許已經找回記憶的殺無生，繼續跟他一起行動。

「那麼，你知道他在哪裡麼？」殺無生側著身子，單手撐著腦袋看著輕撩長髮，整理儀容的殤不患，眼神深邃。

「不知道啊。」聳聳肩，殤不患從自己的包裹中翻找著替換的衣服，一邊說道。

昨天留在溫泉池邊的衣服全都報銷了，只剩下幾塊破布跟足以做濕抹布的料子，讓他十分不捨。還好無生最後還記得幫他清理善後，還把行囊都帶到房間裡來了，不然現在他倆恐怕就得裸奔出去了。

「之前我聽人說他在魔脊山附近的鎮上，當說街頭說書的。反正多繞著魔脊山的山界走個幾圈，總會找到他的吧？」

「呵……也是。總會找到的。」只是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殺無生意味深長地低笑一聲，起身，走向殤不患的身旁。

變成妖魔之後的好處之一，便是能感應到周遭被自己列為領地的範圍中，有沒有令他不愉快的傢伙。

凜雪鴉在哪裡，他自然是已經知道了……只是暫且還不想說。

至少，在這人不排斥他的存在之前，他還想要多一點的時間，讓殤不患習慣有他的保護跟陪伴……繼而，慢慢地，將人拐到自己的世界裡來。

「──砰！」

……至少，首要任務是，先恢復到不會動不動就變成這副模樣。

殺無生苦悶的想。

「啊呀！無生你怎麼又變這樣了？」

正在穿衣服的殤不患，後知後覺的看著地上小龍，無奈地嘆了口氣，語氣卻帶上了些許笑意，就連起床後無意識的迴避都減弱了不少。

逆著光，蹲下身，浪人笑著朝殺無生伸出了手，好笑地道。

「好了，別鬧脾氣了，上來吧。」

而倏地掉在地上，正委屈地盤著身子，悶悶不樂的殺無生，抬頭仰望著身前正笑著，朝他伸出手的浪人。

良久，才慢吞吞地，默默纏上殤不患的手臂。

緊緊地，緊緊地環抱。像是環抱著不可多得的珍寶。

這人耿直又心軟；平凡而俗氣。

是他最討厭的那種，彷彿一無所知、逆來順受，受命運擺布的傻子或是容易被人所利用，人云亦云的棋子。

到後來，卻才發覺，這人只是對萬事處之泰然，對嘲弄無動於衷。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彷彿遇到再大的風雨，也只是任憑它擊在身上，潺潺流淌。

這人不知何時，在他心中成為了一盞溫暖不刺眼的燭光。

不亮，卻足以照亮前途。

在無邊無盡的深淵黑暗，朝他伸出了手……

帶他離開那條毫無救贖，將靈魂與悲喜都囚困了太久太久的迷途。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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