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初觉得有些悲哀，但也仅此而已。然后你忍不住想笑——这是你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笑。你确实觉得有点滑稽，却没想到自己能因此大笑出声：生在海底的人却选择了月亮，直到如今你才觉得太过荒谬。

你要把破碎的月亮仿制品捧给谁呢？谁又会因为你残缺的月亮而更幸福一些呢？

你离开的时候留下了第一次造访时带来的那盏小小的灯，尽管供给它光的蓄电池大概很快就会和它一起在黑暗里步入死亡。纸还剩了一些，鬼使神差地，你把它们收进了怀里。

你没有和电池或者“日暮”号说再见，或许内心深处依然胆怯着它们永远都不会开口的谴责。但你离开了，并决定今后不再造访不属于自己的海域。“日暮”号沉默的骸骨在这个小小的不期而遇后依然会逐渐和海水融为一体，直到无论是人类的文明抑或是大海都不再记得它。 也不再记得你，还有留在舱室里一地破碎的月亮。

X.

之后的日子，你过得出乎意料的舒心。

头脑里不再被轰鸣的躁乱和让你难以阖眼的光灌满，你的睡眠变得静谧又深邃，宁静得像光照不到的海。睡前也不会被诸多让你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悲伤又愤怒的思绪填满，疲惫得一颗心喘不过气来。你不需要躲闪每一个人的目光，然后仿佛罪人一样悄悄逃离舱室，顶着汹涌的水走很久很久的路再去见那永远无言的巨兽残骸——也不需要把自己搅成一摊浑水，然后在死亡贴着面颊的时候寻找月亮。

你以为自己会因为丢掉了光而夜不能寐，但迄今为止你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没有逃避，你能坦然地想起自己的抉择，而甚至不会因此而抱愧。你知道如今你这样活着会被过去的自己所不齿，但你并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你的生活安宁、波澜不惊。你的心跳平稳，你的呼吸舒缓深沉。你和你的社群在日复一日的祥和生活中命悬一线，在微妙的平衡上活在大海深处。

只是偶尔、偶尔，你的梦里会出现一地破碎的月亮。

在这样的日子里，时间以怎样的速度流逝也就不重要了。

XI.

你的手指敲着键盘，头脑在有规律的脆响中昏昏欲睡。说实话，你好像并不记得刚刚自己写了些什么：凭敲击回车的次数判断，大概是某位诗人的大作——或者是某个用语简练的小说家也说不定。你没有回头看自己刚刚键入了什么的习惯。

这本书在几次翻页之后就见了封底。你把它丢到一边，伸手去摸下一个任务。

更锋利的一片抢在书本之前碰到了你的手指，险些划开一道伤口。你也因此终于回过神，看到了夹在书与书之间的一张纸。

你呼吸一滞：你认得它。

那是你最后一次离开“日暮”号的时候，从抽屉里带走的那些纸其中之一。或者确切地说，是最后一张。你记得很清楚，因为是你亲手把它夹在了沉重的书墙里，不知是否怀着想要将其作为纪念的念头。至于其他的那些曾经被你当作容器的纸张，早就被你丢在了大概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你的舱室里实际上也并没有太多空间留给没有意义的杂物。

你把它拾起来，发现或许因为一直躺在纸沓底部的原因，上面的字尚有一部分没有洇成灰黑色。

“证明给我看，让我相信你们所谓正确的那个世界可以是美好的。”

你的目光毫不意外地会被文字所吸引，那是你这么久以来的习惯。很多时候你看着那些文字而绕过思考忠实地将之反映到手指的动作上，这次它们却径直击中了你。

如同爆弹。

你想起那些被你留在“日暮”号的房间里和梦里的月亮，在那些仅属于你的光芒中失去形体，想起那个终有一日能把月亮带给深海底部再一次尝试活着的人们的愿望。你有些窒息，眼前有光朦胧地刺痛了视野。而这次你再次选择坐视不管，它也不会消失。

这是你最后的容器。你让它贴着身体，几乎毫不犹豫地向自己重复了千百遍那条路奔去。你有些踉跄，因为眼前夺目的光不肯散去，强硬地横在视网膜中间——曾经被你苦苦追逐的那一瞬如今再不肯让步地嵌入瞳孔，而你必须，只能，跟上它。

这条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路如今在你脚下颤抖，你几乎趔趄着前行。你不担心月亮在某一刻会消失，也不担心仅剩的容器是否会被自己糟糕的技巧浪费——你知道这次一定能把月亮带回来。你的眼抑或是你的手都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太久。

“日暮”号在等你，又或者它只是依然如此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降临。但无论如何，你丢下的笔，电池敞开的顶盖都一如你离开的那天一样，仿佛你们之前从来没有过长久的分别。

检测器轻轻推你的手腕：这个房间的氧气含量或许并不适合你长久停留。你没有离开，你知道自己能在氧气耗尽之前做完这一切。

首先，要唤醒那些灯。

野兽以一如既往的热情欢迎了你，而随即凶狠地咬啮上你的身体。熟悉的跳动的战栗感在月光里把所有的边界都扭曲成模糊的粉色的扭曲的线。它几乎虔诚地舔舐你的后背，你的侧腹……腰、肚子、大腿、小腿、足底。你浑身颤抖、因熟悉的狂喜感蒙上了月光的颜色而心脏轰鸣。白光从眼睑上滴落，在脑海里逐渐聚集起一片奶白色的海，淹没了视线。那海吞并了你的思绪，逐渐爬满四肢百骸，神经元之间噼啪作响地传递着白色的火花，从令人融化的温暖变成难以忍受的炽热。

然后所有的白色都在你身体里炸开，月光和灯光和白色的海一同爆炸成一片让你彻底盲目的炽烈的光海。白光褪去后你喘着气，不过月亮还在那里。

然后，你就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容器和笔的轨迹了。不过，说实话，你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你几乎闭着眼睛在画，因为闭上眼睛的黑暗里，月光比它被灯灌满时更清晰。你的手被某种不见的事物牵扯着，勾勒那个你朝思暮想的画面。

月亮、月亮。它终于在你的容器中复活在海底。

你几乎无法呼吸，但那并不只是氧气已经逐渐见底的缘故。尽管检测器急促的警报在你全神贯注绘画时都若隐若现地透进你的意识中，但如今你怀里抱着完满的月亮而尚且没有窒息，你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彻底不欢迎自己的存在前穿上潜水服，然后带着月亮凯旋而归。

你切切地想着月亮在社群里升起的样子。或许因为这样的光，即使人们被湮灭也不会就此如同没有存在过一样消逝。或许已经将自己彻底融入海水里的人能够再一次梦到太阳和月亮，或许还有星星。或许……或许谁的瞳孔里也能见到光。或许活着就此有了意义。

沉睡的“日暮”号几乎像是被你唤醒了一样，如同长眠初醒的巨兽一般舒展身体。你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急速颤抖——啊，是了，这并不是庆贺的欢呼，这是悲鸣。这是“日暮”号为自己也为你发出的悲鸣。

你当然知道，自己能遇到“日暮”号是因为它离社群太远，已经超过了规定的安全范围。你当然也知道，从来不会有人造访这里的理由是因为这只巨兽长眠的海域里，属于海底的太阳深眠着滚动在底层之下，暴烈得蓄势待发。

而如今或许高升的月亮让它醒过来了。但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一定要是现在，为什么一定要是这一刻呢？

你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你的潜水服，在僵硬的动作间完全忘记了自己在离海底火山仅有一步之遥的这个墓地没有任何能活着离开的理由。嫉妒的巨蛇已经倾巢而出，觊觎着你的光，你的月亮。它们向你扑过来，在深海中如同再一次日落。

恐惧是灰色的，它把你的脑海灌注得密不透风。你无声地求救，但缺氧掐断了你的声音。

你不知道缺氧的痛苦和被火光吞并的痛苦哪一个会先到，又是哪一个会先结束你的生命。恐惧凝结之后就变成绝望，你在倾覆的船舱里如同你的月亮一样破碎。“日暮”号在一次真正的日暮中被分裂成痛苦的碎片，而你，在汹涌的海水倒灌进船舱的时候，在恐惧几乎要把你撕成碎片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升起的满月。

映照着巨蛇的火光，在你错乱的视线中升起的月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升到头顶，再破碎。在将死之人眼中泡沫早已成为天体，而你亲眼目睹一场虚伪的月升和在月升中纷纷碎裂的虚假的月。你也成为它们的一部分，从无光的深海切切地升至高处，又在某一时刻悄无声息地化为泡沫。

只是我终究没能见证你化作光升起的那一刻。

胆怯的我，移开了视线。

XII.

后来我总是在想你一次次问我的那个问题。在你死去之前，在你死去之后。我再一度审视，而至今也没有答案。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0.

“海与月亮，你选哪个？”

【END】

本文属于企划：Янутнм vol.1

　　所选乐曲为：

魚類による考古学（鱼类考古学）- シャノン Feat. GUMI

わたしは水になる（归为泡影的我）- シャノン Feat. G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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