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不太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事實上，他連象徵計時結束的鈴聲都沒聽見，只曉得當他回過神時，明月已經高掛在他的頭頂上，山腳下的調味都區華燈閃閃，彷彿一整截流動的夜總會亮片珠簾。

　　他瞟了一眼手裡的蠟燭，融化的蠟油在他的指掌上凝結成不規則狀的塊面，幾乎燙傷了他手心的皮膚。但是花澤輝氣就像是天生便不存在痛覺一般，絲毫沒有察覺到他自身的狀況。他是在這個須臾間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成功了，他已經完成了島崎亮給他的課題。於是他仰起腦袋，試圖向默默位移到他身旁的島崎確認這項事實，卻發覺他只是把臉轉向他們頭頂上的星空，嘴裡呢喃著一句話：「該回家了。」

　　這時花澤輝氣也發現到在他所踩踏的地面上，由月光投射而出的陰影短小得就像是接近午時的模樣，明亮的月色和城市裡葳甤的燈火相互輝映，幾乎把繁星都嚇得躲回了夜幕裡。

　　他反射性地想抓住島崎亮的手，但卻在下個瞬間，被島崎亮用一個揚起胳膊的動作躲開。島崎亮轉過頭，明知故問地說：「嗯？你想做什麼？」於是花澤輝氣滿臉理直氣壯地回問：「不是要回家嗎？」對此，島崎亮點了點頭，只可惜說出口的話卻並不怎麼讓人滿意：「確實如此，但我不打算帶上你。」花澤輝氣張了張嘴，在他開口反駁島崎亮一些什麼以前，他又聽見島崎亮對他說了句：「自己努力飛回去吧，小朋友。趁現在還早，我想想──大概只需要耗費五、六個小時左右，你就能回到你的公寓了吧，加油。」

　　「……你認真的嗎？這裡可是御岳山，而且我明天早上還有課！」

　　花澤輝氣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一雙銅鈴似的眼窩讓人感覺好像能各自塞入一顆劍玉。換作是其他人，或許會因為他在自己小巧而可愛的臉上擺出這樣的表情，而感到心中有愧，或者至少不會丟下他一個人，在深更半夜的郊外獨自想辦法回到市區。但可惜的是，在他眼前的卻是島崎，一個既狼心狗肺，甚至還乾脆地瞎了眼的Alpha。花澤輝氣癟了癟嘴，突然間，他覺得不要抱有指望對他的心理狀態會比較健康──他年紀還輕，並不想被氣死。

　　「那你最好早點開始。先說一聲明天見了，花澤。噢，還有這些……路上吃吧，別把自己餓壞了。」

　　島崎亮將手裡裝滿了麵包及飯糰的塑膠袋隨手交給花澤，接著他便發動傳送能力，毫不客氣地從花澤輝氣的眼前消失，也不管他是不是真曉得能返回調味市的路。花澤輝氣在這天夜裡少說詛咒了島崎亮有上千次。等到他終於回到公寓時，天色已呈現出一種特屬於黎明的魚肚白。島崎亮為他留了一盞燈，還有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幾種不同口味的三明治，然而花澤輝氣疲倦得只想馬上躺到床上，直接從清晨睡到傍晚。

　　隔天一早，花澤輝氣頂著前所未有的黑眼圈及低氣壓，抵達了黑醋中學的大門，臉色蒼白的程度嚇壞了不少人。儘管同學和導師都規勸過他：要是身體狀況不好的話千萬別勉強（畢竟這個世界總是對Omega有著一定程度上的包容心）。但花澤輝氣本著一股近似於賭氣的情緒，硬是拒絕了所有人帶著憂心忡忡眼神所提出的建議，即使對方的提議只是讓他到保健室去小睡個一兩節課，他也毫不領情。

　　放學後，他有些不太記得他是怎麼從學校走回到公寓裡的。只有對自己在公寓門前碰上了島崎亮的其中一個相好有著薄弱且不值一提的印象。他瞇起眼，反應遲鈍地看著此刻正提著一袋藥品、水果與一壺補湯，站在花澤家的門外東張西望的女性Beta，然後伸手揉了兩下依然酸澀的眼睛，勉力擠出微笑地朝這名年紀約略落在二十五六歲左右的粉領族女性打了個招呼：「午安，您是明美小姐對吧？」

　　明美循聲轉過頭來，這還是她頭一次和花澤輝氣說上話。她有禮地向著花澤輝氣點了點頭，從搽了珊瑚色口紅的嘴裡吐出一段略微沙啞的、讓人感到魅力無窮的嗓音：「午安。嗯……和島崎先生一樣，叫你花澤……或者花澤同學可以嗎？」

　　「您覺得方便就好，直呼名字也沒關係。」然後花澤輝氣也跟著點了頭，並且抬腳走到明美身旁，從口袋裡拉出掛有猴子布偶飾品的公寓鑰匙，轉開了上鎖的門，「是島崎讓您來的？然後他人還不在家？」

　　「島崎先生只提到燙傷了，於是我決定過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緊接在花澤輝氣問題之後的是明美客氣但疏離的回答。她微微偏過臉來，對著花澤輝氣揚起微笑，一雙眼睛在朝上彎起時宛如黑色的勾玉，讓花澤輝氣不由自主地怔愣了半秒。

　　「噢，這個啊……我也已經大概處理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還勞煩您走這一趟，真不好意思。」

　　花澤輝氣撓了下後頸，反應讓明美不必多想便猜出了受傷的其實是他，因而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噢，別這麼客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讓我稍微看看嗎？」她趁著跟隨花澤輝氣腳步而踏入玄關的片刻說道，並且很快地便得到了花澤從善如流地探出的一雙手。那無疑是一雙光滑細緻得讓人驚異的手，且擁有著修長且結構分明的骨幹。乾淨的掌紋間遍布著幾個或大或小的透明水泡，看得出已經經過了妥善的處理，壓根不需要她的多管閒事。

　　明美伸出兩手，一上一下地包覆住花澤輝氣的手掌的兩面。單以日本中學生的標準體態來說，他的骨架相對更加寬大，甚至比她的都要長出了半個指節──但和島崎亮放在一起比較的話卻又差得遠了，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的骨相令明美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以致於她忍不住調笑了他一句：「你知道在昭和時代，還有更久遠以前的年代，人們認為從Omega的雙手可以看出他的出身。於是所有的Alpha都希望自己的Omega擁有一對滑順得像是嬰兒肌膚的手掌，那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

　　「呃，這──其實我們並不是那種關係。」

　　花澤輝氣下意識地澄清道，才剛說完，又馬上覺得是自己反應過度。明美見好就收地附和了一句：「噗……當然，我知道。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然後她以手指指肚輕蹭了幾下花澤輝氣的掌心，花澤輝氣就是在這時忽然注意到在他眼前的正是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不是那種一眼瞧上去就能直覺地發現到的膚淺的漂亮，而是另一種發自內心、隨著每一個眼神的流轉帶來的懾人心魄的美感。

　　「以一個經常下廚的人來說，你有足以讓人嫉妒的膚質……和美貌，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說，但你真的很俊美。」

　　花澤輝氣語氣平淡地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她唐突的褒獎，他從來都很了解自己的優勢，無論在哪個領域。可在這個當下，他卻不太明白島崎亮的用意──他的意思是，他可不認為像島崎這樣，為了制服他能毫不猶疑地砸他腦袋、並且直到腦震盪之前都不肯罷休的犯罪者會在乎他的這一點點微乎其微的傷勢，若要說是由於他分化後的性別進而引起的憐香惜玉情結，那就更是可笑至極了。總而言之，似乎不管怎麼解釋似乎都存在著邏輯上的毛病，當然，主要還是因為此時此刻，花澤輝氣感覺自己睡思昏沉，對於猜測島崎亮的真正意圖興致缺缺。

　　除去基本配備的燙傷藥膏，明美還帶來了生理食鹽水、去疤藥膏、護手霜，和冰敷袋等等細項醫用品，裝備齊全得令人不難想見她是個細心的人。她向花澤輝氣借用了公寓套房內的廚房，將保溫壺裡預先燉好的藥湯重新加熱，裝在碗裡放到了花澤輝氣眼前，並柔聲請他交出自己的雙手，好讓她得以幫忙重新上藥；花澤輝氣並沒多想便遵照了明美的請求。

　　「花澤同學也是超能力者吧？」在為花澤敷上藥時，明美突然開啟話匣子問了句，「從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隱約感覺出來了。也許是和島崎先生交往的關係，所以或多或少會有那種……靈感。總而言之，我大概能分辨出來普通人和超能力者之間的區別。」

　　聽了她的話，花澤輝氣眨眨眼，左手食指揚起，催動念力，促使原先安放在塑膠袋裡的蘋果飛出。架子上的水果刀越過了流理台及廚房，被花澤輝氣一把拉到眼前來，繞著果實的表層，動作俐落地削下帶有香氣的果皮。他在這段戲法表演進行的過程中反問她：「您和島崎已經認識很長一段時間了嗎？」明美則反應淡然地回覆一句：「嗯，是的……差不多有七、八年了吧，我還以為你不會問呢。」

　　她抬起花澤輝氣的手腕，往他手心裡吹氣，像是想把沾在上頭的凡士林吹乾，半點也不忌諱他剛才施展的小把戲，看樣子是真的習慣了超能力者的存在與能耐。她突如其來地說：「畢竟你看上去對島崎先生不太感興趣的樣子。」使得花澤輝氣不得不承認她的談吐儀態有種能輕而易舉地捉住他人注意力的奇妙特質──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輕聲細語。為了不遺漏她所說的話，人們一般會傾向將自己的身體靠近她，有時候靠得太近了，她說的每一句話還會變得模糊起來。他看著她從不透明的黑色塑膠袋中抽出冰袋，隨後舉止輕柔地把冰塊放在他手上。他總覺得她就像是一陣帶有百合及薰衣草花香的清風，和島崎亮並不是特別相稱……不過，她是有一點菸嗓，或許是這點拉近了她和島崎之間的距離。

　　「也不是不感興趣，只是我現在比較睏，意識不太清醒，昨天我有一整個晚上沒闔眼。」花澤輝氣盡量簡明扼要地解釋著，又想抬起手來揉眼睛，然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手上還敷著冰袋，於是選擇了作罷。

　　「我看得出來，等十分鐘過去，喝完湯就休息一會吧。」

　　「唔……那您呢？我怎麼好意思扔下客人自己先睡，至少也得等到島崎回家才行。」

　　「但是我猜島崎先生今天不會回這裡來。」

　　她用那雙老是讓人聯想到黑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花澤，花澤輝氣就是在這時才終於恍然大悟，同時將散發著狐疑意味的眼神遞給了她：「這樣，看來你們的關係是真的很親密。明美小姐，我可以冒昧請教一個問題……您和島崎是戀人嗎？」

　　「一點都不冒昧，我甚至覺得你的問題非常可愛──這麼說吧，我們可以算是朋友。島崎先生偶爾會來找我，在他需要的時候……哈哈，我當然知道我不會是唯一的一個，也能明白狡兔三窟的道理。或許，他姑且能算是信任我吧？只不過關係肯定不如你倆那麼親近。」

　　聽到這裡，花澤輝氣在心中默默地反駁了明美客套的說詞，他和島崎亮之間別說是信任，就連最基本的友誼都談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一個監視者與被監視者的關係罷了。他咬了咬唇，像是極力讓腹誹維持在腹誹的範疇，繼續傾聽明美的闡述：「關於島崎先生，我不曉得的事情很多，也可以說是我不需要了解的事很多。在我看來，認識自己的定位比什麼都重要，這既能成為無往不利的武器，也能造就無堅不摧的盔甲。」

　　她其實說得有些過頭了，但花澤輝氣能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同時，他也發覺了另一件也許不是那麼令人愉快的事，並且不期然地說了出來：「但是你愛他……抱歉，這句話是否太冒犯您了？」

　　「真相總是很冒犯人的，不是嗎？」然而明美只是對他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並沒有放在心上，「相對於謊言，我更喜歡說真話的人。」

　　就在這個瞬間，花澤輝氣感覺自己大概可以理解島崎亮讓明美來公寓裡和他談天，卻又不在場的意圖究竟為何……無非就是在向花澤輝氣展示他處事的手段。作為一個超能力犯罪者，他勢必會有幾個生活在陽光底下、關係非比尋常，卻又不能真正得知他狀況的朋友知己。這些人在面對檢警單位調查時，能帶給他相當大的幫助，而他則會以他所具備的所有條件回饋──無論是外在人格魅力，還是金錢，以及其他物質與非物質的東西。

　　這一天大抵就和明美預料的一樣，島崎亮並沒有返回到花澤輝氣的公寓裡，而明美本人則是和他聊上了整整兩個小時才離開。走出公寓門前，她順手替花澤輝氣關上了燈，接著她佇立在公寓大樓走廊明亮的光線下，看著花澤輝氣被陰影切出一個斜角的面孔：「那麼我告辭了，晚安……最後我也跟你說一句真話吧，花澤同學。那就是：其實我是真的很羨慕你，羨慕你所有的一切。」花澤輝氣知道她這句話指的是性別、超能力，還有身分等等和島崎亮相配的要素，於是擺出了個略有幾分哭笑不得意味的表情，用一種截斷一個話題般的口吻回答：「晚安了，明美小姐。」

　　她朝著電梯所在的方向走出了幾步，不久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在應聲敞開門的電梯前對花澤輝氣大喊：「你實在是太四平八穩了！」此時她的語氣又回到了最初搭話時的那種令人感到舒適的戲謔調笑，「我已經可以預料到，你會給島崎先生帶來不少困擾。但想到這裡，我竟有點感到愉快。」花澤輝氣裝作沒聽清楚她說的話，對她揮了揮手，大聲說：「再見吧！」

　　明美的身影隨著花澤輝氣的道別消失在了闔起的鐵色大門之後，由於花澤輝氣並不具備像是島崎亮那樣的感知系的異能力，因此在無法用視線確認對方的存在後，他就是徹底和對方失聯了。他發現自己在明美離開許久後仍然在想著她說過的話，甚至是以她的角度，重新思忖過島崎亮這個人。包括他的為人、他行動背後的涵義，以及促使他成為今天這個身分的一切不可抗力因素……花澤輝氣發現自己好像在一夕之間對島崎感到好奇了起來，且不單單只是想了解他強大的祕訣，而是渴望探尋一些更為私人的祕密，那種得以窺見他不為人知的一面的榮幸。

　　只不過那也得是後話了，花澤輝氣握起拳，使勁揉捏了兩下痠痛不已的肩膀，隨後他隨手一揮，將公寓的鐵製大門拉上，落了鎖，拖著沉重的腳步，緩慢地走進主臥室內，任由自己摔到床鋪上，輕輕地打了個呵欠，沒過多久便陷入深眠。

（１）《戴珍珠耳環的少女》（荷蘭語：Het meisje met de parel）：十七世紀荷蘭畫家揚·弗美爾的作品。畫作以少女戴著的珍珠耳環作為視角的焦點，現時畫作存放在海牙的莫瑞泰斯住宅中。

（２）此處係指的是理察·漢彌爾頓（英語：Richard William Hamilton）在1956年創作的作品《是什麼讓今日的住家變得如此不同，如此有魅力？》。該畫作定義了普普藝術（英語：Pop Art）在藝術史上的地位，因此漢彌爾頓又被稱之為「普普藝術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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